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往事

2016-08-10 15:33:29
6.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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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双抢”指抢收早稻,抢种晚稻,从每年最炎热的七月中旬开始到月底结束。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我的老家湖南邵东农村,双抢是大事。下至七八岁的孩子,上到六七十岁的老人家,都要参与这项重要的农事。

盛夏正午,太阳悬挂在头顶上,青石板路被晒得滚烫滚烫。

我刚从水田里拔出来的脚还带着湿泥,赤脚在石板上走几步,泥就干了,像硬痂一样贴在腿上,把皮肤扯得紧紧的,很不舒服。

飞快地找个池塘,泡半个身子在水里,把泥洗干净。然而,脚和手的皮肤上都会染上一层难以脱落的黄色(因水里有化肥的缘故),这是双抢的标记。它们一时半会儿是洗不掉的,让人看着心急,恨不得拿刀子刮。

就这样,我水人一样回家,进屋把衣服脱下来,晾在门口的绳索上。灶屋八仙桌上的防蝇罩下,罩着几碗结了一层粥皮子的冷绿豆粥,端起来一口喝掉半碗,很解渴。歇了汗再吃饭,饭后找个当南风的门槛一坐,嘀咕一声:“liao(疲倦)死了”,便睡着了。

睡上个把小时,就有家人喊:“冬妹子,快起来做事。”于是,我眯着眼睛,把挂在门口的衣服往地板上一扔,等其冷却后套上身,再迷迷糊糊地往田里走去。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这样的情形年年上演。至今,我对儿时的盛夏记忆,也几乎全都是“双抢”往事。

或许,这是大部分六、七十年代,小部分八十年代生人的集体回忆。也或许,这是我对劳作、老家、父母的怀念,以及对变坏前的土地的缅怀。

1

在缺少机械的年代,“双抢”是一次集体的人力劳动。

首先就是抢收。稻子熟了,天刚麻麻亮,人们就起床割禾。割禾人一字排开,锋利的镰刀在手中挥动,割断禾苗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一兜禾割一刀,一把能割六七兜禾。割禾人就一直弯着腰,把那一把一把禾码在田里,整整齐齐的。

早上露水重,只要一小会儿,割禾人的全身、连头发就都湿透了。长袖衣衫黏黏地贴在身上,等到太阳出来再一晒,就更难受了。

被镰刀割伤手也是常事,农人们的处理方法很简单,就是叫一个正干活的细伢子到伤者面前,解开裤裆,对着血淋淋的手指撒一泡尿,算是消毒。若是尿柱子没对准伤口,或是细伢子故意使坏尿偏,便会有人大喝一声:“你个短命鬼,莫乱来!”

当伤口被新鲜热辣的尿液清洗过后,那割禾人就随便撕块破布一裹,就继续弯腰干活了。

一丘田的稻子快割完的时候,孩子们最欢喜。因为那时候,田里的青蛙都藏不住了,几个孩子早早放下镰刀,拉开架式,逮住三两只青蛙,又是一餐好菜。

捋禾这种事,小孩也能参与,来回跑动,脚手不停。(网络图)

稻子都割完了,就是打禾,这也是一项团队作业。

通常是两个主劳力踩打谷机,他们侧着身子,单脚踩着打谷机的踏板,双手握禾把在快速转动的齿轮上脱粒,身体随着踩板有节奏地上下移动,屁股翘着,不时摆动。收早稻是在水田里,踩打谷机的人常常从胸口到裤脚全混着泥和水,像泥人。

禾把是由2至4个捋禾的人送到主劳力的手上的,捋禾这种事,小孩也能参与,来回跑动,脚手不停。但是,在泥田里跑动,可不轻松,小孩子力气小,一脚踩深了,就要用力拔。

当打谷机离禾把堆超过六七米远时,大伙会停下来,把打谷机拖到离禾把近的地方去,这样能节省人力。打谷机的底座连着一个大的方形木桶,刚脱下来的谷粒会迅速填满它,一个人就专门负责“出桶”(就是用撮箕把谷子撮到谷箩里)。

“出桶”是件非常辛苦的活儿,一是要长时间弯腰,二是桶里的谷粒和草屑四处飞溅,一不小心就会飞进眼睛、鼻孔或是耳朵。这个岗位不仅要人手快,还要臂力足,得不停地把一撮箕一撮箕的谷子撮满,再倒进箩里。

接下来,就是担谷了。

壮劳力们担着一百多斤,满满的谷担,在没过小腿的湿田软泥中行走,举步维艰。好不容易上了岸,他们还要把谷担到晒谷坪里,只要打谷机不停,担谷的人就不能歇口气。

水泥坪上有专门负责晒谷的人。他们用耙子把谷耙开,摊平,每半小时耙一次,好让谷子晒得均匀。耙谷的活儿看起来轻松,但实际上也有自己的苦处——不知为何,晒谷坪好像总比别处要热一些。

