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骗钱度日,也曾救人解难

2016-11-10 19:39:01
6.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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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坚强与我同岁,当我表达了想要写他的意愿时,他有些错愕。

他是个园林老板,与我同乡,我们之前有过几面之缘,也听说过一些他的往事。

“我有什么好写的?”他连连摆手。

两瓶红酒过后,他双眼通红,面目狰狞,“你写写我吧。”这不是一个人的创业故事,而是一个人性复苏的故事。

1

2000年,谢坚强毕业回乡时,家门前的马路还没有修建起来。他的家是山冲里最靠冲外的建筑,门前坎下,一条小溪往前流,两旁是依着山、依着茶林的小块、小块的水田。

谢坚强矮而壮实,眉上一道疤,看人喜欢斜斜抬着头,半乜着眼,反而有股气势。

此前因高考失利,他进了一家三本院校,读工商管理。那一年,他只在家里呆了一周,便因“毕业后该何去何从”与父亲吵了一架。拙于言词的父亲选择了暴烈的方式,一扁担抽上了谢坚强的肩,谢坚强选择了更暴烈的方式回应——他冲出了家门,蹿入了邻居家门前的水塘里。

那眼水塘是眼螺丝塘,极深。谢坚强不会水。

人救上来后,父亲从此不再纠结,是否要托城里表弟给儿子找个工作。因为此前据表弟说,最多五万元,可以想办法在机关单位弄一个指标,以后吃公家饭,旱涝保收。

父亲动了心,盘算伐了自家林地,加上多年积蓄,能凑足这个数。可谢坚强不肯,他要出去闯。

那个夏天,谢坚强拿着父亲给的两千块钱,背着行李外出闯世界。

“最先想做的,是学会游泳。”谢坚强笑着说。

谢坚强向往的大城市是长沙,那里广厦林立,马路纵横,是适合闯荡的一方天地。

他在这座城市里念完大学,在堕落街打过架,在影像店打过工,逍遥街的几个卖打口带的老板都混得稔熟。还有一帮子留在城里的同学。

毕业聚餐时,他们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帮忙,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谢坚强觉得,逃离了家庭的樊笼,天宽地阔,大有作为。

谢坚强想在一位考研的同学宿舍安顿下来,同学请他吃了顿午饭,拒绝了他借宿的请求。或许是同学囊中羞涩,那顿午饭极其敷衍,同学只是外出打了一个五块钱的盒饭,再加一元添了一盒米饭,打回宿舍两人共吃,菜是两荤一素,谢坚强夹了几筷子菜,倒了点油汤拌着米饭,迅速吃完,然后起身告辞。

他当天下午就去了人才市场,在诸多招聘公司中选了几家,递上了简历。

“想起好笑,我有什么资格选别人。”谢坚强说,“工作冇找到,认识了几个朋友,都是没有公司要的。”

2

一年以后,谢坚强和几个患难好友组成队伍,混迹于各安置小区,他们戏称自己为“夕阳红团队”,专做老人生意。团友中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大学生,两个高中生。为首的李红旗是衡阳人,年近三十,原在步行街与人合伙卖鞋,被传销组织骗空了家底,拉起队伍,做起了无本买卖。

他们多选在上午九、十点钟,穿上白大褂,开着台小面包进入不设门禁的小区,选个醒目角落摆上桌凳,挂起免费义诊的横幅,开始营生。

对于“夕阳红团”来说,那个时间,人们都上班了,家里只剩下老人,正好开工。

这个“夕阳红团”是借免费义诊的由头,销售一种穴位按摩仪,三无产品,售价极高。坐诊的是李红旗,李红旗会演,来了人先看舌笞再搭脉,虽然他连最基础的布指都不会,最后假模假式地用听诊器听听。

四个人里,只有一位女大学生会量血压。其他人,除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嘴之外,医学知识约等于零。可老年病无外乎几种,症状也就是那些,说对了一两样,总能忽悠得一帮老人家紧张万分。

谢坚强凶人面相,却极能侃。

“爹爹/娭毑,我们是免费义诊,按摩仪是给您体验一下的。”一开始他总是欲擒故纵,等人入彀了,再拉几位面相老实的,一对一做工作,“我看您身体确实需要,出厂价卖您一个,莫作声,只有几个了。”

