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出家的“祖传”道士

2016-06-04 11:34:34
6.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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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节回家,和妻子在镇上闲逛,路过一个水果摊就想顺手买些甘蔗。

卖甘蔗的是一对老夫妇。因妻是外地人而我是本地人,老头有点好奇,遂问我是谁家的——在这个只有两千人的扬州郊县的小镇上,许多人都互相认识。我便说,“我父亲叫李XX,以前是……”,我还没讲完,卖甘蔗的老太太马上说,“哦,你爸爸做道士的,家在……”。

我一愣,随即意识到,父亲已经是个从业四五年的“资深道士”了——这是他现如今最知名的身份。

回到家,父亲正在八仙桌上练毛笔字,临摹的有字帖,也有道教经文。

见我回家,父亲放下笔对我说,“看看,我的字有没有长进?我写个‘道法自然’给你看!”然后又有点得意地告诉我,他现在对法事流程已然熟稔,很多经文都能背诵,各种文书也会写,“我在我们那一班(道士)里面,水平能排第二!”

接着,他又有些沮丧地说,“可惜,我不会乐器”。

2

在我家乡,佛教和道教历来颇有渊源,民间受其影响很深。

扬州最早的近代教育学堂,就开设在道观“武当行宫”里;扬州地方曲种,现已列入“非遗”的扬州道情,也源于道教音乐。过去,这里还有不少寺庙和道观,我就是出生在一个废弃的庵堂里。

除此以外,每一家有人去世,也都要请和尚或道士做法事。事实上,多数家庭也并不是严格的佛教或道教徒,只是将做法事、超度亡灵当成了一种习俗,或者说是丧葬仪式必备的流程。和其他地方不同,在我家乡,为人做法事的和尚道士这一类“农村殡葬服务人员”,并非“兼职”,而是专门做宗教法事活动的,从事殡葬服务的则另有专业队伍。

过去,我一直认为在农村为死人超度、念经的,多是些假冒的的和尚、道士,直到近几年才知道,并没那么简单。比如父亲参加的道士“班子”,“坐正座”(做法事时坐在面朝外面的主座上,即主持做法事的人)的师父曾经在道教圣地镇江茅山道观待过多年。而父亲在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之后,师父还给他进行了多次讲解培训,甚至为他取了道名——父亲现在出门做道士,都会将自己本名中间的一个字,改成了表示师承辈分关系的“宗”字。

当然,可能他们中的多数人,并没有官方颁发的教职人员证书。但这完全不影响做法事。在农村,谁还在乎这个呢?

“师父说,我们可是正一派。”父亲这样告诉我。

3

倒退十年八年,父亲应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有一天会成为一名道士的。

上世纪70年代中期,父亲从部队复员后,一直在镇上的乡镇企业、机关事业单位工作,属于“股级”干部(属“地方粮票”性质,实际上仍是科员)。虽然地位和文化不高,但一直都以“干部”身份自居,从不参加甚至鄙视所谓的“迷信”活动。

十几年前,乡镇精简人员,53岁的父亲被要求提前退休,退休工资仅仅302元。为了生活他开始四处打工,在北京的工地上当过库管员,在县城的饭店当过厨工,为镇上的企业代过账,甚至还在浴室当过服务员,辗转多地,工作辛苦却也挣不了几个钱。

身体并不强壮的父亲,甚至在打工时出过意外。有一次,他在北京石景山的工地上突然肚子剧痛,满头汗珠,被送到医院。医院让做胃镜检查,可是老板只给了百十块钱,还是他的工友打我电话,我才急忙请假带钱去医院救急。

事后我实在心疼,劝父亲别再外出打工了。可是回到家乡小镇上,没有任何技能的他,又能做什么呢?直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本地的道士班子“吸收”了他。

那时候,村里亲戚中有人当了多年住家和尚,见父亲无事,便让父亲跟着他们学做法事。和尚的法事很热闹,业务也多,可是要求的乐器也多,父亲完全没有基础;再加上父亲觉得做和尚“名声不好”,还要剃发、茹素,遂没有加入。

后来,镇上一位80多岁的老道士对父亲说:“跟我们做道士吧。”老道士闲时喜欢在家拉胡琴,父亲去他家做客,他便给父亲进行了一些道教和法事常识的培训,并给他按师承辈分起了一个道名。之后某一天,老道士接到做法事的活儿,就将父也亲带上了。

至此,父亲才算正式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由于道士队伍“断层”,青黄不接,老道士已经80多岁,虽然父亲过了60岁,仍是那个团队里最年轻的之一。直到后来,有一位曾在茅山乾元观待过的女道士加入,据说不到40岁,这支团队才算有了新鲜血液。

4

每到做法事的时候,分散在各自家中的道士们就会按约定的时间,骑着电动车去近则几公里、远则20公里的主家。年老的道士则由人用电动车载着,或由面包车接去。主家给道士们单独开一席饭,在院子或堂屋里挂上 “道法自然”的条幅和幡,搭起台子。

时辰一到,道士依序就位。

坐正座者摇动法器,开唱。众道士则按不同法事的流程念出相应的经文。每人面前一部古装经书,书页是连在一起的,常用一根筷子挑翻。有的道士对经文较熟悉,几乎是背诵。念经有固定节奏和腔调,发音含糊不清,让人昏昏欲睡。到关节处,父亲或其他人敲击木鱼或其他法器,集体进行稽首或其他仪式,进入下一段章节继续念诵。

主家有时会为师父们添上茶水,也有好奇的主家或亲戚会探头去看道士们的经书,竖排繁体字让他们觉得高深莫测。念经结束时,节奏也会有变化,法器声大作,然后戛然而止,一台法事宣告结束。

我问父亲,一开始去做道士,你能习惯吗?