后来,我看日本枯山水,见人用耙子耙沙,多少觉得有点无聊。在老家乡间的晒谷坪上耙谷子,仿佛要更有生气。

在打谷机旁,还有两个人负责捆草。(脱了谷的稻草会堆在打谷机旁)用十几根稻草把一大把稻草捆起来,一卡一拉,打个活套,就能捆得紧紧的。这个活儿我学了很久才学会,不仅需要巧劲儿,还需要臂力。捆一天的草下来,手臂上全是稻叶割的划痕,火辣辣地痛。

捆好的稻草要从田里迅速撤出,挪到别处去晒干。湿草非常重,拖上田坎的过程很艰难,尤其是孩子,双腿陷进泥里时,个子就和稻草一般高。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一手拖一捆稻草往田边儿挪。

稻草到了田坎,就要担着走。大人们用畚箕,小孩就用一根长长的两头尖的禾枪——往禾枪两边穿上数捆稻草,人往中间一卡,担起来就飞跑。一不小心踢到了脚,就会连人带草倒下,狼狈极了。我小时候担草时也没少摔跤,滚进泥田爬起身,担起草就继续走。

草都担完了,“抢收”部分也算是完成了。

2

抢收结束,马上就进入“抢耕”环节。耕地之前,农人们先要把禾兜翻进泥里——用犁、锄头,或是直接用脚踩。

然后,再在水田里撒上化肥或猪屎肥,大伙儿排成一排,一人手上一把宽板锄头,上下快速地挥动着。

这项劳动令我非常怀念,因为翻着翻着就会翻出泥鳅,或是因为撒了化肥,泥鳅受不住,会自己往外钻。即便捉泥鳅的举动会惹来大人的喝斥,但我们小时候还是会“顶风作案”,繁重劳动中的些许乐趣,都是弥足珍贵的插曲。

田一翻完,立刻就有人拖着一块厚木板在田里跑,把刚翻的泥压平。接着,岸上的人会往平整的田里抛秧,那些刚翻完田的人,放下锄头就准备插秧了。

夏天的水田里很热闹,不仅有翻地钻出的泥鳅,还有蚂蟥。这玩艺儿可恼,它叮人的时候,完全无感,等上了田发现它时,腿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了。

伸手去扯蚂蟥,很难扯掉,用力拉,用力扯,就像是捏了根软软的肉肠子,手感诡异极了。把蚂蟥扯掉之后,泥腿子上会开出一条鲜红的“运河”,此外还会伴随着痛痒。

我喜欢赤脚踩进泥巴那种温暖又充实的感觉,但是一想到蚂蟥,又会恐惧发抖。然而,更让人感到头皮发麻的现实是,如今的农田里,没有泥鳅,没有青蛙,也没有蚂蟥,只有化肥农药,让双抢的人烂了手脚。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田里有蚂蟥。

插秧通常被安排在下午四五点左右。若是上午插秧,上面太阳晒着,田里的水很烫,娇嫩的秧苗容易晒伤,再返青就难了。下午四五点,太阳没有那么烈,农人们就抓紧时间下田。若是有月光,他们还会借着月光在晚上干活,晚上暑气退下,就不那么辛苦了。

傍晚温度低一些,田里的蚊子也“活”了。每个农人的头顶上,都呈柱形盘旋着一大圈“鸡屎蚊”。这种蚊子最爱叮小孩子的头,被叮后痒得很,我们不得不用小泥手去抓,可头湿了似乎更招咬,常常是一头的泥,一头的蚊子包,让人恨不得把头取下来。

然而,秧没插完,是不可以回家的。那时候,没有谁家的孩子可以娇气到连蚊子叮咬都受不起。

双抢累归累,但童年时候的我也算是着着实实地感受到了丰收的喜悦。

劳动之余,土地也是我们的游乐场——石子、树枝等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玩具。那时候,我时常走在垄间的青石板路上,呼吸着田野里味道时常变化的空气。分辩着禾的清香、泥土的腥气、化肥农药的刺鼻气味和丝瓜花的甜香……

这一切都给我所有的感官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3

一户人家从收完稻到插下秧,一般要3天左右。四五家人组成一个小分队,一家家地做完,半个月就过去了。这半月,累是难免的,不中暑不生病才是福气。

双抢时节中暑和外伤是常见的,最怕得的病则是传染病。有一年,我就感染了钩端螺旋体病,症状跟感冒差不多,发烧,乏力。

这是一种会死人的病。大概是因为得的人多,赤脚医生很快就给我确诊了,而就医的过程却非常草率,让我至今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不记得是否有人陪我去看医生,也没有任何关于家人着急的记忆,他们当时都在忙着双抢。

