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贬值了,俄罗斯的女人进来了

2016-08-11 20:30:55
6.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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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知道俄罗斯人打架,和中国人打架有什么区别吗?”茂哥端起一瓶雪花啤酒,问我。

茂哥是黑河的一家俄罗斯酒吧的老板,和一般人印象中的酒吧老板不同,他剃着寸头,穿了一件汗衫,在红绿灯光下毫不扎眼。我问过他,为什么会开酒吧,他只是淡淡地说为了生活,赚点钱。他的酒吧里所有标识都是俄文,酒品也以伏特加为主,雪花啤酒是一种意外,这两年俄罗斯人来的少了,也开始照顾中国顾客的口味。

“不知道”,我说,“也许俄罗斯人动手更狠吧?”

茂哥做了一个搂抱的动作,“俄罗斯人是朋友之间打架,比如两人来店里喝酒,正搂着肩膀,忽然哪句话说错,就打起来。其他人也不拉着,就看着俩人扭在一起,你看着吧,没一会儿劲儿过了,他们准又回到酒桌上,和好了。一开始我还冲过去,后来经常碰见,就在旁边等着,常有。”

“那中国人呢?”我问。

“中国人都是一帮人凑过来。不愉快了,蹭地站起来一拨,我每次看见都赶紧去拉,闹不好生意就别做了。”

“那中国人和俄国人打架怎么办?”我又问。

茂哥笑了笑,“我倒碰到过一次,差点没打起来”,我的朋友阿堂指了指正对吧台的角落,“就在那边。”

那是一张空桌子,当然,除了我们坐的这张,所有桌子都空着。酒吧正中央有小型舞池,灯光只开了一半,但看得出来曾经热闹的样子。那天晚上我们从九点钟喝到十一点,茂哥准备关门了,才又进来三四个俄罗斯人。茂哥告诉我,以前酒吧都一两点钟关门,现在经常十一点就回家睡觉了。

阿堂拿空瓶子比划了一下俄罗斯人的位置。

“当时我和三个同事坐在旁边桌子,其中有一对是情侣。三个俄罗斯哥们好像喝高了,一个人站起来,嚯,得有一米九,到我对面的女孩面前,很轻佻地拍了一下肩膀,另外的俄罗斯人就哄笑。我朋友立刻就要站起来,我拉住了。”

“那高个还在旁边转了一圈,很高兴。我走过去顶住他,和他说英语:This is my girl, you know?高个直直地看着我,忽然转回自己桌子,我当时挺紧张,以为他要抄家伙,结果他拿了手机过来,鼓捣半天,给我看另一个女人的照片,也说英语:I have my girl, too!后来我们互相敬了几杯酒,过去了。”

阿堂说的事情发生在2014年,当时卢比还没有大幅贬值,巴西世界杯期间,不少人到中国游玩。一年过去,境况迥异,晚上十点钟茂哥就没有生意了。

21世纪初,贸易有所增加,如今,在街头上却很少能见到俄罗斯人了。(网络图)

黑河是中国最北的城市之一,和俄罗斯只隔了一条江。中国人称之为黑龙江,俄罗斯人称之为“阿穆尔河”。在广袤的远东地区,黑河是唯一正对着俄罗斯大城市的口岸,布拉什维申斯克,简称“布市”,中文名也叫海兰泡。所以,相比货运的满洲里,民贸的绥芬河,黑河总是以俄罗斯游客众多而闻名。

黑河也因此成为了中俄边贸的晴雨表——九十年代,这里是边贸热的发源地之一,21世纪初,双方签订若干协议,贸易有所增加,如今,在街头上却很少能见到俄罗斯人了。

2

东北人中间流传着很多边贸易的传说。人们记得,苏联解体后,河两岸处处和“老毛子”做生意。老毛子是东北话,俄罗斯人体毛较密,人们就这样称呼他们。

90年代初,无数俄罗斯商人涌入黑河,最火热的地方在中央街,茂哥的酒吧就在这附近。当地人称为“倒爷”的商贩占地为铺,街面上充斥着各式商品的叫卖声。这是对俄边贸的黄金时期,短短的两三年内,留下了许多财富传说,至今还在黑龙江流传:

某位农民离家到了口岸,用十盒“大大”口香糖换了几吨钢材,回头卖给钢厂,成了万元户;

邮局的职员下海经商,从沈阳五爱市场买了几百件衬衫,最后弄回来一辆战斗机,当时没法直接转手,只好拆成零件单卖,也大发一笔;无业青年直接到对岸摆摊,小赚,后来组了同乡去那边开市场,生意铺得越来越大,还娶了俄罗斯老婆,生好几个混血娃娃,现在家产无数……

