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舞场打人事件

2016-07-12 15: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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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刚到长沙不久,我曾经听过一个传说。说的是一个年轻人,为母报仇,单枪匹马闯入八十多人踞守的舞厅,捉住黑老大痛揍一顿,全身而退。

现在算起来,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去年,机缘巧合,一年之中,我在不同场合分别听到三个当事人对此事的描述。他们互相印证,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张立

张立知道母亲被打时,正在科长办公室,科长找他谈心,告诉他,单位有几个部门副职转非(转非领导职务),空出了位子,领导已经考虑到了他,让他做好准备,加入竞争。

秋老虎刚过,送走了一整年的躁热,天气渐渐转凉。前段时间,单位的新宿舍楼动工了,张立刚刚分到了一个指标,现在,科长又告诉他这样一个好消息。

“你业务强,人缘好,希望很大的。”科长说。

张立浑身的血都躁动起来,仿佛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就在眼前。此时,他的寻呼机响了,汉显屏幕上显出一行字:“妈妈被打,速回电话。”后面是母亲熟悉的手机号,张立一下就蔫了。

打母亲的,是她的合伙人何满。

张立请了假出来,直奔医院,母亲已经躺在病床上了,“骑在我身上打嘴巴呢。”母亲躺 在病床上哭哭啼啼,一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半边脸肿起老高。

“其实不必住院的,脑部没有问题,开点药,回家养伤就行了。”第二天各项检查结果出来后,管床医生悄悄跟张立说。

“由她先住几天吧。”张立跟医生讲好话,他知道,母亲是绝对不肯此时出院的。

张立的母亲是个女强人。在张立的印象里,她一辈子就是两个字:折腾。本是单位会计,过着旱涝保收的日子,眼热身边的两个姐妹发了财,也辞职下海。先学人开美容院,赔了,再开洗脚城,倒是赚了,不到一年,得罪了大股东合伙人,被扫地出门。此后开茶庄、贩酒、承包中巴,涉猎各种能粘得上的生意,有赚有赔,都做不长久。被打前四个月,刚刚入股了一间舞厅,她的合伙人,还是从前的邻居。

“住了三天了,都没来看一下。”第三天,母亲肿胀的脸已经消下去了,眼睛仍眯着。伤得并不重,心里一口气散不出来,又怕脸上的伤褪了,没了要胁的资本,在病床上喃喃地抱怨。看到张立就骂儿子没用,做娘的遭了这么大的罪,还一声不吭。母亲骂,张立也由她,索性沉默到底了,“有个儿子也没用,生你不如生块木头。”母亲恨恨地说,把在合伙人那儿受的委屈全发泄到儿子身上。

被打当天,张立母亲就报了案,派出所出警了,到现在也没个答复。

张立给何满打电话,何满接了一次,嘴上不干不净,反倒要张立小心点,“不看你妈是邻居,我会关照她?合伙开舞厅是她求我的。现在好,出了一点点钱,把自己当老板,什么都要管,还要查账!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不看着是邻居,就只打几个嘴巴?”何满情绪激动,在电话里大声叫嚣着。

舞厅合伙人何满,是张立家从前的邻居,比张立大十岁,曾是街上有名的流氓,幼时跟一位老拳师学过几年武,出师后,打了几场狠架,立起了名声。

在张立的印象中,何满虽是个横角色,但从不骚扰街坊,反而是个热心肠,好帮忙,在旧街上,是个口碑不错的流氓。自己母亲的性格,张立心里清楚,单看每一桩生意都做不长久,可见这个“女强人”有多难相处。这回挨了打,说不定也是桩好事,生意场上以和为贵,退一步海阔天空,锱铢必较的性格终要吃大亏。

何满虽嚣张,话说得在理,可是自己的母亲被打,张立心里终究过不去。

母亲被打的第五天,朋友龚宇叫张立吃宵夜。正是长沙最兴做口味虾的时节,南门口(长沙地名)的夜宵摊出摊了,红璨璨的小龙虾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大大小小的摊位,总有拉客的伙计站在店门口招揽,领得客人进店,麻利地点菜、下单。本店没有的菜式,还可以叫别处送来,一家的客,几家赚。

