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磕头,这是祖上的规矩

2016-08-07 20:26:58
6.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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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蛇是我所在单位的一项“政治任务”。

我在广西南宁的一家保密单位工作。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的办公地点远离闹市,那里低纬多山,气候潮湿,常常让人一整天都浑身黏黏的散不出汗。

单位分两个场区,二区是日常的工作、生活区。二区和一区之间,由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连着,从一区沿着这条路步行半个小时,就能瞅见二区的铁门和几排起起落落的房子。

整个二区的外围,都被茂密的树林包围着。不仅如此,在单位的围墙内,靠近北侧角落也有一片树林。那里面的树大多不高,跟外面那些枝不旁逸桠不横生的树同宗一派,一样不成材。

可就是这样的林子里,蛇多。

1

正常工作之外,我们最主要任务就是打蛇。

上级部门要求我们紧抓安全工作——重点就是防火、防盗、防蛇。防火不必说,这个地方空气湿度大,点根烟都闷闷地抽不动;防盗也不必说,总共就几十号人,全住在这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除非是有人无聊到自己偷自己。

于是,单剩“防蛇”这一项工作能开展了。经常在快下班的时候,队长就把大家集合起来,喊一句:“下班,打蛇!”同志们就纷纷跑出去,三三两两地在机房、澡堂、库房等地方搜寻蛇的踪影。

我们所在的区域正处在蛇类生息繁衍、活动频繁的地区。在单位附近,最常见到的就是铁线蛇和眼镜蛇,偶尔也能看到竹叶青。

记得我刚来不久,有一次在操场上晾晒被子,一抬头就看到一条眼镜蛇懒懒地挂在篮球框上,很不友好地朝我吐着信子。

当天中午,单位的食堂里就多了一道菜。(图:CFP)

早年,卫生所就会定时给我们分发蛇药,也经常会派人来讲授一些防蛇和急救的常识,大家仔细留意着,在屋子周边撒了雄黄粉。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与蛇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那次机房检修设备,人蛇之间的平静才被打破。

彭技师发现在几米高的机柜里,盘着一条蛇。他担心蛇咬电线的胶皮,会造成设备短路,于是喊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捉住了那条蛇。

当天中午,单位的食堂里就多了一道菜。

这件事过后,队长专门让负责宣传的同志写一篇稿子,宣传捉蛇保护设备的事迹,只是食堂中午加菜的事,文中只字未提。稿子传送给上级机关,上级对队里提出表扬,指示这可以作为安全工作中的亮点。

第二天,红头文件就下来了,指示要把“防蛇”作为安全工作的一项重要任务,且被动预防不如主动出击!说白了,就是要我们抓蛇。

红艳艳的横幅在房檐下一扯,这项工作就算是火热地开展起来了。

2

然而,几个月过去,“防蛇”活动的成效却微乎其微。

原因很简单。大家对这项任务根本就提不起兴趣——出工不出力,而蛇们也仿佛都提前领会了上级的文件精神,纷纷躲入洞中,竟没有一条敢出来晃荡。

蛇不想打,任务还得完成。

那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里翻报纸,队长叼了根烟走进来,眉头都拧成了一股,踱着步,来回地打转儿。“找老胡来。”队长喷出一口烟,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嗡嗡的。

队长口中的老胡,是当地职业的捕蛇人,靠着祖传的抓蛇技艺吃饭。他是我们单位很多人的熟识,我也见过几次。

“让他进来抓?”我压着声音问,进院倒是没问题,可这事要是让上级知道了……

“没别的办法了,上级怪下来我负责。”队长瞟着窗外说道,“文件都下了,不抓上几条,这关过不了。”压力之下,队长选择暂时忘记我们保密单位不许外人进入大院的规定。

老胡很好找,他经常出现在我们场区外面的树林里。他肩上总挂着一条脏兮兮的灰口袋,腰带上拴着几个走路就叮当作响的罐罐。

听单位的老同志说,老胡找蛇有绝招:一不探蛇洞,二不下笼子,就站在树林子边上,往手指上涂一点特殊的药,转着身子抬手划一圈,就能感觉到哪里有蛇。“顺着方向,伸着手指,过一段时间,就会有蛇迎上来。”同事认真地说。

