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奸犯”的浪漫

2016-07-27 20:30:37
6.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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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末,费翔在央视春晚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走红的那年,我的堂叔志彬刚二十出头,学成了在木头上雕龙刻凤的手艺,自立门户开了家木雕店,店面就是我家宅基地西南角,临大路的两间小屋。

从开张第一天起,木雕店就订单不断,堂叔的事业刚起步似乎就冲到巅峰。那是堂叔前半生仅有的一段自由快乐的时光,经济丰裕,没有家庭的束缚,且不乏情爱的滋养。闲暇时,他常跟一帮哥们儿轮流模仿费翔,因身上混合着阴柔与狂野的气质,他总是最传神的一个。

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另有一把冬日大火,潜伏在命运的转角,不久就烧毁了他整个青春。

1

20年前一个深秋的晌午,堂叔将一堆木头和木雕工具以及他那台“燕舞”牌双卡录音机都搬到店门外面,听着“动次打次”的迪斯科音乐,边晒太阳边用刻刀雕着花。

大本,堂叔的哥们儿之一,从大路尽头疾步走来,老远就高喊堂叔的名字。大本跑到了店门口,“啪”地关掉录音机:“你快跑路吧!海涛去派出所报案了,说你强奸他老婆!”

堂叔愣了一秒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强奸他老婆?他老婆强奸我还差不多!”说罢又敛起笑容,“不要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同翠萍是有真感情的,他海涛懂个屁!”

大本更急了:“祖宗呀,你先别管人家懂不懂感情,你跟人家老婆有那回事,村上哪个不知道?人家去举报你强奸是动真格的……我亲眼看见他踩着脚踏车,龙头上挂着老婆的内衣,内衣上有你留下的“罪证”,往乡派出所去了,路上逢人就讲。现在你强奸他老婆的事,差不多全村都知道了。”

“顶多是通奸,怎么会是强奸呢?”堂叔气坏了。

那时,通奸在农村很普遍,很少有人拿它当回事。一般男人发现老婆偷人,多是睁只眼闭只眼,或者想些暗路子。“只有海涛这种草包才会到处宣扬,好像嫌自己头顶的绿光还不够亮似的。翠萍真可怜,怎么会嫁给这号人呢?”

大本连拉带拽,要堂叔先躲一躲。堂叔却抵死不依,认为那样太失体面。

当年,堂叔是村里公认的时尚代言人。(网络图)

当年,堂叔也算是村里数得上号的“小鲜肉”,头发自然卷,皮肤白得像城里人,一双大眼睛脉脉含情。不干活时,他经常穿着一身漆黑闪亮的皮夹克、皮裤与马靴,是村里公认的时尚代言人。

村里跟他相熟的姑娘媳妇,喜欢聊天时让他“吃豆腐”的委实不少。

翠萍也是其中一个。

翠萍是海涛在湖北打工期间认识的,当年被半哄半骗带回来的,等生米煮成熟饭后,被迫做了人妻。那年她还不满十七岁。没几年,就成了两个孩子的娘。

婚后生活很平淡,海涛家的经济状况远没有他吹嘘得那么好,夫妻之间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其实,翠萍相貌并不出众,有点婴儿肥,还经常挂着几颗青春痘,表情木呆呆的,真不像个会偷情的女人。

可堂叔偏偏就挑中她,爱得像着了魔般,再三恳求她离婚。那时,海涛常年在外打工,堂叔便主动凑上去贴心照顾,翠萍毫无抗拒之力。

多年后,堂叔还分析过自己对翠萍情有独钟的原因,首先,她是那时村里非常罕见的外地女人,而他此前从没去过外地,对外地女人怀有一份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其次,她的遭遇激发了他天真的怜悯心,勾起了类似英雄救美的保护欲。

堂叔坚信自己的行为正义且浪漫,并做好了随时跟她结婚的思想准备,所以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尽管她再三提醒他注意保密,他却毫不避讳。

村里人背地里都替他不值。

大本甚至当面骂他“根本就是个傻鸟”,连我奶奶也曾跟邻居议论:“志彬这么好一个小伙子,怎么偏偏就沾上了那个破鞋呢?”

堂叔的父亲,抗美援朝时当过小军官,复员回来后又当过村干部,最喜欢在家人面前耍官威。老爷子跟三个儿子的关系都很僵,其中最僵的就是次子志彬。听说了志彬与翠萍的事,老爷子终于忍无可忍,冲进木雕店,戳着志彬的脑门,大骂他丢尽了祖宗八代的脸。

而本就因分家闹得势如水火的兄弟,更觉得脸面扫地,公开与他断绝了关系。

在一片反对声中,堂叔却对翠萍更加体贴入微,甚至将其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即便海涛闻讯提前结束打工,从外地回来守着老婆,堂叔依旧一有空档就往他家钻。