张立母亲住院的第一天,朋友龚宇就去探了病,病床前就炸了毛,直问谁干的,要搞回来。反倒是张立把他劝住了,说既然报了案,先等派出所的回复。后来回想起这一出,张立自己哭笑不得,相较之下,龚宇更象是母亲亲生的。

说到底,张立母亲平时待他的朋友是很不错的,朋友到家做客,总是热情得很,全没有平时商场上的作派,家里拿得出手的招待全拿出来待客,龚宇每次去了都留饭,某次还将张父一瓶八几年的浏河小曲拿出来请大家喝。

吃人嘴短,也难怪龚宇这种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人,到了张立母亲面前显得特别小意,老远撞见了,就大声喊“阿姨”,热乎得不得了。

那一顿宵夜,张立口味虾一个没吃,啤酒倒是下去了好几瓶,他已经察觉,派出所那边,只怕没有盼头了。但为人子,这个事轻易揭过去,一辈子要被人指着脊梁骨。可真去做,打不打得过另说,自己是有单位的人,又正是提拔的节骨眼上。

龚宇的电话放在夜宵桌上,响个不停,龚宇接了几个,其余的拿起来看看,挂掉。他用的是一台新买的摩托罗拉8900,十分爱惜。有一回吃宵夜,遇见几个流氓醉酒闹事,一个小流氓拿着一个扎壶泼酒,啤酒泼了龚宇一身,他的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打湿,手机没事,才放了心,宝贝样地交给张立保管,转身冲上去开打。

夜宵吃到一半,又来了几个人,都是龚宇的铁哥们,张立也认识,松散地围了一桌,菜又点过了一轮,胖刘最后来,吹掉了一瓶啤酒,啧啧嘴说,“这只能解渴,我车上有白的。”

龚宇瞪着眼睛骂:“还不去拿!”

两瓶白酒上了桌,换了杯子再开喝。张立不记得那天喝了多少酒,隐隐记得兄弟们个个义愤填膺,要张立给个说法,直道只要张立点头,火里水里兄弟们趟。

“搞他!”张立憋闷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不搞我不是人养的!”他端着杯振臂一呼,将杯中二两白酒一口饮尽。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那天喝得烂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胆汁都吐出来了,我又爱吃槟榔,牙齿全倒了,一个礼拜只能吃米粉。”张立后来说。

龚宇

张立的母亲被打,龚宇是真的生气了,慢说张立是自己的铁哥们,就凭阿姨对自己这么好,如今被人打了,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张立母亲被打当晚,龚宇就召了几个兄弟,“你不去都可以,给句话就行。”龚宇告诉张立。

张立没有同意。

那天晚上,龚宇招待了兄弟们一餐宵夜,没去南门口,去了火星镇(长沙地名)。那里的虾子更辣,啤酒更冰,人却少些,露天里吃宵夜,凉风吹着,冰啤酒喝着,很惬意。

龚宇多年来一直留短发,头发前端喷了摩丝,分外的挺立。两只畸形、拧巴的耳朵毫无遮挡地袒露着,那是无数次在地上揉搓、按压的结果。

龚宇是摔跤运动员,去年才转业到地方。许多人把摔跤戏称为“地板运动”,无论是训练或者比赛,一多半的时间,都是把对手或被对手压在地板上的过程。耳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地上反复摩擦,反复充血、软骨变形,会变成“饺子耳”(耳部畸型)。

刚进队,教练教过一个法子,每次训练过后,双手伸平,用力按揉双耳半小时以上,可以缓解,但实际上很少有人这样去做,“训练结束都累成狗了,谁还管这个,不影响听力就行。”龚宇说。

全国赛拿过名次,是龚宇在摔跤这件事上的最好成绩,那是在他转业到地方的几年前,此后寂寂无声。也是从那时起,龚宇清醒地发现自己在体育上并没有过多的天赋,一开始是爱好,后来是敬业与刻苦,再后来,当年龄渐大,体能渐衰,他开始考虑退路。