那年夏天的一晚,谢坚强在出租屋里看书,BB机响了,到楼下南杂店去回,电话通了,那头同学兴奋地嚷嚷:“美国被人炸了,世贸大楼!”楼上,有人敞开窗户欢呼,过节一般热闹。

谢坚强也没来由地开心起来——自小玩打仗游戏,“美国鬼子”是等同于“日本鬼子”,如今有人玩真的了。

他和同学相约去南门口吃宵夜,夜市上,许多人都在谈论着这个爆炸性的新闻,人们像打了鸡血,脸上透着兴奋,素不相识的人也碰上一杯,互称兄弟,那一晚,他和同学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谢坚强照例出工,他兴奋地向李红旗说了昨天的新闻,李红旗一愣,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那楼里的人,谁沾了中国人的血了吗?”谢坚强一愣,李红旗玩味地一笑,说:“知道义和团吗?百姓家里搜出一盒洋火,都要杀全家的。”

“夕阳红团”的“义诊”活动在继续着,只是谢坚强推销时又多了一套说辞,“公司为了庆祝美国被攻击,成本价的基础上再打八折。”

“细铜线接出电池的正负级,沾上胶布,贴在穴位上麻麻的,我都能做。”谢坚强说,“李红旗当初要搞药卖的,我不肯,这东西(按摩仪)只是骗点钱,药是吃进肚子的,搞不得。”

3

2002年夏,谢坚强与李红旗在高桥大市场盘下一爿门面,开始做酒生意。

正是烟酒好做的时候,两人谈下了一个酒类品牌的长沙代理,之前的行当早已收手,在经手了几样小品牌饮料的销售之后,他们积攒了客源、立起了名声,开始新的征程。

李红旗仍是为主,坐店兼联系业务,谢坚强联系业务兼送货。为了省钱,起初,他们只请了一个雇工。

谢坚强送货的工具是一辆二手金杯,开起来像开火车,车身哐当哐当直响。一次去超市送货,帮工走不开,没有跟着来,只他一人搬上搬下,满头大汗。搬货间隙,超市收银员送了他一瓶水,那个姑娘小小巧巧,扎着马尾辫,小眼睛灵动,脸上的几点雀斑洋溢着青春。

谢坚强感动得要死,来长沙几年了,没有一个女孩对他好过,突如其来的体贴让他本已打磨得坚硬的心肠瞬间崩溃。

“谢坚强送货的工具是一辆二手金杯,开起来像开火车,车身哐当哐当直响。”(图:CFP)

谢坚强是个行动派,第二天起,就开着金杯去超市等女孩。

一个月以后,他开始接女孩上下班。

三个月以后,女孩领着谢坚强回家见父母。

女孩家住在一幢八十年代旧居民楼的三楼,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路灯忽明忽暗。

女孩的父亲,一个即将到点退休的中学校长,对谢坚强的出现,表现出了他对门第的执拗与自持。在饭桌上,他先是把自己的女儿吹嘘得如仙女下凡,然后对谢坚强这个农村出身的孩子冷嘲热讽。

“我女儿吃不得苦,我们也没让她吃过苦。”校长说。

“区教育局的某科长跟我说亲我都没答应。”校长接着说。

“你有房吗?没房怎么结婚。”校长仰着头,看谢坚强的眼神像看女儿的前男友。

谢坚强一晚上吃了半碗饭,菜碗没伸筷子,都是女友夹到碗里的,味同嚼蜡。一顿饭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吃过饭,谢坚强匆匆告辞,校长坐在沙发上嘬着茶,抬手虚扬,身都不起。

回店之后,谢坚强与李红旗开始了一次关乎人生大事的谈心,谢坚强将头一天的境遇合盘托出,请李红旗帮忙,他要借钱买房。

李红旗说:“再拼两年,好女人多得是。”

谢坚强摇头:“我就要她。”

李红旗说:“那你拆伙退股。”

谢坚强咬咬牙应了。

退股的钱加上积蓄,谢坚强在咸嘉新村(长沙河西一楼盘)买了一套房,付的全款。未来丈人说了,“女儿不吃苦的,别去想付首付一起还贷的好事,拿房本来提亲。”

