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生村旁猜火车

2016-10-21 17:33:14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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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计生委的人砸我家房子的时候,我已经在姑婆家住了一个学期。

一个早晨,爸爸打来电话,“你想不想来广州?”接着,他又叫我回村看看房子。这时我才知道,家里房子可能已经没了。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走在回村的土路上,眼泪鼻涕糊了脸。还没走到村口,我远远地就看见,家里的窗叶子已经掉在地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房子跟前,怎么进去的。

门已经没有了,墙角露出了一个大洞。屋里积了很多灰,有股霉味,砖块在窗户边散开,炉灶上砸出了几个坑。床还在,衣柜、碗橱、桌子都在,电视机不见了。贴在衣柜上的照片掉在地上,蒙着厚厚的灰,我蹲下去一张张捡起来,把灰擦在裤子上,擦干净的照片就用肚皮和大腿夹紧。捡着捡着,照片底下露出一张请柬,红色,上面写着:“XXX、XXX夫妇,于一九九九年腊月二十……”

我认得这张请柬,上面写的是我爸妈的名字。我看着这两个名字,放声大哭。

几天以后,我被人带到了广州。那是2000年的暑假,我7岁,第一次坐火车。

我在广州见到了爸爸,和腹部奇大的妈妈,是否有久别重逢的感觉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有种陌生感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我们住在广州白云区神山镇郭塘村,这个破落的小村子就在郭塘铁路站旁边。铁轨与出租屋之间,最近的只隔了七八米。村里的房子属于当年修建铁路的工人,他们后来都搬迁走了,屋子留下来,租给同样在铁路公司打工的人。房租一个月50块钱,不包括水电费。

火车没日没夜地叫,夜里我常常被尖利的声音惊醒,醒来看见墙在抖,房梁上老鼠乱窜。

村里住的,绝大多数都是从外地来广州打工的人,但他们主要是为了来生孩子。我在这里有不少玩伴,他们大多跟我差不多大,以女孩居多。我们常在铁轨旁的高台上玩一种游戏。

每当听到不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就开始从十倒数到一,如果数到一的时候火车恰好出现了,我们就会在呼啸而过的火车旁兴奋地跳,拍手欢呼,尖叫声会在风中变形、扭曲。有时我们还会打赌将要出现的火车是客车还是货车,是会停下来,还是会继续开下去。

在“猜火车”的游戏中,我逐渐积累了很多经验。

比如,我能通过汽笛声分辨客车和货车(鸣声低沉的往往是货车)。还能通过感受铁轨震动的频率,听着一声尖利且干脆的汽笛声,断定火车会从我们眼前飞驰而过,不会停留。

2

这游戏玩了一个月,八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的双胞胎妹妹出生了。

那天黄昏,我被关在出租屋外面。涂着绿漆的矮门关得严严实实,暗黄的灯光透过玻璃晕出来,我看到妈妈的头在窗户的那边左右摇晃,散乱的头发蓬着,疼痛的哭喊声混在火车声里,起起伏伏。

等了一会儿,我觉得有点无聊,就蹲下来玩沙子,玩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抠墙壁。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抬头一看,天已经黑了。我踮起脚朝铁轨望去,一列货车停在第三条轨道上,黑黢黢一长条,分不清首尾。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另一阵哭声。

开门的是接生婆,她喊我进去。我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像铁锈、血和潮湿青苔搅烂了混在一起的奇怪气味。房间里仅有的一盏瓦斯灯被拉了下来,用钉子固定在床头,一列火车经过,灯光晃到窗户上,和玻璃轻轻地碰了一下。

爸爸怀里抱着一个东西,妈妈臂弯里圈着一个东西。爸爸对我说,“过来看一下大宝小宝吧。”

那一瞬间,我站在接生婆身旁,不知该走向爸爸,还是妈妈。爸爸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内,给她们起好了名字。

接生婆要走了,爸爸给了她一个红包,她一边说“公司咿呀!公司咿呀!”(恭喜呀),一边递给爸爸一个小本子,红色的,外壳是一种很亮的塑胶。

这个本子封面上写着“准生证”三个字,里面除了两个妹妹的名字,还写着我的名字和生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本子对我们这种家庭来说有多重要,对我们整个村子有多重要。