他找了一个当时不算太好的单位转业,而龚宇在单位交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张立。

张立母亲被打的当天,龚宇叫来的兄弟,都是当年集训队的朋友,柔道刘(即胖刘),散打李、散打王(姓)和拳击邓。都已转业。另一位专业跳水的大哥家中有事,没有来,大哥快四十岁了,八岁参训,二十二岁转业到地方,算上队里的年月,工龄已过三十年,最近正在考虑办理退休。

胖刘在五人里年纪最大,中等个头,退役后放了肉,一身肥膘,笑起来眼睛看不见。他性格温和,酒量最好,又因酒德太好,每回聚餐都是醉得最快的那个。年轻时,曾一人单挑两名羽量级、一名中量级拳击手,其中一人被压成气胸。

散打李被称瘦肉李,身材太好,三十岁的人了,没有一丝赘肉,整个人如同一张弓,仿佛时时在绷着,一触即发。据说未参训时,就是个狠角色,后来打比赛,着实风光了几年。

散打王如今被称王胖子,早已放了肉,却不似胖刘一脸佛相,王胖子一脸横肉,笑起来比不笑还瘆人。王胖子和瘦肉李是铁哥们,平时秤不离砣,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交情。瘦肉李和龚宇关系好,捎带着便和王胖子也处熟了。

拳击邓在几人中年龄最小,胆子最大,有邓大胆之称,从前就是个调皮捣蛋的角色。当年因违反纪律,被罚守训练场。某天夜里,龚宇携几位好友去探他,邓大胆高兴,留着大家宵夜,没预备菜肴,提着个编织袋去附近田里捉了青蛙,剥皮整饬了下酒。

宵夜至深夜,邓大胆说到,仓库后山迁坟平山,一些无主孤坟被挖开,尸骨散落。龚宇酒劲上来,拿话怼他,赌四百元,请他去山上拿个人头下来。

邓大胆立起身来,走出门去,闯进黑暗里。

又喝过几轮酒了,邓大胆才施施然回来,“啪”地一声把手里提的东西扔桌上,大家定睛一看,是一个腐烂了大半的骷髅头。“真不好找,寻了半座山。”邓大胆嚷嚷。已有人避得远远地去吐了。

邓大胆向龚宇伸出手,“拿来。”

龚宇忙不迭地掏钱包。

钱攒在手里,邓大胆这才笑眯眯地抄起一瓶啤酒喝起来。

这五人凑在一起宵夜,倒没有过多讨论张立母亲被打事,不过一顿胡吃海塞,吃到末了,醉醺醺地告别。临走时,龚宇嘱咐大家这几天别出去,随时听招呼,都答应了。

“兄弟们给面子,外地有事都没去,就等着我招呼。”龚宇后来说。

何满

何满事后后悔了,不该动手的。何满好些年没打人了,最后一次动手还是在旧街上。多年以后再动武,打的是自己的合伙人,还是个女的。

何满常跟手下人说,有两样事做不得,一是欠赌债,二是打女人。赌债越欠越多,女人打了丢脸,代表了行走社会的两样依凭,钱和面子。

可他自己就打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虽然没打几下就丢了手,终究还是打了。

手下人安慰他,打了就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更有兄弟表忠心,“你不打我们都要打了,整天耀武扬威的,把我们当奴才使唤。”

何满起初是问心无愧的,当张立的母亲找上门来时,他像对待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热情。这位老邻居一再要求入股舞厅,他抹不开面子,终于答应,那时他觉得自己很高尚,是在帮衬老邻居,带着邻居发财。

何满始终记得,当初在旧街上,街坊邻居对自己的照顾。某次惹了祸,父亲把他吊起,用皮带抽,好多邻居来劝,就是这位阿姨从家里拿来紫药水,帮他涂抹伤口。

何满弄错了一件事,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何况街坊,更何况是张立的母亲。

“吃不得一点亏,只有她占便宜,雁过拔毛的角色!”这是另一个曾经和这位女强人合作的商人的体会。正式入股的第二天,这位老邻居就开始展示她的能量。

首先,她向何满要一间办公室,最好就在舞厅里,确保她能就近打理生意。过了几天,她又向何满索要员工名录,所有在舞厅上班的、挂名的,都必须向她报到,重新面试,不合格的开除。再后来,她的手伸得更长一些了,开始审核烟、酒、零食的进货渠道,逐一召见供货商。

