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东北之“人民影院”

2016-10-02 10:07:21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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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时候在我们县,电影只有两种:一种免费,学校包场,《开国大典》、《妈妈再爱我一次》都属此类;另一种要花钱,以港台片为主,比如《黄飞鸿》、《霸王花》。

电影虽分两类,但看的地方就只有一处——那是一栋灰色的四方建筑,一个有棱有角、毫无变通的四方;一片干巴巴的、满墙糊着的灰色地方。远远望去,好似一个杵在地上的大水泥块子,门脸儿漆着四个朱红大字:人民影院。

影院墙上挂了个大喇叭。夏日黄昏,一个女人的声音就从喇叭冒出来:“各位观众,今晚七点我院上映港台动作片《凌凌漆大战金枪客》,票价两元,学生半价,欢迎观看。”

整个童年阶段,我都对人民影院大喇叭里的那个女人的声音耿耿于怀,那声音就像一个退休书记读发言稿——“凌凌漆大战金枪客”,多么有诱惑力的名字,经那女人一读,立刻就丢下顿挫,了无生气。

当然,听了这名字我心里还是直发痒,想马上跑到人民影院。可父母不答应——那时候,他们烦透了和“港台”二字沾边儿的任何东西,不论是电影、电视剧还是卡带。

“邓丽君不也是港台的?”

“邓丽君除外。”

我争不过母亲,只能继续咂摸着大喇叭里的那声音。

啧啧,这声音,还赶不上我们县电视台那女的呢。电视台那女的,据说是哪位领导的儿媳,虽长了一张囫囵大饼脸,但人家至少有个抑扬顿挫啊。

可每次大喇叭里那枯木一般的声音传出时,我还是会竖着耳朵仔细听,甚至每次路过影院,还会在门口徘徊一会儿,偷偷打量每一张出入影院的女人的脸。

我想把那声音同一张真真切切的脸联系起来——左边那张脸怎么样?太漂亮,漂亮到不像是会发出枯木般声音的样子。右边那张呢?更不像,太年轻了,年轻到和影院那灰色的水泥墙完全不搭调。

到底长啥样啊?

2

那时,家里有一位远亲在人民影院管事儿。

父亲那辈叫他“九叔”,我这辈的该叫他“九爷”。他老人家倒太不在乎,手一摆,嘴一咧,露出两排老烟牙:“啥爷不爷的!”

九叔过去曾在县里的“职业技术工人学校”当校长。小时我总以为“技工校”是“济公校”,何况九叔一直也是一副济公的样子:独自笑呵呵地来,又独自笑呵呵地去,常去街里街坊的串个门儿蹭顿饭,老把自己喝醉不说,还死活不让别人送,来来去去了无牵挂,何其逍遥洒脱。

九叔没有九婶。通常来说,一个老光棍去人家蹭吃蹭喝是不受欢迎的。可九叔不同。一来逢年过节他总给各家各户的孩子甩钱,出手阔绰,端的是个活济公;二来毕竟也是一干部,据说还是个极清廉的官——他被撤除校长一职,只因动了一下公家六百块的煤款——区区六百块,刚刚够当时撤官的线,一时沦为县里的笑柄。

被撤下来的九叔,着实消停一阵,手上没了闲钱,也不去人家蹭酒蹭饭了,成天闷得发慌。也算是天意,当时县人民影院的负责人因“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被撤职,九叔一听便立马疏通关系,上书县里,说“自己无家无业,俯首甘为孺子牛,情愿为我县文化事业添砖加瓦。”

原本人民影院这活就容易惹出“男女关系”的乱子,加之又没有油水,哪个有家有室的大老爷们愿意干?很快九叔就如愿以偿了。

自此,九叔再挨家挨户蹭吃蹭喝时,甩给孩子们的,就不再是钞票,而是一帘一帘的电影票了。

那电影票无非是一张张小卡片:白色底,印了“人民影院”四个绿字,还盖着红戳。一帘八张票,得用剪子破开,才能一张一张慢慢享用。孩子们固然当成宝,可大人们却不愿意。总觉得这太耽误自家孩子学习。

总之,九叔发现自己在大人当中不大受欢迎,孩子们却依旧喜欢他。比如说我,有事儿没事儿就追着问他电影院大喇叭后面那女人到底长啥模样。

九叔把一帘票塞进我的军挎,头不抬眼不睁回道:“长啥样?还能长啥样?反正人长得比声音带劲儿就是了!”