这下,终于钻成了“强奸犯”。

2

没多久,乡派出所果真下来了两个警察,开着部三轮摩托,不由分说,铐走了堂叔。关了一天一夜,又给放了回来。

当地乡派出所丁所长后来说,他们压根儿就没立案,一来他们查访过堂叔跟翠萍的关系,确实谈不到强奸;二来堂叔的父亲也算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颜面也要照顾的。但是,既然人家男人杀气腾腾来报案,过场也不能不走。像堂叔这种没轻重的小年轻,修理一下也是应该的。

虽然堂叔只被关了一天一夜,海涛似乎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后来他多次向村里人解释,他并不是真心要把堂叔送进监狱,大家同姓同宗,论起来都是兄弟,他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志彬,让他断掉对翠萍的念想就行了。而他带到派出所的翠萍内衣上的“证据”,其实只是米汤罢了。

放人前,丁所长还特意告诉堂叔,海涛来举报他强奸,是取得了翠萍同意的。堂叔将信将疑,羞愤交加地回了木雕店,不吃不喝,睡了个天昏地黑。第二天早晨,就不管不顾地去找翠萍,他想要当面问个明白。

那天早晨,海涛正蹲在家门前的桃树下刷牙,堂叔冲到他家门口,径直就要进屋。海涛赶忙拦住:“我的家门,谁允许你进了?”

堂叔说:“我得跟翠萍当面对质。问问她,我有没有强奸她!”

“不可能,我老婆发过誓,不会再同你讲一句话。”

堂叔非进不可,海涛坚决不让,双方拉拉扯扯,进而挥起了拳头。堂叔即使在状态最佳时,也不是海涛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那天,大概是堂叔想着自己在门外挨揍,翠萍却始终在屋内不管不顾,一片痴情转眼就化为了憎恨。

堂叔开始默默地等着一个机会。

3

腊月初的一天,海涛妹妹家新盖的房子上梁,海涛独自去赴宴,地方在三十里外,当天回不来。堂叔意识到机会终于来了。

那晚夜深人静,月色皎洁,堂叔左手握一把大黑锁,右手提着十斤煤油,直奔翠萍家去。

他走到西厢房翠萍的卧室窗外,把煤油桶放在地上,大黑锁揣进兜里,敲响了窗玻璃。

“谁?”翠萍很快醒了。

“我,开门,让我进去。”

翠萍听出了堂叔的声音,冷冷地说:“你走吧,别吵醒孩子。”

“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我们之间结束了,你不走我就大声叫人了。”

堂叔没再吭声,弯腰提起煤油桶,走向大门,从兜里掏出大黑锁,勾住两只门环,“咔哒”一声,将翠萍和两个孩子反锁在屋里,接着一趟趟地从附近的草垛上抱来柴草,沿着房子的墙根严严实实铺了一圈,然后均匀地将十斤煤油浇在柴草上。

准备好后,堂叔决定等翠萍熟睡了再点火,便故意走得远了些,点了支“红塔山”。

半包香烟抽剩最后半支,堂叔夹着烟头回到墙根下,手指一弹,烟头掉在浇了煤油的柴草上,火舌“腾”地窜起老高,顷刻便将整座房子围住。

隐约间,堂叔听见翠萍的尖叫,便转身逃离了。

住在翠萍家东南面的邻居就被火光照醒,连忙敲着搪瓷脸盆,喊起左邻右舍全力扑救。最后,房子虽然毁了大半,翠萍跟两个孩子却都逃过一劫。

这把腊月的大火,烧光了翠萍对堂叔的最后一缕情意。自此,翠萍对外就说:堂叔当夜又想来强奸自己,强奸不成就纵火杀人。

有锁有烟头有指纹有脚印,这一整套罪名终于坐实了。

4

平日堂叔虽视父亲如仇人,视兄弟如虎狼,对母亲却十分孝顺,连带着对他二婶也蛮亲。他的二婶即我的奶奶。

自打堂叔纵火逃逸后,奶奶几乎每天都念叨他,想象着他躲藏的地方,担心着他的吃喝拉撒,生怕他饿着冻着。

有天,他突然回来了一次。

在一个暴风雪之夜,我跟奶奶、继爷爷的侄女儿梅姨睡前屋,继爷爷独自睡在后头的正屋。十点多钟的样子,我和奶奶已钻进被窝,忽然听见门响。

起初,我们都以为是狂风抓起枯枝扔向门板发出的声音。这样的天气,谁会出门呢?时间稍长,听真了,的确是有人敲门,还伴着压低的人声:“二妈,是我!”

