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屋上坟

2016-10-17 15:15:51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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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个晚上,我做了同样的梦。

梦里,发小云山、大元和我一起打牌,赢的每次都是他们,直到我两手空空,他们还要继续,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两个晚上的梦分毫不差,让醒来的我怔怔的,便决定回乡看看。

这念头来得突然,我行动也迅速,急忙买了票,坐高铁,转汽车,“突突突”地回到了位于河南中部的乡下老家。

1

初冬的老家,万物凋零,远近的农舍暴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孤独而又镇定。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正酝酿着,这是我客居南方二十多年来,再也没有见过的景。

我在老家已经没有直系亲人了,只得到一个出了五服的堂弟家投宿。堂弟家原来的土坯瓦房已经变成贴了瓷砖的两层小楼,可家里没人,邻居老人已不认得我了。

老人说,堂弟在一个响器班子里干活,到晚上才能回来;弟媳组织了一个厨师班,当班头,也到别人家做事去了。我只好坐在楼前的石阶上等。

环顾四周,村庄里没有鸡,也没见到狗。不远处的菜园,像是癞痢人的脑袋,稀疏地长着些大蒜和萝卜。偶尔见到人家的屋顶飘出的炊烟,也是细弱的。

夜幕落定,堂弟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弟媳。对于我的突然到访,他们很惊讶。在我讲了我的梦和此次来意后,堂弟更是有些不以为然,“现在还有谁记得他们?连他们的家人也找不到了,就你有心!”

云山和大元,从小与我一起发蒙读书,一起放牛打猪草,一起下河摸鱼,一起逃学躲猫猫。可是,他们都已经没了,一个在1997年,一个在2003年。

第二天,堂弟两口子没有出门。弟媳备饭,堂弟就陪我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走。

“要是早几年,我还可找几个人陪你打麻将,再不济,也可以陪你斗地主。现在不成了,能走动的都到城里去了,剩下的都是走不动的。大伙都叫他们‘等死队队员’。”堂弟说。

“大家不种田了?”

“田还是要种的,只不过没那么用心了。播种和收获季节人还是要回来的,一忙完,就又回到城里去。”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村后的土坡上,看到土坡光秃秃的样子,我突然记起,这里应该有一棵参天的榔树。

“那棵大榔树呢?”我问。

“早没了,城里人买去了,十多年了,说是美化城市去了,8800块。要我,死也不卖!就是砍了卖劈柴也能卖上一万元,没有三万块钱不得下地。”堂弟愤愤不平,却不知他是心疼树,还是心疼那亏了本的卖树钱。

2

午饭是地地道道的老家风味,饭中谈起村庄里的人和事,突然想起四清。

四清、我、云山和大元是四老庚(指同年出生的男性),都是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生人,我们四个一起玩耍,一起长大。

“四清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做瓦工呢,每天挣300块,怕是比你挣得还多。”弟媳说。

“50岁的人,还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干得来吗?”我有些担心。

“干得来要干,干不来也得干。他儿子还没结婚呢!现在结个婚,要在城里买房,小了不行,要三房,没有50万拿不下来。”

“给四清打个电话吧,我想和他一起去给大元和云山上坟。”我说。

第三天傍黑的时候,四清从工地赶了回来。

如果在街上碰到,我一定认不出他了。刚到五十年岁,苍老得厉害,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背也有些驼了,还咳嗽个不停。

不过,他的精神还好,说起给儿子买房的钱快凑齐了,眼睛里就放着光,“三年前听人说,城里的房子要降价,就准备等一阵子再买,哪想越等价越高,再不买以后更高。只好又苦了三年。”

“明明房子多得成堆,没人买,还要拼命地建。开始的时候,乡下人发了疯一样到城里买房,以为买了房就成了城里人,结果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后来房子就卖不动了。我们呢,只管建,管他卖不卖得动。”

四清终于想起来问我,“不年不节的,跑回来上什么坟?”我说了自己的梦。他听了以后大吃一惊,“我也做过这样的梦。”