所有故事,都有一致的内核:某个在家乡落魄的小人物,到了边境,用很便宜的轻工业品,换来了钱、钢材、飞机坦克、枪支弹药,立刻暴富。

所有时间,都集中在90年代初,不超过94年,和俄罗斯转轨结束的时间吻合。此后,俄罗斯国内市场相对稳定,多数人不再盲目到中国淘金。黑河市94-97年对俄进出口总值4亿美元,不足之前三年的一半,直到2004年以后才恢复到最初水平。

此时,中央街市场陷入困境。1995年,黑河市中央街外贸市场统一迁到海兰街东段,改为 “俄罗斯商品一条街”,地摊慢慢变为商铺,定位也转变为面向国内游客。

2004年后,中俄边贸逐步增加,黑河开辟了黑龙江心的小岛为“大黑河贸易区”,招商引资,修建了几座贸易城。一到冬天,对岸的俄罗斯人开着卡车,越过结冰的黑龙江,到这里批发中国南方生产的便宜商品。

但是最近五年,中俄边贸又开始波动。尤其是2012年俄罗斯加入世贸组织后。

我住的酒店离“俄罗斯商品一条街”很近,和茂哥喝酒的第二天,我去转了一圈。五百米左右的街道边,密布着“俄货行”、“俄罗斯皮毛专卖”、“进口俄货海参”店铺,我经过的几家橱窗,摆的都是常见的望远镜、套娃、巧克力等。

很快,一家俄罗斯精品超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很多生活用品——洗发水,香皂、化妆品,牌子都是国内常见的飘柔、海飞丝、欧莱雅等,只不过所有说明都是俄文。靠门一侧的巧克力柜台,许多俄文商标中间,有一排包装上醒目地印着:“Dove”。

“这是俄罗斯进口的巧克力吗?”我问店员。

“是的”,她走过来,指了指化妆品和洗发水,“这些柜台都是。”

“国内不也有这些牌子吗?”我问。印象中,俄罗斯应该是轻工业匮乏,只能拿钢材换中国香皂,为什么现在反而从那里进口?

“卢布不是贬值嘛”,服务员说,“再说了,国内的不一定是真货,老毛子人实在,用料足,质量更好。”

我又在街上走了一会,还有四五家俄罗斯精品商行,除了卖洗发水,还有俄罗斯卫生纸——“不含荧光剂漂白粉”,俄罗斯洗碟精——“天然不伤手”,俄罗斯奶粉——“纯新西兰/澳洲进口”……我简单问了几款商品的价格,同样的品牌,和香港代购价格相仿,如果砍价,可能更低。

一位做服装贸易的人告诉我,来黑河批发货物的俄国人越来越少了。加入WTO后,国际品牌低关税直接进入俄罗斯市场,汇率变动,有时候价格比中国都便宜,中国人反而到对岸扫货。远东地广人稀,运到莫斯科、圣彼得堡运费还高,俄罗斯国内的大商人直接到广州、北京下单,走集装箱海运过去。黑河等边贸城市就被绕开了。

阿堂告诉我,他自己就经常用俄货。“现在不如前阵子多,贬值狠的时候,成群的中国人过去买货,把人家超市都搬空了”,阿堂说。

我和他聊了聊在俄罗斯商品一条街的店,他建议我不要去那里买,假货多,而且贵。

“有一些走私的,便宜,而且保真”,阿堂告诉我,前几天,一位贸易行的朋友叫他一起接货,阿堂很兴奋,晚上十二点多和那人到江边等着,以为会有什么大场景。结果等了半小时,对岸忽然闪了闪手电,一个人推着一艘小船就过来了,全程不超过五分钟。

“我还没兴奋起来呢就结束了”,他说,“这么长的江面,走货太容易了。”

3

我在黑河住了一周,几乎每天都到黑龙江公园跑步。3公里的堤岸修得十分平整,傍晚,很多人在这里散步,打羽毛球,跳广场舞。每隔几百米,就能看到一座哨塔,春天时候冰还没化,江心放置的栅栏还在,偶尔有车辆从江面通过,我看着,想起阿堂说的“走货”。

没跑多远,就能看到对面城市的荒凉一面。布市虽然是远东第二大城,人口却只有黑河的八分之一,城市楼层普遍并不高,正在修建的几座高楼,都是中国人的施工队伍承建。我跑过大黑河岛,对岸的城市已到边界。我顺着河堤拍了一张照片,天色灰暗,江面冷冻,遥远的哨塔和白桦林混在一起。一位朋友留言说,“像是世界的尽头”。