3

夏天落雨,那女人的声音从雨雾里穿越而来。春天起风,声音就在风中飘荡,风筝一般。有时风大,风筝似得声音就脱了线。我一看家里挂钟,明明已经六点半,马上开演了,却听不见女人的声音。站院子里也听不见,只有春风招摇而过,院里的樱桃树一圈一圈地往下瘦,地上的粉色一层一层地往起摞。

难道今天不演黄飞鸿了?毕竟踢了一个月无影脚,黄师父踢不累,我们也看累了;又或者,那女人今天生病了?可那枯木般的声音,年年月月雷打不动,怎么会生病呢……

又是一阵春风,女人的声音挟着樱花悠忽而至:“各位观众,今晚七点我院上映国产故事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张艺谋导演,巩俐主演,票价一元,欢迎观看。”

“摇到外婆桥”?这是啥玩意儿?还国产故事片,没意思!难怪票价才一块。人家港台喜剧片枪战片可都是两块钱。

多年后的一个雨天,我坐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抚摸着这部国产电影DVD的封面:巩俐的红唇,李保田的墨镜。《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如此富有诗韵的名字,谁能想到,这居然是一部黑帮片?

也是因着人民影院,九叔愈发不受亲戚朋友们待见。当时县里单位开始自负盈亏,十月里秋寒霜降一般,新华书店图书馆电影院一类毫无油水可捞的单位第一批就遭了殃。

还有便是,九叔居然也起了绯闻。没错,就是为县里人所津津乐道的“不正当男女关系”,女主角竟然就是大喇叭后面那女人。

那时我刚上高中,听罢这事后非常激动,心想终于可以一睹那女人的真面目了。只可惜九叔再也不来我家蹭吃蹭喝了,因为他连一帘一帘的电影票都拿不出来了。

人民影院黄了,连同九叔的这段“不正当男女关系”。

4

说来也很有意思,在我们县,“黄”这一个字可谓是包罗万象。比如恋爱没谈成,就说“他俩谈对象谈黄了”;谁和谁“不正当男女关系”没搞明白,就说“他俩搞破鞋搞黄了”;谁家猪没养活,就说“他家猪黄了”。

于是,单位快倒闭了,就是“俩月开不出资,肯定他妈的要黄了”。总之,这“黄”字仿佛吞含了一切的负面,一切的不如意,一切的哀挽。

人民影院,就这么黄了。

再也听不见大喇叭里那女人的声音了。枯木也好,了无生气也罢,反正那大喇叭突然沉默了。好似原本一个整天讲话的活人,一下子被扼住了喉咙。

虽然黄了,可人民影院的大水泥块子依旧杵在那里。我站在它面前,没感觉它有多高大,却只觉得自己矮小。大喇叭还挂在水泥墙上,抬头望去,至少有一口洗衣盆那么大。喇叭冲着比水泥墙还要发灰的天空,大张着嘴,好像是要咆哮。

很久之后,在我日复一日在那底下看了很久之后,那喇叭终究还是默不作声,就这样永远沉默下去了。我才“确定”了——不是喇叭后的女人病了,也不是香港人不再拍黄飞鸿了,而是人民影院黄了。

说到底,人民影院黄不黄对我没啥影响,但对九叔影响可不小,他整个人都差点“黄”了。

他住那小屋小院就在我们高中边儿上。在学校小卖店,我有时还能碰到他,他买烟总贪便宜,软包哈德门,又呛又糙,跟他那红脸膛似的。他问我想吃点啥好吃的。那时候我高三了,隐约知道他的落魄,就支吾起来。他突然就不高兴了,五块钱买烟找回两块五,一把塞我兜里:“去,对面铺子吃包子,少碰这些败牙口的小零嘴儿!”

有时,隔着教室的窗户,我还见九叔在学校操场踱来踱去,捧本书,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大张了嘴,像是对天空吼些什么。我知道班里有同学里把这老头儿当成精神病,只是没当我面说出来而已。

我隔窗看着他,终究也没能走向操场,问问他看什么书,又在吼些什么。

5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人民影院只是黄了而已,它哪里会死呢?