进屋酒依旧要办,请了几个同学及好友来吃了一顿,谢坚强不会做饭,托同学下厨,房子仍是毛坯,只装了铝合金窗。仅有的家具是几张靠背椅,一个方木桌和一张睡觉用的席梦思。

谢坚强买了一箱啤酒,喝到一半女友下班回来,又下厨炒了几个菜,他喝得微熏,坦然向众人道歉:“不好意思,没电视看,也没个声响听,原来有个收音机的,前天晚上心里无名火起,摔了。”

4

谢坚强拆伙出来单干,李红旗给他分钱时骂了他,“不要江山要美人,何况那个妹子长得大套子(长沙话,一般的意思)。”

“你这里也不是江山。”谢坚强回嘴。

李红旗怼回来,“看你以后做生意,拿什么做本钱?”

“我吃房子总可以。”谢坚强回嘴。

李红旗望着他,半天没有作声,带他去当时有名的鹿回头吃了一顿,吃鹿肉,喝鹿血酒。一开始谢坚强还矜着,几杯下肚,酒意上了头,谢坚强悉悉索索、艰涩地说起了他的爱情。他大着舌头,像所有陷入感情的年轻人一样,不吝啬用最好的词汇去形容一段男女关系,也不知节制地用最夸张的言语去表述其中的曲折,在那时的他看来,被压迫的郎情妾意是世间最悲哀的事情。

从头至尾,李红旗都不置一词,冷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第二天,李红旗给他账上打了5万块钱,“你总要做生意的,算我入股。”李红旗说。

也就在本世纪初,随着城市建设的扩张,长沙的房地产开始起步,原来的城乡结合部纳入规划,征收、拆迁,许多城市郊区的菜农户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百万富翁。

崭新的小区、楼盘从图纸变成实物,带动着一个产业链的成长。

谢坚强家里本就承包了一片山林,几年的生意攒的人脉,几个转折将他带入了房地产的周边。他承包了一个规模很小的楼盘绿化,赚到了转战园林行业的第一桶金。“我把它做成了样版工程,自己做了一张图,对于树木的摆放,甚至风水位都做了规划,他们都随我,我以为是老板大气、晓得放权,过后一看,是人家根本不在乎。”

谢坚强走对了一步棋,盘活了整个人生。

红桎木(一种灌木,浏阳广泛种植,成为产业)供不应求,扦插的都有人要,香樟树价高,罗汉松、八月桂抢手,带着四季桂的价格也起来了。后来又兴起了红叶石楠,银杏、樱花、红枫、茶花,能成景的都颇受青睐。

有一段时间,对于谢坚强来说,每天做的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把一些树木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收钱。

当时的园林市场,一片繁荣,兴什么,就种什么,花木老板们一窝蜂地上,在长沙下属县级市浏阳,出了城,往乡下走,路边上许多田里不种稻,种着苗木。

红桎木吃香,路边成片的红色灌木,红豆杉火了,老板们贱价卖掉原有树种,腾出地方扦插红豆杉,更有一些花木探子,到处打探,山野旮旯里寻遍,哪里有老树,没挂牌的,千方百计弄出来。

5

婚后,谢坚强在很长一段时间仍旧不招岳父待见,陪太太回娘家,岳母好酒好菜招待,饭桌上,却少不了岳父的冷嘲热讽。花木生意做起来之后,岳母叫他回家吃饭的次数也多了,岳父每天要喝二两酒,他连端杯的资格都没有。

谢坚强的女儿出生后的某一天,他的碗旁忽然多了一只酒杯,岳父给他倒上满杯,举杯敬他:“我的女儿好吧?我当初就说过,又体贴,又旺家。”岳父一口干了,谢坚强吓了一跳,也一仰脖子干了。

孩子出生后,谢坚强曾希望太太辞去工作,专职照顾家庭。太太不同意,直道做惯了,闲不下来,休完产假,依旧每天搭着公交车按时去超市上班,谢坚强也由她。

谢坚强生意做得很稳健,在当时看来,甚至是有些畏缩,他仍旧采取的是中间商赚取差价的形式,没有扩大自己的种植规模,赚到的钱,也没有用于扩大经营,而是投资了房产。

他跟着楼盘做绿化,对楼盘品质自然了解,看中了的,钱攒够了,就买一套。谢坚强没有信用卡,不借钱、不贷款,买房,跟老板争取到折扣后,都付全款。

经历了人生路上的一波三折,谢坚强并没有暴发户的心态。与李红旗拆伙,那辆金杯车给了他,园林用不到,却能代步,常常开着接送朋友,也不知怎么躲过了报废年限,他一直开到了2008年。