黑河的城区不大,几十年来没什么变化,只是建筑密度增加了一些。阿堂经常找我吃饭,他在哈尔滨师范大学读书,毕业后到黑河学院做行政工作。我们是在微博上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时,他约我在中央大街的普希金书店见。才见到,他就带我在书店里走了一圈。

“这里是俄文书”他指给我,“这里是社科,那边是哲学。”

我简单翻了下,除了俄文书,其他多是畅销书。

“那边的角落,每周有人组织朗诵”,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这就是黑河最好的文化活动了。”

这之后,他再也没有找我去书店见面。我们去酒吧,去街边的馆子吃饭,偶尔喝高了,我们就跑到江边坐着,阿堂告诉我,他喜欢黑河,虽然这里很小没什么娱乐,有时候他们会在江边野餐。

一次,七八个人开了两辆车,顺着黑龙江找露营地。他在前面一辆坐着,等了半天还没见后面的跟上。一个多小时后,忽然有警察给他们打电话,叫他去公安局领人。原来,后面的车在黑夜中对着江面打了几次远光灯,被误认为向对岸发射信号,就被扣了起来。

阿堂说,他来的第一年,俄罗斯人还很多。尤其是世界杯期间,黑河街边搭起了很多广场,大屏幕,桶装啤酒,东欧人、俄罗斯人、中国人聚在一起看球。他碰见了一位乌克兰姑娘,她粗通汉语,两人互相敬酒,很快有些眩晕。乌克兰姑娘搂着阿堂,满口酒气:“我嫁给了一个中国人!”

“好啊!”阿堂说。

“但他和他的父母不喜欢我!”

“为啥?”阿堂高声问。

乌克兰姑娘忽然笑起来。周围非常嘈杂,但是阿堂还是听清了她的话:“因为我和别的男人做爱!”

两个人一直喝到后半夜,都有些醉意。乌克兰姑娘请他去自己家里,阿堂想起来自己的女友,还是拒绝了。末了,姑娘一定要送他。

“我有车!”姑娘说,“我有车,我送你!”

两个人互相搀扶,走到门口,乌克兰姑娘指着一辆三轮车说:“请!”

阿堂也没客气。于是在夏夜的黑河街头,金发碧眼的高个女人骑着三轮,送一个清秀的学院老师回到宿舍。

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东欧、俄罗斯女性在黑河结了婚,远比俄罗斯男人娶的中国女人多。我拜访黑河市志的撰稿人时,他告诉我,这是因为中国的男人勤快,经常到对岸经商,一来二去就熟了。有的男人在国内有一房老婆,在国外再来一房。我问了茂哥,他说的更加实在:“因为那边男人不行,靠不住。”

俄罗斯的男性比例比女性低,而且寿命也要低很多,远东地区尤其如此,酗酒是很重要的因素。中国这一侧则是男多女少,而且像茂哥所说,男性普遍愿意赚钱养家,而不是醉倒街头。

4

2015年下半年,卢布回升,黑河的俄罗斯人又多了起来,但还是不如之前热闹。黑龙江的俄罗斯代购更多了,我偶尔在微信上加到这些人,“海参”、“紫金”、“洗发水”、“保健药”刷满朋友圈。

黑河和布市的关系似乎在增进。2015年9月,中俄签订协议,在黑河东边建立“黑龙江大桥”,双方各承建一半,将两市更紧密地联系起来。至今桥梁仍在施工,但中俄两边对黑龙江沿岸的边境重视程度截然不同。

离黑河不远的同江,2008年就签订了类似的桥梁合同,规定2017年完工。但现在,中方的一半桥梁早已建立,俄方则连地基都没有,导致半座桥耷拉在黑龙江面上。

我偶尔还和阿堂有联系。看他的微博,他已经结了婚,回到哈尔滨办了宴席。他发了很多婚纱照,办完了婚事又回到黑河。我看到他带学生去俄罗斯的学校参加活动,我知道他很喜欢那里的年轻人。

但我和茂哥没什么交流了。今年年初,我忽然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账号:“黑河市XX贸易公司”,点开看,全是俄罗斯超市的照片,有一个小视频,是和收银女店员的合影,白人女店员拿着一沓钞票,对着镜头微笑,旁边是成摞的俄罗斯生活用品,香皂、洗发水、卫生纸……就像我在“俄罗斯商品一条街”看到的那些。

我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加了这个人。最后,我点开聊天记录,才明白是酒吧的茂哥。他改了头像换了名字,看来是做外贸微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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