这位老邻居是在以企业的标准化管理流程来管理一个生存在黑白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的舞厅。在她自以为是的经营背后,是所有人日益高涨的愤怒。在这个过程中,何满其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没有在一开始就制止老邻居的行为,虽然他一再地劝说,最后不得不强调自己才是大老板。

可他的苦口婆心在老邻居看来不过是凉风过耳,老邻居甚至当着舞厅经理的面反驳他,“这么多事情不清不楚,小何,得亏阿姨帮你管,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啊。”老邻居摆起长辈架子,带着教育的口吻。

何满瞠目结舌,进货各种渠道,挂名领薪各种关系,都摆不到明面上,什么都清清楚楚,这个舞厅就不用开了。

自此,曾经和蔼可亲的老邻居变得有点面目可憎了。何满开始反制,他暗地要求所有人的工作直接向舞厅经理或他本人请示,一切账目不得向老邻居公开,变相地取消了老邻居的所有权限。

有一天,老邻居照常上班,发现原本她已经开除了的人又回到了工作岗位,当她上前质问时,那人冷冷地、面无惧色地望着她,一言不发。她发现原本已撤下柜台的某种品牌的花生又堂而皇之地摆在零食柜的显眼处。她发现除了经理对她还保持着职业性的客套外,其他人都避之不及。

那一天结束,她惊奇地发现她的所有指示,除了一杯绿茶送到了她的桌前,其它都没有执行。她打电话给何满,何满在电话里哼哼哈哈,没有一句实在话,她一再追问,迫使何满最后在电话里表明了态度——请她当个甩手股东,不要过问舞厅的打理,按月分红就行了。

“你要讹我的钱吗?!”张立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对着何满吼。

“不想合作的话,你的钱随时可以退给你。”何满说完,挂了电话。

老邻居当然没有兴趣听取何满的任何一条建议,生意场上,她的偏执与不通人情始终将她引向一条死胡同。这一次,她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在11月的某个下午,舞厅即将开张前,经理召集所有员工的例会上,她将几个月来收集的各种她所认为的舞厅经营的猫腻,工整地用稿纸书写成的材料,在例会上宣读出来,直到匆匆赶来的何满,以粗暴的方式打断了她。

何满打人之后的第六天,接到了老邻居儿子的电话,对方明确告诉他会在第二天登门拜访,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双方约定的地点,就在何满舞厅的办公室。

何满并不觉得自己理亏,是老邻居逼人太甚,他气不过才动手的。

“我准备把她入股的钱退给她,再赔几千块钱医药费,把这个事情了了。”何满后来说。

舞场打人事件

谈判这件事情,何满从前做过许多。既然张立要谈,何况还是到自己舞厅来谈,那就谈吧。

时间约在下午四点,吃晚饭以前,何满定的时间,想着谈判不需要多久,谈过了,晚餐后正好开门做生意。

何满舞厅的保安本就有十几个,看场子的昆三又带了十几个小弟过来。经理不放心,让何满再叫点人来,何满托大:“三十个人还镇不住场子?”终究拗不过经理,从朋友手上又调了二十个人过来。

舞厅里的人,一律发了根棍子,木头做的,用油泡过,韧。手柄用布绑着,防滑,这是舞厅保安的制式装备,经理采购的。请的外援,用后来网络游戏的一句常用语来说,都“自带装备”。兵器就五花八门了,有带棍的,有带砍刀的,还有带水果刀与军刺的。

在这件事上,何满保持了一个老混混的清醒头脑,人到齐之后,他亲自检阅了一遍,带军刺与短刀的,奉上车马费,恭送出门。

“那种角色不晓得天高地厚,随时出事,我是生意人。”何满后来说。

"他明白用刀砍与捅的区别,捅是要命的,如果对方真有不长眼的,搞不好就会出事。"(图:《热血高校》剧照)