那台金杯车,已经开起来做烂响了,谢坚强惜物,总不舍得换,所以他也籍此认为,肯坐他的车去吃饭的,都是真朋友。

“他们给面子,我就要接着啊。”谢坚强说。

那一年五月的一天下午,谢坚强开着他的金杯去雨花亭看朋友,刚在朋友单位楼下停好车,大门里潮水般地涌出一群人,人们惊慌失措。

“楼在摇。”

“地震了吧。”

谢坚强在人群里没看到他的朋友,他逆着人流走上楼去,朋友在四楼的办公室里安坐看书。

“我就是喜欢你这个处变不惊的派头。”谢坚强对朋友翘着大拇指。

“刚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朋友自嘲,打开网页。

一会儿,网上就有了消息,确实地震了,震中在四川汶川。

会完朋友下楼开车,他的金杯怎么也开不动了。

谢坚强在一周后换了辆车,夫人管钱,给了他三十万的预算,两人一商量,换了台尼桑天籁,剩下的,捐给了灾区。

约有近八年的时间,是谢坚强的黄金时代,他每天忙于生意,却又没有做多的野心,多年的兜兜转转,始终保持着独力经营、家有余粮的节奏,错过了扩张的时辰,也避过了紧缩的时候。

这期间,谢坚强的岳母过世了,他极尽了半子之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

那之后,早已退休的岳父对谢坚强的态度彻底转变,这个原本在谢坚强面前一脸倨傲的老头,看着本不看好的女婿在自己鄙夷的目光中逐渐事业有成,鄙夷也就慢慢变成了依赖。近几年,家中无论大小事,不管旁人怎么说,即使他已心有定见,也要加一句:“问问坚强再说。”

“岳父开始看矮我,岳母对我不错,当崽一样。”谢坚强说。

6

2012年,谢坚强的生意开始走下坡,几个做房地产的朋友都洗手了,又涌进一波新的生意人。原来的业务消失了,新的业务需要重新搭桥、建关系,困难重重,谢坚强的花木生意越做越艰难。

对于当时的生意,谢坚强说,“老板们的要求简单,价钱有商量,花木保证成活率就可以了。”他恨恨地皱眉,“比起老板,有些小官最难应酬,兄弟介绍的一个镇政府绿化,十几万的生意,那个镇长三天两头往长沙跑,吃个农家乐也叫我去买单,晚上唱歌必唱色歌子,喊小姐,一晚上几千块钱不对数。我的利润全给他了。”

或许是因为长期忙碌忽然清闲下来的不适感,有一段时间,他十分焦虑,常常在睡梦中赶着工期,早上醒来却发现无事可做。谢坚强开始进入半退休状态,有业务的时候忙一阵,没有业务时,每天睡到自然醒,每日里看书、吃茶,无所事事。

那年9月中旬,某天上午,他被电话吵醒,朋友在电话里叮嘱他,“今天抗日游行啊,你别开车啦。”

彼时,他住在湘江边上的某楼盘里,车子还是那台尼桑天籁。

太太上班,女儿上学,那天他没有生意要忙,百无聊赖,上街走走,他听了朋友的劝,没有开车。

他走着去小区旁的粉店吃了碗米粉,期间接到一个电话,他近期仅有的一个小工程在那天下午覆土收工,工头给他打的电话。“我下午过来,请你们吃饭。”他对着电话豪爽地说,近期生意不佳,谢坚强想留住人,原来这样的小单,本不需要自己出面的。