高三那年,县里跟江对岸的俄罗斯开通口岸,来了一个“俄罗斯文化交流团”,敲锣打鼓就驻进了人民影院——当然,县里人是不会叫什么“俄罗斯人”的,只叫他们“老毛子”。

我一听什么什么团就倒胃口,何况又是高三,就没去凑热闹。结果真是后悔了。

据说老毛子们在人民影院里跳了整整一春天的脱衣舞,十块钱一张票,童叟无欺。之前是“外婆桥”,现在是“文化团”,我又被名字摆了一道,后悔死了。

后悔也没用,很快我就离开县城去了大学。老毛子们也不在人民影院里跳脱衣舞了,灰色的人民影院再一次人去楼空。

至于九叔在我们高中操场上喊些什么,我也整明白了:原来当“济公校”校长之前,他曾进修过俄语,如今县里开通口岸,需要俄语翻译,他便重抄旧业起来。

说白了,他念念不忘的,也还是“为我县文化事业添砖加瓦”。可惜这回县里没搭理他。不知是他本人太老了,还是他学那套苏联时代的俄语太老了,反正县里找了几个年轻刚毕业的,戴着大眼镜片子,满嘴“欧钦哈拉少”地在老毛子面前鞍前马后。

好在九叔没有白费功夫。口岸开通后,县里不但起了海关大楼,街头还冒出三三俩俩的老毛子来扫货,买的全是些吃穿用度,尤其对县里产的六十度“烧刀子”很感兴趣。九叔便当起翻译兼导购。

导购嘛,当然是定向定点儿往里“导”。县里那几家九叔的“点儿”看他岁数大了不容易,回扣也给的很够意思。

九叔又有了钱,可再不去别人家蹭吃蹭喝了。原因很简单:大人们已经不怎么理他了,而孩子们早都出去上大学离开了。陪九叔在县里作伴的,除了来去匆匆的老毛子,就只剩下“烧刀子”。

6

可县对面的老毛子不但穷,而且人也忒少。不过三五载,县里那栋气势恢宏的海关大楼便沦为了笑话。

县里只好又招来一帮南方人——南方人也不叫南方人,叫“南方仁儿”——这帮“南方仁儿”不但有钱,也能折腾,挖矿的挖矿,炸山的炸山,洗浴的洗浴。人民影院也被囫囵吞枣一般包给了一个广东仁儿。

很快,那灰色的水泥建筑,那永远对着天空沉默的大喇叭,全部化身成了“南国风娱乐城”。至于“人民影院”四个朱红大字,被广东仁儿用白漆涂掉了。据说用了整整三桶白漆,只因为四个字太大太红。

至于娱乐城里到底娱乐个啥,无外乎是麻将和牌九而已。可惜后来广东仁儿没跟省里整明白,娱乐城也黄了。人民影院又空了,凭空多了一道厚厚的白漆,活像狗皮膏药,一直贴在脑门上。

有一年我大学寒假回来,同学聚会,大伙喝完酒一起路过人民影院。

喇叭冲天,灰墙高耸,但见一个老人穿着军用棉大衣,缩在墙角,醉醺醺唱道:“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听出来那老人是谁了。

趁着天黑,我和大伙匆匆而过,没敢上去认,可很久之后都忘不了,总觉得那醉醺醺的歌儿就是唱给我听的。

再后来我出了国,把父母接过来,三口人虽住一起,但能唠几句嗑的时间却很有限,也就是在饭桌上。母亲说她在县里每天都踢毽子。我问在哪儿踢。她说在人民影院门口踢。

不消说,这人民影院是一直黄着了。

人民影院,四四方方一个大水泥块子,可以在天地雷雨间一直黄下去而屹立不倒,可是九叔呢?我忍不住问。

父亲盛好粥,说,你九爷前年去的。

我夹起一块母亲煎的鱼,细细嚼着。三口人围坐在一起,这场景何其熟悉。

那些年,我就是这样坐在饭桌前,放下筷子,接过九叔递来的一帘电影票。那是傍晚六点半,雨后初霁,人民影院水泥墙铅灰而凝重,喇叭后面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声音跃过彩虹,踏着樱花,准时准点,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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