巫山血案调查

2016-04-23 10:56:18
6.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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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1年秋天。

巫山老城的神女夜市仍然热闹非凡,而上方山坡的新城也已初具规模。新城不再像老城一样,有12条完整的以巫峡12峰命名的街道。而是用一条贯穿县城东西的“神女大道”,将广东路、滨江路、平湖路、暮云路、净坛路串联在一起。

比起老城巫峡镇,号称“全国贫困县”的巫山新城,如今却气派非常。但因老城尚在运转,新城的市街仍然冷清。

这一夜,我站在神女大道中段金汇宾馆7楼一间客房的窗前,焦灼地等待与一位重要人物约见的消息——一起曾震动巫山县的血案当事人田特捷的父亲。

初秋的风带着丝丝清爽从窗口吹拂而进,窗外望不见远处的峡江,近处灯光暗淡的街上也是人迹寥寥。只有闪烁的星星在乌蓝的夜空眨着诡秘的眼睛——巫山之行,让我总有一种万事难成的预感。

客房虚掩的门终于轻轻开了。朋友告诉我,田先生找不到,且他的家人说,即使找到了,他肯定也要拒绝——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位记者能采访到他。

我决定转天即奔重庆,到西南政法大学去找曾为这起血案当事人田特捷做过无罪辩护的赵泽隆教授。

当“金山号”飞艇擦着江水逆流“飞”向重庆的时候,我本来急切的心情反变得坦然。

我终于如愿以偿。

2

1998年9月23日清晨,一起爆炸性新闻闪电般传遍巫山城:昨夜,巫山县县长蔡军在家中被人枪杀。

通过之后的律师卷宗,可以还原出当时的场景:

9月22日晚,普通的秋夜。一个黑影在巫山县政府大院内种子公司楼顶若隐若现,不时向对面县政府宿舍401房张望,此时县长蔡军正在家中闲坐。黑影从楼顶下来,走进县府宿舍大楼,来到蔡军家门口。楼道没有灯,黑影也并没有马上敲门,他在暗中悄悄戴上面具和手套,掏出手枪。一切准备就绪,黑影右手握枪走上前,轻敲蔡军家门。几乎没有什么间隔,门开了,黑影当即一步跨进屋内,枪口紧对蔡军。

“你是谁?干什么?”蔡军不知所措。

“不许动!”持枪蒙面人用未持枪的左手抓住蔡军肩头,将其推进卧室,并不断对要从手中挣脱的蔡军发出警告。

此时的蔡军已意识到生命威胁,拼命扑向对方夺枪。小个子县长虽然敦实,但远不是蒙面人的对手。他又被推逼到墙角,墙角有一个桌子,蔡军一边阻挡蒙面人,一边用手去拉抽屉。

蒙面人将蔡军拉开,再次把他逼到墙角。“你再动,我就打死你娃娃!”此时躺在卧室床上的,除了蔡军妻子吴南飞,还有其襁褓中的孩子。

蔡军自感不妙,抓起摆在墙角的花盆,狠狠向蒙面人的枪砸去。几乎同时,蒙面人不由得右手向上一抬,“啪!”一声枪响,二人相视片刻。蔡军又向蒙面人扑来,蒙面人后退了一下,对准蔡军的胸口连发三枪,其中一发子弹击中了蔡军的心脏。蔡军缓缓倒下。

随后,蒙面人转身离开蔡家。

9月25日,一位名叫田特捷的县公安局巡警被传讯,当天就被押往万州。在传唤讯问时,田特捷毫无推诿之意,当即承认:“蔡军是我杀的。”

3

距事发仅仅25天,重庆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判处田特捷死刑。

然而,当射杀县长的“凶手”浮出水面,巫山人不是怒对“凶手”,而是展开了一场空前的营救。

1998年10月16日,就在田特捷死刑之后,一封两千多人签名的“求情信”上书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为田特捷请赦:“我们是重庆市巫山县58万人民为田特捷求情的代表。请高级法院对人民的好警察田特捷从轻处罚。”“县长蔡军在巫山人民心中确实是一个贪官,他的犯罪事实也一并邮给你们……”

三峡移民搬迁(网络图)

搬迁前的巫山县府在巫峡镇朝云街北端,大门遥对滚滚长江。长江南岸是南陵山。晴天时,阳光下的南陵山山体凹陷形成的阴影刚好是个大写的“巫”字,这也是巫山之“巫”来源的一说。

巫峡镇的街道肮脏破旧,除了上升街街道一侧那七八棵长成L形的黄桷树勉强算是看点外,到处皆破败不堪。多少年,穷得叮当响的巫山人就住在这些名称极美的街道上,做着由穷变富的黄粱梦。但有些人,很快把梦想变成现实——县长蔡军就是其中一个。

1998年11月15日,巫山老干部局的部分同志再度联名举报蔡军:“……趁移民搬迁,重建新县城之机,大肆贪污移民资金,行贿受贿,买官卖官。”并列举了蔡军私揽工程、收受贿赂、非法截访、偷税漏税、贪污腐败、重婚等15条罪状。