初听这些话,我觉得不大可信,可大家都这么说,我又觉得老胡可能是一位隐世高人。

据说老胡每次捕到蛇之后,会根据不同的品质,走特殊的渠道进行售卖。有时候,他也会把蛇制成药酒卖给周围的熟人,据他自己说,是“包治百病”。

老胡对能进我们场区里捕蛇,是求之不得的——他老婆的老毛病又犯了,正缺几副上好的蛇胆入药。

3

周末上午,老胡赶了过来,跟大家聊天,烟抽了一支又一支。队长背着手,远远地就喊:“老胡,听说你去年遭了蛇的报应,废了一根指头?”

“我那本事还能着道?”老胡嘴上不服软,“讨了大半辈子嘴,算我敬蛇王的!”

队长嘿嘿地笑着,大家伙也跟着讪讪地笑。“走,不扯了,里面看看去,走的时候捎几颗芒果。”队长对老胡说。

听说老胡要捕蛇了,我们一群人呼啦啦地跟着,就像陪上级视察工作。老胡边走边说:“不知道你们院里多不多,这趟来我能打上几副蛇胆?我老咩(老婆)的咳嗽又厉害了。”

来到院里的林子边上,老胡站定,大家也都紧着步子站住了。虽然每个人嘴上都嚷嚷着自己胆大,此时却没人敢再上前一步了。

老胡把一身行头卸到地上,抄着手往林子里打量了半天,转身就跟队长喊了句:“有!”

队长松一口气,挥手让大家别再嚷嚷了,怕惊了蛇。大家忙后退了几步,声音小了一点,却仍旧嗡嗡一片。

老胡倒是不慌不忙,弯腰从一堆罐罐中挑出一个,慢慢转开盖子,顿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我细细地闻,像是花露水调着蜂蜜的味道。

老胡挽起袖子,把那清香的东西慢慢地往右手和右胳膊上涂抹着。抹完,站在林子边上,从一棵不知名的小树上捋下一片叶子,左手拿着送到嘴边,右手指着林子的方向。“啾啾”的口哨声时高时低地响了起来,同事里有人恶作剧捣乱,也跟着瞎吹口哨。

那口哨声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吹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到蛇的踪影,大家都等得焦急。太阳大了,闷热的气浪一阵紧一阵,抬眼瞅瞅水泥路,仿佛大地都跟着抖动起来。

有人耐不住热,转身回屋吹空调去了,我心里琢磨,老胡八成是唬人的。天越发热了起来,大家都被晒得有点头晕,老胡仍然抬着右手指向前方,像是一尊指路的雕塑。

“有货”!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我们几个蹲着的人蹭地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往林子里看。

只见一前一后两条蛇,窸窸窣窣地朝着老胡所在的方向游了过来。

4

外面太阳大,林子里面黑,我瞪眼瞅了半天才看清,那两条蛇是一绿一黄的。它们的个头、样子都不一样,大伙儿叫不上名字,就只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只见那两条蛇游到老胡面前,就定下不再往前爬,也没有离去,只是冲着老胡手指吐信子。我看得心里有点发慌,同时也担心老胡。

“还不下手,等美女蛇呢?”有人不满地催促着。

“再等等,耽误这半天就钓上来俩,入药根本不够。”老胡回应道。

快到中午了,老胡脚下的两条蛇几乎没挪过地方。“不等了!”只见他空出了左手,在身上又翻又摸,停下时,手里忽地就多出了一把粉末。

他轻轻地朝着面前两条蛇身上扬了几下手,粉末尽洒。

那两条蛇一沾了粉末,就像是被晒昏了头,蜷缩在地上没了精神。大家胆子又大了起来,纷纷走近看。老胡解开灰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把蛇挑了进去。

听说老胡抓到了蛇,起先回屋的人又都纷纷出来,围了一圈。队长也小跑着赶了过来。

“挺神啊,打到几条?”队长迎面就朝老胡喊。

“没得多少,两条。”

“滋!”队长抽了一口气,瞅了一圈,“哪呢?”