另一边,龚宇集结了手下四人——胖刘、瘦肉李、王胖子和邓大胆,没有叫大哥,反正他一跳水的,也没多大作用。张立肯定要去,他在这支队伍里起到的是旗帜的作用,一切因他而起,也由他而终。在故事的结尾,张立更像个甩手太岁,事事懵懂,龚宇才是领头的。

王胖子本来借了一台桑塔那,发现坐不下他们六人,临时换了部金杯。

大家都没有带武器,身上清洁溜溜,按龚宇的说法,这一车人当时若转道去机场乘机,过安检引发警报的,只可能是皮带扣和钥匙。

即便如此,龚宇在车上一再地嘱咐着兄弟们不能下重手,除了拿刀的。胖刘带着大家保证了好几遍,宣誓一般,“他们砍我我都不下狠手。”胖刘最后说。

“我当时就心里一紧。”龚宇后来说,他明白用刀砍与捅的区别,捅是要命的,如果对方真有不长眼的,搞不好就会出事。

车就停在舞厅门口,六人陆续下车。张立在弟兄们面前略显文弱,但他走在最前面。门口站着七八个小混混,手里的武器随意地拿着,却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张立矜住了,迈开大步朝里走,身后跟着五个彪形大汉,龚宇在开一包槟榔,来时特意叫王胖子绕了路,买了个老牌子,店家自制的,劲大。龚宇发了一圈,大家都拈来吃,没有人看门口的小混混们,也没有人拦他们。

进到里面,偌大的舞厅,只开了少少的几盏灯,灯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张立的胆子反而壮了一些,拔开人,往里走。经理不放心,自己也叫了些人来。舞厅开张时,何满给了他干股,他尽到了一个经理的本份。

经理把六人引到了何满的办公室。

进了门,胖刘就把门关上了,身子靠在门上,脸上露出笑容。

何满坐在老板桌前抽烟,俨然香港录相里的黑帮老大,旁边站着四个人,用香港录相里的行话来说,只怕是他的“头马”(头号打手)。

张立在老板桌前坐下,没有说话。他十分紧张,根本说不出话。

龚宇本是站在他后面,一步上前,双手撑在了桌上。

“我兄弟请你跟他妈妈道个歉。”龚宇说。

“你们神经吧!”何满起了高腔。

龚宇一伸手,一把卡住何满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左右站着的王胖子和瘦肉李同时出手,瞬间打倒四名头马。“老板身边的,通常都带着刀。”王胖子后来说,这是他混社会多年的经验,后来何满的说法侧面证明了他是对的。

形势急转,经理已经缩在墙角了,他保持了理智,没有出声。

胖刘背后还是响起了锤门声。胖刘靠着门,一直在笑。

龚宇卡着何满的脖子,何满根本没有力气挣脱,不停地咳,眼睛翻白,吐着舌头。过了一会,龚宇松了手,把何满推回老板椅。

何满大口地喘着气,气没喘匀就开始大叫,“滚进来帮忙!”

旁边的王胖子甩了他一巴掌,何满晕了过去。

龚宇啧了一下,回头看胖刘,问:“顶得住不?”

胖刘看似悠闲,其实脚下生根,暗劲顶着门,擂门声越来越响。

“几分钟!”胖刘笑着说。

邓大胆拎过一壶桶装水,戳开封口,往何满头上倒,倒了一小半,何满悠悠醒了,又开始呼救。

龚宇继续要何满道歉。

何满有气无力地骂着。

张立已经呆了,龚宇拉起张立,指着何满,“打两下,给你妈出气。”

张立绕过老板桌,抡起拳头就打。张立拳脚本就无力,骤逢大阵仗,越发软手软脚,把何满越打越精神,怒目圆瞪,嘴里吼着:“小鳖,你记着。”

王胖子看不下去,上前反手一巴掌,何满又晕了。

王胖子说:“走算了。”