声音虽低,音色也变了,但我们都听出来了,是堂叔。

一家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开门。倒不是怕他挟持我们,可他毕竟是通缉犯啊,万一进来了不走怎么办?自家亲人,又不好意思撵他,那不就成窝藏了吗?不过,假装家里没人也不是个事儿。电灯亮豁豁的,骗鬼呢。

奶奶犹豫了片刻,让梅姨快去正屋叫继爷爷拿主意。

继爷爷从后门奔进来,果断拉开前门门栓,放堂叔进了屋,然后撩开房门的布帘子,引着堂叔钻进来,顺手掇了张杌子给他坐。

堂叔冲奶奶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二妈”,兴奋地露出笑容,不像个逃犯,倒像是远道归人。他的眼睛依旧清亮温柔,只是头发有些乱,雪片化在发丝里,湿湿的冒着烟,泄露了落魄之气。

奶奶坐在被窝里,心疼地端详着他,问:“志彬啊,你这阵子躲哪儿去啦?”

堂叔歉然笑道:“没工夫细说了,我就是来看看二妈,一会儿就走。”歇了会儿,他笑容淡去,脸上浮现哀伤,愤怒地倾诉着自己是多么倒霉和冤屈。

继爷爷握着手电,站在边上静静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把手电关掉,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打断堂叔的话:“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快点跑吧,越远越好!”

堂叔讪讪地低头不语。

奶奶又抹起眼泪,说:“志彬啊,不晓得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了?”

堂叔的眼圈也红了。他嚯地站起身,抽了下鼻子说:“二妈,我走了,你保重。”转身打起门帘出去了。

继爷爷跟出去栓了门,又回到房间,问奶奶:“你有没有注意到,他马靴里插了一把小插子(匕首)?”

奶奶惊得叫起来:“他会不会再去杀他们啊?”

继爷爷说:“谁知道呢?明天就知道了。”

继爷爷一提,我立马想起,堂叔是穿着高帮马靴进来的,裤脚塞在靴帮子里。当夜堂叔没去杀人,他又藏了起来。后来才听说,是他母亲窝藏了他。

他最后一次现身,是正月,在他父亲的六十寿宴上。

堂叔的父亲一直以大公无私的国家干部自居,当得知妻子窝藏儿子时,他扯着铜锣嗓冲妻子吼道:“你只晓得宠儿子,成天拿个畜生当宝贝!你想拉上我陪他一块儿去蹲班房吗?”逼问出儿子的藏匿地点后,他立刻向公安报了案。不料妻子赶在前头把风声透给了儿子,让公安扑了个空。

堂叔对自己的父亲愤恨到极点。

父亲寿宴当天,他大摇大摆地冲回家,当着满座宾朋,跳上堆满佳肴的大圆桌,一脚接一脚,将餐盘踢得四处乱飞。父亲又去报警,他在母亲掩护下逃走,公安又来迟一步。

但没过多久,堂叔最终还是落网,被判无期徒刑。

5

二十四年后,堂叔因积极改造被提前释放回家,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

我再次见到他时,在奶奶丧葬宴上。

奶奶活到近九十岁而殁,属于喜丧,宴席气氛轻松活跃。三间连通的大客堂中,错落摆着六张大圆桌,挨挨挤挤坐满了宾客。堂叔坐在东南角的圆桌前,面朝东墙,背对大多数宾客,但我一眼认出了他。

按说他快五十了,却依旧保持着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当年漆黑闪亮的炫酷装束换成了如今简单朴素的藏青色夹克,目光中的狂野与悲哀已被岁月淘洗净尽,只剩温柔如水。

更令我惊讶的是,左右挨着他坐的,是他的兄长志荣和弟弟志华,三颗脑袋几乎碰在一起,小声说着悄悄话,边说边笑边碰杯。

“他们什么时候又这么好的?”我悄悄问邻居四婶。四婶想了想说,好像也没有发生特别的事,就是老二回来了,老大和老三接了他,在老大家里吃了顿酒,感情就好了,好像以前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

老大和老三如今都已在乡上盖了新居,便把祖屋修葺了一番,让老二有个落脚的地方。不久他们还帮老二找了个对象,虽然是死了老公的,但模样齐整,人也挺贤惠。

堂叔父母的坟就在祖屋后头的菜园里。

堂婶儿过门当天,拉着堂叔去坟前上了香,磕了头,后来又从旧家具的抽屉里找出父母生前的相片,拿去照相馆放大,压进玻璃相框,挂在堂屋住的北墙中央。堂叔笑了笑,没说什么。

奶奶的丧葬宴上,翠萍的男人海涛也来了。大约从十年前起,海涛不再去外地打工了,转行做了白事执事,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四乡八邻,不论谁家有人去世,都会请他帮忙操持。

酒过半巡,海涛一手端酒杯,一手提酒瓶,在圆桌间挤来挤去,到各个男宾席上敬酒。到堂叔这桌时,他表情自然,笑眯眯地举杯邀饮,问菜合不合口味。我看见堂叔头低了一些,手指轻轻地摩挲酒杯。

“志彬。”海涛忽然叫他的名字,“还能不能喝?能喝就干掉,不能喝不要勉强。”说着已站在他旁边。

堂叔腼腆地微笑着,久久不出声,忽然站起身来,一口干尽杯中酒,脸上的红晕更红了,红晕里泛着笑意。

海涛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向下一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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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写老百姓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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