对此,公诉机关则称,“田特捷杀县长,在重庆库区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4

一审判决死刑后,田特捷上诉。

田父和律师向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送交了被告人患有精神病的有关证据,和请求进行精神病司法鉴定的意见书。为此司法部法律援助中心特别委派了西南政法大学教授赵泽隆先生担任了田特捷案的二审辩护律师。

1999年3月25日,赵泽隆将二审辩护意见书送交重庆市高法。在辩护意见书的最后,赵律师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辩护人请求:一是对田特捷进行精神病司法鉴定,且为保证鉴定的客观、公正,建议到川、渝以外的精神病鉴定中心进行鉴定;二是撤消一审‘故意杀人’罪之判决。”

送交辩护书时,赵律师再次口头告之法官,如若办案经费有困难,北京法律中心可提供帮助。承办法官当时还表示,“精神病鉴定上海最好。”

至此,赵律师对精神病鉴定之难虽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后来情况会发生那么快的变化。

送交辩护书后的第二十天,重庆市高院电话通知赵律师速去高院,随后,办案法官将一纸“鉴定意见书”摆在赵的眼前。鉴定结论是田“患精神病证据不足,有刑事责任能力”。

直到2002年,赵泽隆律师仍然表达了对于这纸“鉴定”的遗憾。但他坚持不肯告诉我是哪个医院、哪位医生填写的“鉴定书”。只是告诉我以下信息:

1999年3月16日,重庆高院出具关于对田特捷进行精神病鉴定的委托书函;

1999年3月20日,鉴定意见书问世;

1999年3月23日,赵泽隆律师会见被押解到重庆的田特捷时,田亲口对律师说,前两天法院来问过一次,无其它人来问过,也未到过其它地方;

1999年3月25日,赵泽隆律师向重庆高级法院送交二审“辩护书”,请求对田特捷进行精神病鉴定;

1999年4月14日,赵律师在重庆高院被告之,法院于3月20日即已完成了对田特捷的“精神病鉴定”,并向赵出示了“鉴定书”原件;

1999年4月15日,田特捷被押解至万州。

……

“如果有一个公正的医学鉴定在前,即使判了田特捷死刑,包括田本人在内,大家都无话可说。况且直到把田特捷处死时,连他杀人的动机还有重重疑点。”而在赵泽隆律师提交的二审辩护意见书中,如此记录了第一次见田特捷时的情景:

1999年3月23日上午,在本人会见被告田特捷时,告诉田“我是律师,是司法部援助中心委托我为你的辩护人,你是否同意”时,田目光呆滞,直视我约两分钟。我出示了律师证,援助中心委托书,他才点点头,但仍不言语。

我问他:“对一审判决有何意见?”

他说:“杀人事实我承认,我说不出来任何理由,任何目的杀人。”

我再问:“当时你为什么要去杀他?”

田答:“当时我不是想杀他,他来抓我,我就子弹上膛,我是吓他。谁知他又来抓我。我吓倒了,才拖响的枪。当时没有意识,他手抓我右手,我往后退,枪就响了。他没放手,又拖,枪是连着响的?(与蔡军邻居聂宗绘、黄明儒听见的枪声节奏相吻合),听到枪响,我啥都晓不得了,心里就害怕了。”

赵律师的结语是:“综上所述,辩护人认为:田特捷供述其早有‘杀’蔡、‘抢劫’蔡之动机。但在此98年9月22日晚上田特捷进入蔡宅后,其行为恰恰反映不出上述‘杀’和‘抢劫’的动机。”

“当晚田特捷进入蔡宅后,却反映出其行为具有盲目性。关于蔡军扑向田特捷夺枪而中弹身亡,是主动扣动扳机‘故意杀人’、伤害致死,还是田被动触动扳机击发子弹,误伤蔡军致死,在无证据的情况下,存在多种可能性。而在这多种可能性未排除的情况下,就将其认定为‘故意杀人’显属证据不足。”

1999年4月17日,重庆万州市长江边上的一声枪响,结束了田特捷26岁的生命,距离他持枪进入县长之家不足7个月。

5

2002年7月末,我再次来巫山。县机关早搬进了水淹线以上的新城。老城内的街道愈发显得破败。一些尚未搬迁的居民,心气不定,在为今后的生计发愁。给我做过向导的毛继才,拿不到搬迁费,一怒之下,举家流落广东谋生……

码头上边的神女市场,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只有夜间聚鹤街东端起云街上的“神女夜市”还算红火。

田特捷在万州被执行死刑后,尸体就地火化。“上面”有人对田父施压:“如果你把骨灰带到巫山下葬,后果自负”。此话激怒了田父,他在万州将儿子火化后,不顾多人阻拦,毅然双手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回到巫山城。事先得到消息的巫山人,自发地默立在县城码头和街道两侧。

而蔡军死了,其亲属统统私逃,但由他们承包的巫山至骡平公路,至今仍在修修补补,却无人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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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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