当天晚饭过后,四清讲起了许多故人的近况。

“成山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上五年级还尿床的鼻涕虫,买六合彩发了,中了一万块的特码,搞了四十多万。可是他人心不足,不到一年,又把四十万还给庄家了。”

“我们班的青菊,就是长得最标致的那个女同学,如今在市里买了别墅。你知道她的钱是怎么来的吗?听说她女儿嫁了一个大老板,也有人说是做二奶,还有人说是当了妈咪,手下的‘鸡婆’有一个连。你知道村里管青菊叫什么?鸨鸡母!”

“癞皮狗子你还记得吧,就是以前万家坪大队贫协主任的儿子,现在成了万家坪的首富。他四乡八里砍树,送到城里的造纸厂,垄断了,不许别人收,经常和别人打架。听说他只送了一千块钱外加一条烟给村里的书记,就把原来的大队林场给收购了。如今50岁的人了,开奥迪车,把老婆休了,娶了个市医院的医生,才二十多岁。”

这些故事让我心中怅惘,这么多人都有了各自的命运,可云山和大元呢?

3

次日,我们先去看的云山。云山是我姑妈的儿子,也是我们四个人中最聪明帅气的,他一米七八的个子,俊朗的脸上常带着笑容。用姑妈的话说,“一箱子衣服,就这件可以穿得出门。”

初中毕业后,云山想去当兵,体验和政审都通过了,消息却泥牛入海。一打听才知道,名额让公社武装部的人的亲戚给顶了。想要回名额,在当时简直是搬起石头砸天。第二年再去,连招兵的人都打了保票,结果还是没去成,这次连内幕消息都没有了。

云山死了当兵的心,退而求其次,想到大队的小学教书。主管学校的贫协主任同意了,但支书却不同意。云山只好去学木匠,两年下来,学会了打衣柜、沙发之类的家具。

后来,支书终于同意他去小学当老师了,原因是支书家女儿看上了云山。在父母的威逼下,云山妥协了。

于是,我们村里少了一个好木匠,多了一个蹩脚的代课老师。

以支书的能力,云山转正也只是时间问题。只是那支书的女儿看起来正常,脑子却有些问题,间歇性癔症,时不时就会发作。不久,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两个都是先天性痴呆,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云山只能躲在学校,尽量不回家。不久,村里传出他和一个从城里分来的女老师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支书上门指着云山的父母一顿乱骂,不久,云山就被学校开除,继续当木匠。

回家后的云山经常抱着一双儿女整夜整夜地哭,把整个村子哭得人心惶惶。

“云山死的前一天晚上,专门找到我和大元,我们三个喝了一晚上的酒。哪想第二天,他就用摩托车带着那个女老师到107国道撞了车。”四清说。

云山当场死亡,女老师成了植物人。云山的两个傻孩子,大的放牛,骑牛到水里,就再也没出来。小的跑到铁路上,那时候铁路还没有封闭,这个孩子就这么被火车碾死了。

和四清聊到这里,我突然想起,97年的春天,云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想到广东打工。

“这里赚不到什么钱,人还受气。”听我这么说,云山答,“人过三十不学艺,我说着玩的。”

云山的坟,在离村子五里远的一个山脚下,几十个坟头挤在一起。

“这么多坟,哪一个是云山的?”

“左边数第二个,没有用水泥砌坟的那个。”四清说。

在我们家乡,老死的可以用水泥砌坟,横死的却没有。

回去的途中,路过一片废墟。我说:“这不是我们的小学吗?”

“早就不是了,八几年就关了,后来有人看上这个地方,做了养猪场;再后来,成了一个化工厂。化工厂污染忒大,老百姓不干了,打了几年官司,终于把那个外地老板赶走了。荒着,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孩子们到哪儿读书?”

“小学就到镇上,初中就到县城。”

“高中呢?”