吃粉时,听到旁边的食客议论,东塘的平和堂(日资商场)被砸了,警察排成的人墙被冲开,人流涌入商场,许多柜台遭到了哄抢。

“学生们是规规矩矩地游行,混进了一些五百烂(流氓),就变了味了。”一个食客说。

谢坚强听了一气,把粉吃完,回家睡了个回笼觉,起床后,打车去了工地,一路上,的士司机电台都在聊游行的事,已经有人开始砸车了。

到了工地,谢坚强看了看完工情况,给工头封了个红包,请他带工人们去吃顿好的,又打车回转,等着太太接了女儿回家做饭。快七点了,不见太太回家,却接到太太电话,告诉他游行的人上了湘江路,“我怕呢,公交车开不过来,你出来接一下,不要开车。”太太叮嘱说。

刚下楼,又接到太太电话,“他们在掀车子,好吓人,我先带女儿去我爸家。”

挂了电话,谢坚强走出小区,走上了湘江路。湘江路的路灯已经点亮了,路灯下是黑压压的人群。

游行的队伍看不见头,路边尽是被掀翻的日系车,人们已经不满足于掀翻路边的停靠车辆了,他们开始挡路拦车。

几台日系车被拦下,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拿着棍子、链条锁在打砸,动手的人不多,围观的人多,不少人在叫好。

车主逃出车外,战战兢兢,稍有反抗便会挨打。

“哪个要你买日本货的?”旁边的人起哄。

车主争辩得声嘶力竭,“广汽丰田咧,广州的咧老大,中国人造,中国人买,中国人坐!”

“莫砸了,是国产咧,日本进口的贵,我哪里买得起?”有的车主已带了哭腔。

没有人听。

一台讴歌开过,或许是不认识,没有人拦。

一台挂着军牌的丰田霸道开过来,男人们停下动作,假装看不见地转过身,让出道来。

那一刻,看热闹的谢坚强忽然觉得荒谬,他想起了多年前李红旗的话,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那个让他欢呼雀跃的夜晚,他感到了羞耻。

离打砸不远处的湘江路乱成了一团,日系车纷纷强行改道、调头,喇叭按得山响,这声响反倒鼓舞了打砸的人群,有人提着棍子朝车流跑去。身旁有人尖叫,谢坚强回身看,发现一台小飞度停在身旁不远处的路边,一个瘦津津的汉子正抬脚往车上踢,开车的是个少妇,已经吓蒙了,忘了要倒车,高声尖叫,颤颤微微地掏出手机拔号,后座上,她约摸三、四岁的女儿大声嚎哭。

“搞什么,这是我家的客人!”谢坚强走上前去,挡在车子面前。汉子停下了动作,谢坚强抬头斜乜着眼望着他,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汉子避开眼神,吼道,“买日本车就不对!”

谢坚强仍旧望着他,不作声。

汉子转过身,向另一辆车冲过去。

谢坚强转身走到车旁,指着自己的小区,“走这里进去,进小区,先躲起来!”他大声说,“还打什么电话,快走!”

女人听懂了,发动车子,一个急弯往小区里冲。

十分钟后,大批的武警赶到了现场。

那一天,长沙东塘平和堂被砸毁,部分柜台遭到哄抢,全城打砸、掀翻日系车辆30余台。

7

此后的日子,谢坚强的生意仍旧不温不火,他每天出外会友,拉拉关系,寻找商机。有朋友拉他去做电商,搞网络营销,他一口回绝了,反过来劝朋友:“那是烧钱的生意,劝你也别做。”

2014年,他的岳父被人打了。

就在岳父家门口,老人走在路上,忽然被一个中年人抢上来打了两拳,旁边都是街坊邻里,中年人欲待再打,被旁人拉开了,旁人中还有岳父的学生和朋友,当场对行凶者饱以老拳,打过之后,扭送派出所。

谢坚强接到电话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电话是岳父的学生打的,“有人打你岳老子,冇事,没受伤,已经还了礼了(打回去了)。”鼻青脸肿的中年人被拘留五日。

谢坚强问岳父原因,岳父没有说,神色郁郁。

那一段时间,谢坚强的太太每天去给父亲做饭,谢坚强也时不时回去陪岳父喝酒,甚至提出陪他去旅行,岳父拒绝了。

岳父的酒量陡然增大,原本的二两,变成了半斤。一个月后,某次酒后,岳父开了腔。

原来那个中年人,是岳父曾经的学生,上学时是个霸王角色,以打架、欺负人为日常。初时,岳父以校规处置他,他无所谓,我行我素,直到又一次打伤了人,岳父报了警。此人从此留下案底。

