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做鬼,晚上做人

2016-06-08 17:30:46
6.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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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溜进一家“鬼屋”的后院。那里有群换班的 “鬼”。我们聊天,最后成了朋友。

1

2013年7月,海涛经人介绍,在上海的一家游戏馆找到了工作。十五个月后,他被调到了新开的“恐怖病院”,成了一名正式的鬼屋NPC(扮鬼的工作人员的代称)

海涛看起来就像个十多岁的孩子。身高不到一米五,脸上带着婴儿肥,眼珠又黑又亮,格外有神。可实际上,他今年已经34岁了,在这家鬼屋,海涛扮演一个佝偻的老奶奶,异于常人的身高也成了扮演这个角色的先天“优势”。

早上九点,睡眼朦胧的海涛匆匆走出职工宿舍,来到一墙之外的工作地。到了游戏馆,他才发觉自己有些不舒服。昨晚下班后,大家一起吃了顿夜宵送别同事小可,海涛有点儿喝高了,受了凉。

小可是鬼屋里的一名暑期工。寒暑假期间,鬼屋的老板会招短工,来应对徒增的游客。小可是海涛一手调教出来的,刚开始,为了让他学会呜咽,发出幽怨又瘆人的哭声,海涛用了整整三天。

昨晚喝酒的时候,海涛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做“鬼”不是一份长久的工作,鬼屋里总是留不住人。海涛扮鬼才一年多,就已经算是“元老级”的人物了,和他同一批进来的,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

暑假终究会过去,游客渐渐少了,像小可这样的暑期工也要走光了。海涛也不打算长呆——这碗饭,做到底也就是个扮鬼的。

2

同事见海涛脸色不对,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发烧了,可海涛并不打算请假。

坐下来,海涛准备化妆。他先是翻出了一瓶快见底的隔离霜涂好,接着又抹了一层干得像面粉似的厚粉底,然后在惨白的两颊画了几道粗粗的黑印,最后蘸上鲜红的油彩,勾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这样,一个最基本的“鬼妆”就完成了。

鬼屋里用的油彩着色效果极好,不用强力卸妆油根本卸不下来,非常伤皮肤。海涛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这副妆容要一直保持到晚上。画一两道油彩还算是好的,如果要伪造更恐怖的淌血刀伤,他就要把各色油彩混合成浓稠的一团,一层一层地堆叠在脸上。

“把各色油彩混合成浓稠的一团,一层一层地堆叠在脸上。”(图:CFP)

面色惨白,身材矮小的海涛被老板安排在临近出口的地方“压轴”。他头戴着银白的假发,身穿白色长袍,两手撑在铝合金制的助步器上,一声不响地在暗室里等待游客。一旦有人进来,他就会从走廊边破门而出,把助步器扔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游客们往往会被突然出现的海涛吓得尖叫连连。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出口逃跑,海涛就紧紧尾随,还故意用助步器重重地敲击地面。直到游客们狼狈地冲出鬼屋,海涛还会佯装要跟着从鬼屋里冲出去似的,“咚”地一声关上门,完成最后的一吓。

寒暑假期间,“恐怖病院”每天的售票上限是1000张。这就意味着,如果按照游客四人为一组来计算,高峰期,海涛一天要重复上述动作250次。但这点辛苦对海涛来说也算不了什么。来上海之前,他是一线车床工,除了要忍受机械、重复、枯燥的工作,还得时刻保持精神上的高度集中,因为稍微走神,就有可能会被车床“吞”掉手指头。

相比之下,在鬼屋里扮鬼要更轻松,也更特别。

他看过游客们被吓后的种种反应:有的哇哇大哭;有的尿了裤子;有的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死死地抱住海涛大腿求饶;还有的抖如筛糠,躲在救护车(鬼屋里的道具)底下,死活不肯出来……不过,也有胆大的。

有一次,一个女生没被海涛吓住,反而上前一步,想一睹海涛的真容。矮小的海涛憋足了气,转头就吼出一声鬼叫,吓得那女生连包都扔了,发了疯似地往前跑。

当然,这份工作没什么前途,也没什么保障。

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在上海只能勉强维生。等人们的新鲜劲儿一过,鬼屋的瓶颈期就会随之而来。资金充足的就改,经营不善的就垮,他们这些“鬼”,又能飘去哪儿呢?

3

为了吸引游客,没多久,游戏馆里的鬼屋就重新装修了。

海涛之前所在的暗室被占用,他扮演的老奶奶角色也被取消了,如今,他只能扮演一只普通的鬼。可海涛的表现依旧很出色,只要他在的房间,就有最高分贝的尖叫声。

今天和海涛搭班的是一位自称“低调鬼”的NPC。假期接近尾声,上午来寻刺激的游客并不多,没人的时候,他们俩就会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活动一下,席地而坐侃大山。

低调鬼很怪,扮鬼是他的本职工作,副业是摄影。但他本人在上海的摄影圈内小有名气,偶尔拍拍照,每月就能获得上万元的收入,反而是扮鬼的工资,只够零花。不仅如此,他还是电子商务刚刚在中国兴起时,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商户陆续转战网店时,低调鬼一口气开过6家网店。

“做电商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摄影也是,客户对产品的要求越来越高,越来越严苛。”低调鬼说。一次他为一家网店的商品拍照时,客户对于照片的构图、光线百般挑剔。他一气之下辞了工作,索性在这家鬼屋做起了鬼。