我只记得十二三岁的我,就静静地躺在药铺的竹椅子上打吊针,看着门口来来往往忙双抢的人。日头明晃晃的。不止是我,我身边的那些竹椅子上,还躺了好多人。

当时,我和家人们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场可怕的病。而这种无意识,反而削减了传染病带给我们的恐惧。

双抢时节,最怕死人,记得村里有个女人就是在双抢期间喝农药死的。大概是在田里忙一天,筋疲力尽回家,夫妻或是婆媳争几句,女人就拿瓶甲胺磷喝了,甲胺磷一喝,必死无疑。这种剧毒农药,曾大量使用在稻田里。

“双抢的时候死,冇味呀。”(编者注:方言,有没意思、没趣、没劲的意思,这里主要是“没劲”的意思。)大人们总是这么说。

一是活人累,二是气温高,死去的人往往被抬上山草草地掩埋了。大家在繁忙之中又多了一桩事,就更没有力气去悲伤了。

4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双抢是很快乐的。几十个大人在田里集体劳作,大声地说着话,手里不停地割禾插秧,那种景象在当时看来也是十分美好的。

关于双抢,我最早的记忆是在生产队时期。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娃娃,守在劳动现场,我可以捡一把漏掉的稻穗,或讨一口加了“十滴水”(中成药,祛暑剂)的井水。

一般开工后一两小时,就会有人去挑一担清凉的井水,再往水里倒几瓶“十滴水”。井水凉,再加了十滴水,更是凉到神奇。出工的人,能得到一包人丹或是清凉片,那是孩子们垂涎的美物。若是嘴里含几粒人丹,或是一方清凉片,再喝一口井水,那个美啊!

可围在桶边的孩子是分不到这些美物的,但是我们可以用劳动换取一丁点儿。没错,就是一丁点儿,就可以换一个孩子在水田里劳作一上午。所以,我们参与双抢,不是从会做事时开始的,而是从我们对十滴水、人丹和清凉片有向往时开始的。

在我十岁左右,家乡迎来了轰轰烈烈的“分田到户”,我家分到生产队里最大的一丘田——“希望大丘”中的一部分。当时的我无法估算从田的这一边到另一边有多远,只是知道,弯腰从这边劳动到那边,是没有希望的——它怎么都到不了头。

除一排草、割一排禾、插一排秧,本已经令一个孩子够绝望的了。只要我一直起腰,七爷爷会在田埂上喊:“才插两兜,就直起个麻怪(青蛙)腰干什么?”

七爷爷是我爷爷的弟弟,那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我们干活时,他或做事或不做事,总爱在田边转悠,指点后生。

有一天,一个卷发男人从垄间的青石板路上过身,我们立马丢了手中的活儿,向他行注目礼,直到那人走过去,才热烈地议论起来。

在那个年头,女人卷发都是极其罕见的,大家都在猜测他是谁家的亲戚,怎么都停不下来。冷不丁,七爷爷嘴里冒出来一句:“卵毛根根缩()。”顷刻之间,大家都不说话了,继续干起手中的活儿来。而这句话,这个场景,定格在我脑海里30多年了,依然生动无比。

5

在田里干活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垄间、青石板路上来来往的人。

青石板路在田野中蜿蜒,像一个舞台,最好看的戏,就是相亲。在田里,时不时就能看见路上走过一支相亲的队伍。

八十年代在我的家乡,媒婆做媒的嫁娶方式依旧盛行。男女见过面后,彼此称心,女方就会率众亲戚到男方家走动,相相地方。他们走过田野,在田间劳作的人就会直起腰来,在队伍中寻找主角。“看新娘”一直是家乡重要的娱乐活动,其令人兴奋的程度不亚于吃肉。

大概,在乡间,一个女人一生中最被关注一段时间就是从相亲到新婚后的一年左右。作为新人,她会不断地被男方亲属、邻里乡亲观看并评价。

一次,一个相亲队伍中的女主角在返家时大声而兴奋地说:“肉辣子、鱼辣子蛮好吃,就是吃得不像()了,要不然我还要吃两碗()。”这话落入了默默插秧的人耳里,从此留下了一个笑话。

姑娘相亲成功,这一大队人就时不时地在青石板路上走过。而他们每一次路过,姑娘的婚事就会向前再推进一步。

姑娘婚后,媒婆亲戚退场,小俩口继续在这条路上往返。姑娘的肚子开始大了起来,她的孩子开始走路了,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而她每次路过,都有一群孩子冲着她大喊:“肉辣子、鱼辣子蛮好吃,就是吃起来不像了,要不我还要吃两碗。”我也混在其中。

如今,那位姑娘应该成婆婆了。,我离开田野也已经多年。只是夏天到来,回忆起双抢,还像昨天发生的事。

“冬妹子,起来做事了!”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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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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