老胡晃一下袋子:“装里了。”

“装里干嘛?”

“老咩(老婆)咳嗽厉害了,回去取胆做药。不然怎地?放你被窝?”

队长嘿嘿一笑,给老胡让了根烟,说道:“这俩给我留下一条,我有用,明儿个你再来抓,到时我找俩人给你当小工。”

老胡点了烟,却并不接话,他低着眉专心搓着刚涂在手上的药物。队长还是不死心,“打蛇算是咱这边一项死任务,留下一条我也好跟上级有个交待,一会你去食堂扛上一袋大米,背走。这个忙能帮?”

磨蹭了半天,看老胡有点动摇了,队长伸手就去抢装蛇的袋子。老胡正犹豫着还不想松手,忽然袋口拉绳一松,瞬间就有个蛇头弹了出来。

“滋”地一声,老胡倒吸了一口气,就迅速把口袋抖落扎了起来,他边甩手边喊:“遭咬了!”

人群顿时炸了锅,大伙儿都往里凑,我挤了半天才看了一眼。只见老胡屈起着膝盖坐在地上,右手从中指到手腕,赫然出现了一道黑线,就像是皮肤下面埋了一条细黑管。队长顿时就吓傻了,哆哆嗦嗦地拿个手机拨着号。

“你的手咋都黑了,跟我电视里看过的不一样啊?”有人颤着声音喊道。

“咱干这个的,血脉跟你们的不一样,咬一口不红不肿,就这样。”老胡额头上的汗珠如豆粒大小,“等到黑线再爬高点就变淡了,稍等等看。”

“车安排好了,去医院。卫生所张医生我也联系了,随车跟你过去,车上带药。”队长很紧张。

“不得,去了医院,那样的针一打,我这行就干到头了。”老胡的话说得众人既着急又疑惑。“我们耍蛇的不敢打医院的那种血清,一打,以后只要被咬就得赶医院。我还得打蛇胆给老咩治病,我小儿子也要盖房。”老胡像是对着我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说话间,老胡慢慢地从裤兜摸出一个小壶,仰头灌了一口,就咧嘴一笑。我闻到一股酒味,那应该是药酒。

5

早先我就听本地人说过,捕蛇人一般都自备秘制的药酒,一旦被咬,甭管哪种毒蛇,都能治。而且,不同的捕蛇家族,秘制酒的成分也不一样,几代沉下来的配方,越传越灵。

灌完酒,歇了好一会儿,老胡才看上去自在了一些。他手上的黑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脸色也好了许多。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确认身体无碍后,老胡并不说话。他拾起蛇袋子就往林子里走去,约摸三五分钟,老胡就夹着袋子回来了,他站定在林子边上,不再动了。

只见他的身子慢慢矮下去,腿一弯,膝盖着了地,郑重地在林子边磕了个三个头。他磕头的动作慢条斯理,一丝不苟,虔诚地仿佛是在进行着一项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我怔怔地看了半天,听有人小声讨论,才明白老胡刚才是去把蛇放生了。后来我才知道,被咬了就要把蛇放生,这是老胡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老胡靠捕蛇的手艺养家糊口,被蛇咬后他谨遵祖训,这是规矩;上级下发文件,指示我们防蛇,我们照办也是规矩。可在我看来,捕蛇的老胡似乎比我们更守规矩。

做完这些事,老胡仍旧沉默着。在场的同事们都有些敬佩他,纷纷嚷着要去给他打了一堆青芒果,让他带回去。等老胡收拾好了一地的瓶瓶罐罐,就背起了大家送的芒果。他颠着步子,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场区。

直到我调离单位,也没有再见过老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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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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