因为两个妹妹的出生,我们短期内返回家乡已经不可能了。2000年,我被送到广州铁路第八小学上学,读二年级。学校离我们的出租屋很远,在铁路的另一头。

每天早上,我要蹦过铁轨与村子间的那条一米多深的水泥沟,踩着道渣爬上铁轨,沿着铁轨往前走,经过郭塘火车站,走上铁轨旁的土路。土路的右边有一大片水塘,再往前走可以看到铁路公司的临时场棚,门口贴着对联——“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还有一座高架桥,桥底下长着一大片野生薏米。

走在上学路上,火车就从我的左侧呼啸而过,夹杂着仓促的汽笛声。业可能是那段时间走的铁轨太多,后来,我的梦境里常常会出现从天上爬下来的铁轨、交错杂乱的铁轨。

我梦到自己在铁轨上走,手脚上戴着铁链,怀里抱着自己的头,醒来就惊起一身汗。有时还会在梦里坐上一列火车,开往的方向却和要去的方向相反……

火车、铁轨就这样在我的潜意识里,扎下了根。

3

二年级快结束时,父母开始考虑为我转学——铁路上撞死了人。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正是从铁路对面的货运公司下班回家的爸爸。撞死人的地方,就在我们常玩游戏的高台斜前方。铁轨在这里有一个拐角。

爸爸至今也没给我描述他当时看到的场景,我对这件事情的了解,只限于那天下午站在高台上的见闻。

那天傍晚,我好奇跑到高台上看尸体,尸体已经被抬到两条铁轨间的道渣上,用芭蕉叶盖了起来。两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站在尸体旁,爸爸在他们中。火车依旧从我眼前穿过,底部的空隙中露出盖着芭蕉叶的尸体,和三双站立的脚。

芭蕉叶下伸出来一只手,戴着一个金手镯,手指上还套着一个金戒指。我想,“这是一个本地人。”因为只有本地人才会这么有钱。

当时,我身边站了不少大人。

“这个人的家人会来认领她吗?”

“可能是自杀,如果是卧轨自杀的话,家人要被罚款。”

“谁知道是哪里的人呢。她手上那些金首饰估计值不少钱,领了回去也不亏,脖子上多半还有一条金链子,讲派头。”

最后那句话的意味,我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如此狡猾的贪婪,带着冷漠。后来,我在许多场合都感受过这种意味,每次都会想起芭蕉叶下的尸体,和尸体上的金首饰。

这件事过去之后,爸爸再也没让我一个人走路上学了。过铁轨的时候,爸爸一只手把自行车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拉着我。等走上土路,他再把自行车放下来,载着我一路骑到学校。下午放学,他再骑着自行车来接我。

到了三年级上学期,爸爸为我换了一所私立学校。选择它,是因为这所学校有校车接送服务,每个月车费60块钱,比房租还贵10块。

每天,妈妈都会站在高台上目送我穿过铁轨,我只要不慌不忙地径直穿过四五条铁轨,走上神山大道,站在路边等着校车来,就可以保证安全了。

校车的出现,使得我跟铁轨、火车的距离一下子疏远了。过去与我一起玩“猜火车”的伙伴们,每到假期结束,被通过各种途径送回了老家。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我会独自站在高台上看来往的火车。

4

郭塘火车站是一个四等站,距广州火车站只有21公里。这里基本不办理旅客乘降业务,但列车经常会在这里停靠,有时候一停就是一两个小时。

爸爸从中发现了商机,他开始批发一些饮料、泡面和甘蔗,在列车停靠的间隙兜售。村里的人也迅速跟风,做起这种小买卖。那时候,客车的窗户可以打开,宽度可以通过一个20寸左右的行李箱,我们通过这儿与乘客交易。

大约是在2002年,那个暑假停靠在郭塘站的车特别多。我们每天要砍十几桶甘蔗,不分日夜提到铁路上卖。一根50厘米长的甘蔗卖2块钱,一瓶矿泉水卖3块钱,一个塑料桶里能装20根甘蔗、10瓶水,全部卖掉的毛利是70块钱。那段时间,村民们的收入都很可观。

然而,这种生意却极其脆弱。不久之后的一件事,击垮了整个村子的外地人。

那天很热,即使夜幕降临,穿着凉鞋仍能感到高台上的热气一阵阵传到脚心。我像往常一样,站在高台上,在火车开来之前为村里的人预测列车的类别和是否会停靠。

远远听到了一阵嘹亮的鸣笛声,一束很亮的黄光射过来,脚下的高台也产生了轻微的晃动。随着亮光逼近,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刺耳声也越来越清晰。

我高兴地跳下高台,朝村里跑去,边跑边喊:“停了停了,是客车,是客车!”