“还有谁读高中,早点出来打工是正经事。”

“先前那些老师呢?”

“公办的调走了,民办的各回各家。有的打工,有的种田,有的养老。你还记得张学汉老师吗?现在快八十岁的人了,还在万家坪火车站卖鱼,寒酸得很。”

我听了,心里隐痛,说不出话。

4

下午,我们去了大元家的老屋。大元的坟就在老屋后面的篱笆里。

老屋久无人住,没有一丝生气,土墙斑驳,椽檐外露,正在腐朽之中。隐约可见墙上写着“要致富,少生孩子多养猪”字样。

大元却是横死在发财路上的。

大元初中上了一年就不念了,他花了七百多块钱买了万家坪村第一辆摩托车。那钱是他求爷爷告奶奶,东家10块西家5块借来的,他骑着那辆摩托车,走村串巷收猪仔,贩红薯藤,有时也拉拉客人——主要是外地来的客人,本地人是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的。

那年,他竟然挣了近两千块钱,如果就这样下去,大元应该会成为万家坪第一个万元户。可天不遂人愿,在一次拉猪仔的过程中,他骑车出了事故,差点车毁灭人亡。

车报废了,人也受了伤,养了两个月就好了,他的“第一桶金”像流水一样泼了出去。86年的时候,听说我们万家坪的铁路要拓宽,加成双轨,大元就想承包其中一小段路基的土方工程。为此,他卖了家里惟一的年猪,买了两瓶茅台和一条中华烟给火车站站长送礼。

可惜,他送错了庙门,这事不归车站站长管,成为我们那一方的笑谈。

有人跟他说,“这事你得找村里的支书。”可大元已经没钱送礼了。

那段路基的土方工程已经被书记家的人包圆了,大元拿了把刀跟人耍横,最后书记是在大元老爹万般求情下,才没把他交给派出所。

至此之后,大元的名声就败坏了。可他没有就此罢手,还要继续折腾。

他把家里所有的责任田都改造成了鱼塘,希望比种小麦合算一些,在人们的讥笑中,他赔了一个底朝天;他东拼西凑接下了邻县一家倒闭的酒厂,结果锅炉爆炸死了人,惹上一身的官司;他做鱼贩子,拦了别人的财路,被人追打,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赚钱的路子——在邻县的一条公路建设中,承包了一个小小的工程。

大元说,“如果成功的话,我可以赚上20万。”

虽然当时他经常受到建设方的欺负和手下工仔的要挟,但整天还是乐呵呵的。他相信,贫穷的命运会在这次机会中,得到根本性的扭转。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那天,他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一个俗称“狗钻洞”的帽子(这种帽子只能露出两只眼睛),横穿马路给手下的工仔送饭时,一台体型庞大的碾土机,轻易地碾碎了他。大元的身体成了饼,变成了他生前铺设道路的一部分。

他38岁的生命,最终被肇事方以25万元人民币的价格,极不情愿地买断了。

大元一生卖过力气,卖过农民式的狡猾,卖过人格与尊严,然而,他赚钱的总和都没有这次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多。

5

我又要回南方了,四清和大元的老婆赶来送我。

“一路顺风。”四清说,大元的老婆接话,“有时间多回家走走,虽然老家没人了,但我们还在。”

“一定,如果有合适的人家,你还是再成一个家吧!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大儿世界,两个孩子大了,如果他们愿意,就跟着他们;如果他们不愿意,就自立门户。”我劝着大元的遗孀。

“我想好了,过了正月十五就到浙江打工,做不来工厂,就帮孩子们洗衣服做饭。”这个乡下女人顿了顿,接着说,“那些人哪是看上我啊!他们是看上了25万的赔偿金。这钱是大元的命,我一分钱都不会动,要留给孩子和他们的爷爷奶奶。”

地上的雪已经积累到了一定厚度,我们走在上面,发出“吱吱吱”的脆响。苍茫的天穹下,雪覆盖着大地上无数的附着物,一切都静着,包括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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