龚宇答应了,转头跟胖刘说走。

胖刘侧身,门瞬间垮了,同时扑进来七八个人,倒在地上。

龚宇拉起张立,六人好整以暇地朝门口走去。

王胖子和瘦肉李走在前面,对冲进来的人一招制敌,到得门口,两人让开,胖刘像颗炮弹般冲过去,硬生生地在围在门口的人群中冲出一个口子,挡在最前面的那个倒霉蛋被直接撞晕。

实际上,从六人组进舞场,到走出来,总共用时不到二十分钟。何满办公室外的打斗只持续了五分钟。当何满一方躺下十来个人后,就没有人敢上前了,最后一个被打的是个拿砍刀的混混,当旁人都已停手时,他秉持长沙人特有的血性和手拿利器的自恃,想从背后偷袭王胖子,被王胖子一脚蹬飞,他也成为了这场群架里受伤最重的那个,被踹断了三根肋骨。“不怕死,就去死呗。”王胖子事后对此人这样评价。

之后再无人动手,几十号人眼睁睁地看着六人组走出门去,出门后,龚宇想起自己的皮衣脱在办公室了,掉头去拿,大家等了他一会。

在这一场名骚一时的打斗中,何满一方上阵约八十人,各持兵器,六人脑震荡(都是拿刀的),一人肋骨骨折,十二人轻微伤。

张立一方六人,参战五人,无兵器,零伤亡。

王胖子后来说了一句牛逼哄哄的话:“我们是国家队!”

尾声

是经理报的警,此人后来被何满开除。

何满第二天才清醒,醒来时躺在医院里,据说脸肿成猪头,消肿的时间比张立的妈妈晚了许多天。

张立一人担下了所有责任,在派出所的笔录里,他完成了只身闯龙潭的故事述说。

何满没有要求立案,事实上,当张立被科长领着去看他时,他涕泪横流,反复问张立满意了没有,又问张立知不知道他妈妈是多难相处的人。最后他号出了声,夺眶而出的泪水顺着肿胀的脸往下流,“话都不让说两句,就下狠手呐。”他向在场的人哭诉。

警方也没有立案,“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八十几个,毛都没少一根,说出来也要人信啊。”当时负责此事的办案民警如是说。

张立承担了所有受伤人员的医疗费用,原本装修新房的计划被推后了五年。

张立的单位对他做出了处分,行政记大过。他也因此失去了晋升的机会,至今仍是一名普通办事员。

但他的故事在此后二十年里持续发酵,衍生出十余个版本,我听过最厉害的版本,是说他会一种神秘的武功,十步之外可以伤人肺腑。说这个故事的人言之凿凿,“所以说他那次出手算轻的,留了手,很有武德。”说这话时,那人翘着拇指,眼中满是崇敬。

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再说起这段往事,当事三人各有各的看法。

何满说:“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打什么咯,几十岁的人了。”何满的生意做得很大了,爱穿唐装,眉宇间毫无戾气,留着精神的短发,颇显几分儒雅。忆起往事,只是呵呵一笑,“当时只是争口气,现在看来,很无聊的。”他笑着说。

龚宇说:“现在要还有那种冲劲,去打MMA(综合格斗)多好啊。”二十年以后,龚宇仍是一身腱子肉,每天长跑,练器械,几次休年假跑去澳门看MMA和UFC。他还是留着短发,把两只“饺子耳”敞着。“但是兄弟面前,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多注意一点方法吧。”龚宇最后说。

张立说:“如果是现在,我不知道……”张立如今是单位的业务尖子,留着西装头,中年发福,一脸佛相,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他最爱看历史小说,最不喜欢看武侠小说,事隔二十年,有人再叫他“大侠”,仍然会生气。

“我晓得我娘老子(长沙话的妈妈)的性格,但凡警察关他(何满)一天,我都有交待。不关,还是打。”张立最后说。

作者注: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二十年前,体育项目只有三项有国家队,分别是体操、跳水、乒乓球。其余项目,逢重大赛事时,由各省选送尖子,参与国家集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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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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