做鬼多好,谁也不纠缠,可这份工作也给他新的压力。他至今都瞒着家人和朋友,觉得这份工作说出来并不光彩。他指着自己的脸,说:“我扮成这幅鬼样,我妈见了都认不出。”

上班偷闲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在充斥着孩子的哭声、诡异的笑声、凄厉的尖叫等杂音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又有一批游客摸过来了。海涛和低调鬼赶紧停止闲聊,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4

他们又迎接了几批游客,海涛腰间别着的对讲机,才终于传来了队长吴俊的声音:“各岗位注意,各岗位注意,现在全部集中到后院,吃午饭休息!”海涛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感到胃里有点翻腾,就立刻跑到后院找了个角落,“哗”地一下,吐了一地。

队长吴俊来鬼屋之前,是一名婚礼策划师。他工作光鲜,收入可观,只是穿梭在各部门之间太费脑子。受够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吴俊也逃到了鬼屋,做一只单纯的“鬼”。

人和人之间难相处,但“鬼”与人之间就简单得多。躲在黑暗里的吴俊只用想着怎么把来人吓到,就是一个负责又称职的员工了。在黑暗狭窄的工作环境里,“鬼”与“鬼”之间的友情,也给他带来了久违的感动与温暖。吴俊刚到鬼屋不久就赶上生日,可他自己都忘了。那天下班时,一群同事把他推进了鬼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吓”和“惊喜”。吃着生日蛋糕,吴俊想了好久都没能想起,上一次这样隆重地过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一段时间后,吴俊出色的交际能力,让他成了队长。只是当了队长,他就再也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单纯地扮鬼了。除了处理鬼屋里的意外小事故,吴俊还要安排每周的轮休、排班。这件事,无论他排多排少,总会有人心里不高兴。

于是,他又开始在游客、上级、同事这新的“网”中游走、纠缠。

午餐的盒饭,一如既往的不好吃。海涛胃口不好,没吃几口就回到了工作岗位。游戏馆内有专门的餐厅,提供“吸血鬼美食”,海涛尝过一次,味道很好,只是太贵了,他平常吃不起。

下午的游客量突然增加,海涛有点扛不住了。每天长时间发出大声的鬼嚎本来就伤嗓子,再加上感冒喉咙痛,他没喊几声就哑了。低调鬼看不下去了,就叫海涛躲在储物柜后面的角落里休息一下。

“这边我来就可以了”,低调鬼说着,扶着海涛过去坐好。

海涛实在没力气说话了,他只好稍作休息。每隔几批游客,海涛就会出来帮低调鬼一把。他的喉咙里发不出鬼嚎了,就会猛地冲到游客背后张牙舞爪,用动作来弥补自己不能发声的缺陷。

而这样的举动,非常危险。

5

几天前,低调鬼冲向一位女游客,由于惯性靠她近了些。女游客在惊恐之中下意识抬腿,正巧踢中了他的裆部,低调鬼当时就疼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出了一身冷汗,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在鬼屋里,游客做出的过激行为并不少见。儿童节那天,七八个孩子就突然从鬼屋的出口跑进来,团团围住了一个鬼屋NPC。他们使劲地揪他的头发、掐他的胳膊、踢他的屁股,最后又作鸟兽散,工作人员拿他们也没办法。于是,鬼就只能尽量保护自己,有意识地与游客保持一定的距离。

下午三点,鬼屋会暂时停止售票,众鬼才能从侧门溜出,见见光,透透气。

“每天扮鬼的时间长了,一个人闷在漆黑的房间里,与外界隔离,突然在阳光下看见同伴,会格外珍惜。”低调鬼说。

时间一长,海涛也会偶尔受不了,尤其是当他一个人负责一个房间的时候。

房间里没有窗,门紧闭,密不透风,只有一盏暗红色的灯弱弱地亮着。借着光,可以看到屋子角落里,摆着几张血淋淋的婴儿床,或是一个结满蜘蛛丝的手术台。即使是什么也不看,鬼屋房间里一阵又一阵的冷气,也足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海涛总独自躲在门后的角落,等待游客的到来。“有时候一个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反复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听着刺耳的尖叫,真的要变神经衰弱了。”海涛这样对别人说。为了能有些变化,他就绞尽脑汁变着法儿地吓人:在地上趴着,从箱子里跳出来,藏在角落里冲上前去……

只有等到最后一批游客离开,鬼屋NPC一天的工作才算是结束了。一下班,海涛就匆匆赶到化妆间,用强力卸妆油草草地擦拭脸上的油彩,他顶着一张花脸,又迅速跑到二楼的洗手间。

下班的时候,洗手间里的“花脸”少则有八九个,多则会有十二三个,他们挤在里面,共用两个洗手池。

讲究一些的女员工会自己准备洗面奶,洗完脸再喷一些补水喷雾,来缓解油彩带来的皮肤干燥和瘙痒。可海涛并不计较这些,他洗完脸后就径直回了宿舍。

明天就轮到海涛调休了,他可以睡得久一点。一觉醒来,感冒或许就会好了。

徒弟小可已经走了,还会有新人要来这里“做鬼”吗?未来又会有哪些“旧鬼”要离开呢?鬼屋和自己的前途都太渺茫,海涛能做的,除了好好睡上一觉,就只有做个梦了。

那最好是一个没有黑暗、没有尖叫、没有失控的游客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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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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