毕业后,进入社会,有案底受歧视是必然,偏他不知悔改,仍旧以拳头说话,派出所的卷宗案一本书厚了。心里始终怪着最初报警的校长,以为当初学校若不报案,自己的人生就会不同。

岳父说时,满脸愧疚,直道是自己的教学失败。

谢坚强一听乐了,说这有什么好愧的,这种人已经定了型了,混得不好怨社会,有这份慈悲,当初给我多好啊。

岳父脸一沉,“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了,你知道你当初来我家是什么样子,你女儿将来要是找了个这样的人,你会怎么做?”

谢坚强沉默了半晌,狠狠地回道:“我会背菜刀出来赶他。”

那一晚,最后谢坚强的岳父提了个要求,他要去看看那个学生,想帮一帮他,希望谢坚强能陪他去。

谢坚强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望着岳父因酒醉泛红的脸和,摸不透这个前中学校长心底的真实想法,他打着哈哈,让岳父早点休息,急匆匆地告辞回家。

岳父是认真的,开始逮着机会就问谢坚强,什么时候陪他去看学生。纠缠了许多时日,岳父生气了,许久没给谢坚强脸色看的老人在一次晚餐时拍了桌子。

谢坚强辩解,说这就是个坏学生,是派出所的常客,牢都坐过几回了,民警说起都摇头的一个角色,岳父又何必纠结。

“无论校规还是报警,当初就是一味的惩罚,没有想过别的办法,这是教学失败,我认这个死理。”岳父说。

谢坚强不作声,闷头想了一气,低声说:“我先去他家看看,了解一下。”

坏学生的地址不难找,派出所挂着号呢,民警一开始不给地址,以为谢坚强要替岳父出头,“已经打过一顿了,还找他干嘛?”

谢坚强无奈,只好说了岳父的本意。接待的民警愣了半天,去调了资料,给了谢坚强地址,又告诉谢坚强一个消息,“去了也没用,他又进去了(坐牢),就是打你岳老子后一两个月的事,”民警说,“故意伤害,判了两年。”

8

那晚,在岳父家,听完谢坚强的复述,老人愣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不作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谢坚强劝岳父不要再纠结,他已经尽了心了。

岳父掐灭一只烟,喃喃道:“我没有,我应该早点去看他。”岳父嘴唇发颤,像个委屈的孩子,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地坦诚,其实他早就想开口,不敢面对错误的自尊与身为长辈的自持,让他羞于开口要谢坚强陪他一起去看这个学生,他其实自己也可以去,可他怕挨打。

谢坚强被这个他称之为岳父的倔犟老头彻底打败了,第二天,他就托朋友找了刑事律师,律师在听说了“累犯”之后,表示爱莫能助。

有一段时间,谢坚强放下了自己的生意,去打问坏学生的周边、经历,得到的是一幅劣迹斑斑的人生画卷。

这其间,他听说坏学生在狱中伤人,刑期被延长了。

“我岳老子,我佩服他。”谢坚强说,“虽然又纠结又矛盾,可他有一股劲。”

“我那时候什么样子,就是个‘流光难(流氓、光棍、难题)’,有了女儿,就有体会,将心比心,我岳老子当初算客气的。”

谢坚强接过了对坏学生的关注,某次饭后,谢坚强对岳父说:“我打听了,他(坏学生)现在老实多了。”

岳父一听,立起身子,正襟危坐。

“可能是年纪大了,讲了半辈子狠,打不动了。”谢坚强说。

“那是的,不可能喊打喊杀搞一世。”岳父正色说。

“你别管了,我想办法帮他。”

岳父一愣,又倒了两杯酒,与谢坚强碰了一杯。

“随时跟我通报情况。”岳父饮尽杯中酒,给谢坚强下命令。

“我准备去看看他,给他一些经济上的帮助,”谢坚强说,“买些书给他,刑期还没有结束,他可以好好看看。”

“他出来,我想办法给他介绍份工作,他要再行蛮(不讲道理),我会蛮给他看,又不是没搞过……我知道改变很难,但是人活一世,借口越多,努力越少,他该消停了,对吧?”谢坚强眨了眨眼,笑着说。

(以上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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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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