父亲笑了,说:“刚开始的时候,就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一方面,是对流程、经文还不熟悉,几乎只能跟着“混”;另一方面,总觉得自己搞得还是见不得人的“迷信活动”。

有一天在一户人家做法事,突然看见客人中有一个以前的同事,他赶紧把脸压得低低的,“头上全是汗,感觉好像自己在偷人家东西似的”。

但慢慢地,父亲熟练了,甚至还独自接了一些只需要一个道士的小活儿,比如为死者忌日念几卷“寿生经”一类。

我帮他从北京白云观买的经书《铁罐焰口》,他已经非常熟悉,都快翻破了。上面一些比较生僻的字,被他标注了同音字——还真是一位好学的道士。

有一次,父亲还让我帮他看看,哪里有道士培训班,时间不要太长,“最好能发个证书的”。我专程去白云观和监院李道长交流了一下,并没有适合父亲的培训班。

正在做法事的道士(网络图)

我问父亲,“请你们做法事的那些家庭,对你们念的经真当回事吗?”父亲说,情况各不相同,但真有很重视的。有一次,他们人手凑不齐,带了一位滥竽充数者,结果特别细致的主家竟然发现了那个人不会念经,很郑重地告诉他们,“明天,这个人不要来了!”

但更让父亲哭笑不得的是,一次他去为一位逝世的村干部做法事,在他们念经的间歇,死者的儿子走过来说,自己其实不想做这些法事,但本地每家都这么做,若不请,又怕被街坊邻居说不孝顺。然后对他们说了句,“今天天冷,几位大老远来也不容易,这样吧,一会你们早点念完,早点回家”,让父亲和一帮道士吃惊得嘴都圆了。

不过“早点回家”可不是经常遇到的情况。

正常情况下,无论是焰口(“放焰口”是指道教中施食饿鬼、使之得以超度的仪式)还是其他法事,都有严格的流程和时间,通常为三四个小时,也有近一整天的。但晚上做的法事,往往要到10点甚至更晚才结束。有时候,去做法事的地方离家20公里,父亲做完法事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到了冬天和雨天,深夜回家的父亲常常让母亲很是心疼。偶尔,父亲一天要赶两三处法事,回家后喉咙都哑了。

5

大年初三早上,我家东边百十米外的河对岸,突然响起了哀乐。

“大元宝!”父亲说。家乡的习俗,新年初一家里死了人,要用被子盖在床上,不告诉任何人,过两天才能正式宣布。

父亲去那户人家看了一眼,很快就回来了,有些懊恼地说,“晚了,已经被和尚接了”。

原本佛教就比道教兴盛些,当地的和尚也比道士多。单是和尚做法事用的乐器,就比道士的更热闹。父亲这些道士们,一年不过只能接三五十场活儿。

父亲告诉我,当了道士之后他才知道,一当道士,就不能去当和尚了,“师父绝对不允许的”。他想了想又说,当道士也挺好,“我们道士荤素不戒”。我笑了。

“荤素不戒”并非完全没有真实的好处。父亲一年做三五十场法事,小法事两三小时,报酬四五十元,大法事一整天或半夜,报酬百十元。不过,遇上饭点,主家会给“师父”们开一桌饭,“荤素不戒”的道士们,伙食还不错。另外,每人还会有一盒烟。

父亲拿出一个本子,给我看他过去一年的法事记录,加起来也就四五千元。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得,对我说,前些天有一户有钱人家,没请他们这些“土道士”,竟然到茅山乾元观请来道士做法事。

“他们做一场收费三千五啊,我们才一千多。三千五,什么概念!”

6

准备离家返京的那天中午,突然有一个穿着僧衣的老头闪进我家院子。见到我,他从包里摸出一张佛像递过来。我笑了。老头刚要开口,我说,“不需要不需要,我们家是道家。”老头一愣,我说,“我们家信道教的”。老头有点吃惊,走到门口指着屋里供奉着的一尊观音说,“你们家里不是有观音吗?”我大笑,对老头说,“道教不也拜观音吗?慈航大士,对不对?”

道教也拜观音菩萨,将其称为慈航真人或慈航大士,我以前并不知道,是在父亲当了道士之后我才知道的。没想到,这个小知识竟然真派上了“用场”,老头带着狐疑走了。

其实我们家也没有“正式”信教,母亲在家里放了一尊观音,基本上也就是习惯而已,甚至带有一定装饰作用,只有过年时候才会点上一炷香。而母亲历来是并不分辨佛教与道教的,拜佛的成分略多一些吧。

我故意开玩笑地问母亲:“爸爸是道士,你为啥拜菩萨啊?”正好从外面回来的父亲说,我们道家也有观音的。母亲说,“一家人难道还信两样(教)?他是道士,我也跟他信嘛。人家有人让我去信耶稣,我没去。”

然后,母亲想到了一个情况,对我说:“你爸爸,他也真是的,一年到头,从来不烧一回香。家里的菩萨不烧香,河边的土地庙,过年家家都去上香,他也从来没去过。”

我笑着对母亲说:“当道士,难道就一定要信菩萨,给菩萨烧香吗?”

母亲回了一句话:“自己都不信的话,去给人家做法事,那不成了假道士了么?”

平时喜欢跟母亲抬杠的父亲笑了笑,没有反驳,转过身来问我,“对了,你能不能帮我印个名片?”我问什么样的名片,他翻找出一张别人的名片递给我,说就像这样的,如果能把他穿道士服装的照片印上去,就更好了。

我接过父亲手中的名片,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扬州市XX区戚墅庙文昌宫 

四代祖传道士 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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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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