立刻就有人提着装满甘蔗和矿泉水的桶从屋里出来,往铁轨的方向跑。我爸爸也提着两个桶出来了,一大一小,小桶是给我的。妈妈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托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小桶,里面装着矿泉水。

妈妈已经不敢上铁路了,她像村里其他的孕妇一样,站在高台上观望,负责从出租屋里运送补给品。

我们一群人提着桶,站在铁轨旁,等着列车的到来,像是等待一场馈赠。

列车果然停下了,车上的乘客纷纷往外看,我把甘蔗举得老高,对他们说:“买一根吧,广州甘蔗,又甜又解渴。”

我很会利用自己的稚气,嘴也很甜,见谁都喊哥哥姐姐,从我这里买东西的人很多。也有些人不买东西,光和我聊天,我也愿意跟他们聊上几句。

就在我卖了几根甘蔗之后,从郭塘铁路站方向突然涌出一群穿铁路制服的人,他们吹着铁哨朝我们跑来。村里人见状,纷纷掉头往高台的方向跑,我也慌乱地跑起来,听到爸爸喊我名字:“桶扔了,快跑!”

我立刻把桶扔在地下,桶碎了,甘蔗和矿泉水滚到道渣上。我边跑边往高台上看,妈妈在高台上朝我大声喊,她挥舞手臂的样子看上去很凶。

就在快要跑到高台和铁轨间的那条深沟时,我看到两辆警车从小路开进了村子,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掉进那个深沟,就这样摔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人群中见过这种惊恐。

铁轨上的男人提着桶往村里跑,孕妇们在高台上捂着肚子,眼看着家人在铁轨间逃窜,而她们的身后是本地的警察——他们是来抓没有准生证的孕妇和没有暂住证的人——就是妈妈,爸爸,还有我这样的人。

最后,铁路站的制服们只抓住了一个没有及时扔掉桶的女人——她被抓了现行,连抵赖也办不到。而警车上的制服们却把怀孕的女人全带走了,包括我妈妈。

5

妈妈被抓走的那天晚上,爸爸把我和两个妹妹送到了江高镇的一个亲戚家。两天后,爸爸把我们接回来,妈妈已经在出租屋里了。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整个村子都陷入一片死寂。怀孕的女人们不再轻易出来,也不见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了,只有孩子们在巷子里乱窜,睁着警惕的眼睛。

四个月后,我弟弟出生了,仍然生在我们50块钱一个月的出租屋里。我松了口气,我的父母终于要停止这场生产“实验”了。

2004年4月,中国铁路完成了第五次大提速,带窗户的绿皮火车一年年减少,我的“经验”已远不能预测火车向前行驶的的速度了。

后来,我进了一所本地的小学,学会了说粤语。本地小孩用粤语骂我,我也可以一点不差地骂回去。

2005年,家乡传来村庄整体搬迁、分土地盖新房的消息。抓阄分土地的日子临近,爸妈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家了,我被留在出租屋里。每天晚上,开着灯、听着火车的声音入睡,又在火车的叫声中惊醒。

三个月后,爸爸回来了。他到学校给我办理了退学手续,当天下午,我们就坐上火车回家了。

这是我这一生第二次坐火车。从此,我再也没回过广州。

等我回到家乡,家里的新房已经盖好了第一层。老房子拆得干干净净,拆下来的砖头被用来盖新房。渐渐的,我又习惯了家乡的一切。

只是某些夜晚,当我从睡梦中惊醒,还是疑心自己躺在那个50元一个月的出租屋里,枕头下放着暂住证、准生证。火车从不远处向我驶来,不知将会开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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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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