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hone,我用不着

2016-12-09 14:25:22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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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女孩杨蕾和她的手机

上海地铁一号线人民广场站,每隔两三分钟,地铁轰然而至。车门打开,人群如潮水般涨起又退去。

杨蕾安静地坐在站台中央的长椅上,她身旁的小伙子正在低头玩着手机游戏。

杨蕾戴着耳机,却并未看向手机屏幕。对她来说,耳机并非可选项,而是必备件。用耳听、用手摸,这是她感知这个世界的惟一方式。

杨蕾今年32岁,是一位视障者,全盲,仅有微弱的光感。

握着手机等地铁的杨蕾

2003年,杨蕾入读上海师范大学,买了她的第一部手机。

那时,市面上还没有能够将文字转为语音的读屏软件,对视障者来说,手机只是一部可以随身携带的电话。杨蕾必须把所有电话号码记在脑中,写短信时,因为无法确认拼出的是哪个汉字,她只能用一串串拼音字母代替。

大学毕业后,杨蕾买了一部双键盘手机,既有普通的九宫格键盘,也有QWERTY全键盘。读屏软件那时已经出现,为了方便在手机上输入汉字,杨蕾花三百多元买了一套。

双键盘手机用了五年,2012年,换成了现在这部金属外壳的按键手机。

这款机型已经停产,商家当初宣传的屏幕和摄像头等功能,对杨蕾来说毫无用处。她之所以对这部手机情有独钟,一是因为它的全键盘设计,按键表面微微凸起,方便用手指触摸区分;二是因为扬声器位于机身顶端而非背面,读屏软件发出的声音能够听得更清楚。

选择这款机型的另一原因是它的金属外壳,虽然看不见它的外观,但杨蕾喜欢冰凉光滑的触感。

这部手机用了两年,没有储存任何照片或视频,开机画面、壁纸之类的个性化设置也保持着出厂时的模样,杨蕾只是把手机的铃声设成了自己喜欢的一首韩国歌曲——《Sweet Dream》。

杨蕾的手机

“就算不打电话,带上手机,心里也会觉得踏实。没带手机的话,感觉好像和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杨蕾说。

等车时,她戴上耳机,一边捕捉读屏软件的声音,一边打字,在QQ上与朋友聊天。

手机打字,她习惯双手操作:左手握住机身,拇指放在中间的导航键上,以此为位置参照,右手食指来回按键。QWERTY键盘的三十多个键位,她早已熟记于心。

这天上午,杨蕾约了朋友一起看电影。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四,淮海路上的国泰电影院放映无障碍电影,播放时,有专门的解说员对片中的人物、动作、画面进行讲解。只要有空,杨蕾就会去看。

平时在家,她也会在视频网站上看看电视剧,尤其是香港的警匪剧。电视剧,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不同角色的声音;而电影比较困难,因为电影的画面表现多,人物对白少,仅靠听力难以理解。

杨蕾已经结婚五年,丈夫是一位低视力者。小两口与杨蕾的父母住在一起,还有年逾八旬的外婆。

“爸妈很辛苦,又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杨蕾说。只要在家,她会尽己所能帮父母分担一些家务。

杨蕾在读屏软件的帮助下使用手机

杨蕾身边的很多视障朋友都把按键手机换成了触屏手机,用微信语音聊天,很方便。可她觉得,对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点怪。

这部按键手机被她不小心摔过几次,后盖已经翘起。朋友说屏幕上有一道划痕,但她摸不出来。手机的电池已经老化,聊两三个小时QQ就没电了,所以她总是随身带一块备用电池。

她也考虑过是否更换触屏手机,比如iPhone。iPhone的优点是内置语音朗读功能,无需再花三四百块钱购买读屏软件。

但她还是更喜欢用键盘打字,没法适应触屏手机的打字方式,“没有手感,摸不到键盘,也没有九宫格,打字很慢”。

价格也是考虑因素。一部iPhone的价格,相当于她和丈夫两个人月收入的总和。

“我这人其实蛮疙瘩的,要求蛮多的。要用得顺手,摸着舒服,价位还要适中。”杨蕾笑着说,“屏幕大小倒无所谓,反正我也用不着。”

文盲爸爸老杨和他的手机

老杨停下手中的活儿,摘下耳边夹着的铅笔,在一张小纸条上记下我的电话号码,然后在号码后面作了个记号。

老杨今年50岁,来自江苏北部的农村,是一位木匠。他从小辍学务农,不会写字,识字也不多,只能以作记号的方式将电话号码与联系人一一对应起来。

他的手机通讯录里,存了很多号码,却没有对应的人名。常用的号码,他一望便知是谁。而大多数号码已经脱离了它们所对应的人,成为一串串无意义的数字。

老杨和他的妻子

1991年,华东地区发大水,老杨家的农田被淹。他背井离乡,来到这座江南小城,做起了木匠。

那时,城里的居民住房大多是单位集资修建的公房,木工活儿不多。老杨每天骑着自行车,带着刨子、锯、凿子,穿过一片片稻田,下乡给人干活,打家具、钉门窗,每天八块钱工钱。

2000年,房地产升温,装修市场也跟着热了起来。需要联系的人越来越多,老杨买了他的第一部手机,1500多块钱,相当于他一个月的收入。

那部国产翻盖手机用了五年,翻盖排线断了之后,老杨换了一部直板手机,400多块,又用了五六年。

现在的这部国产手机是老杨两年前在超市买的,800多块钱。他最满意的是待机时间长,一周只要充一次电,而且皮实,摔了很多次都没坏。缺点是有些按键已经不大灵光,屏幕偏暗,字体较小,看起来有点吃力。

“都很经用。”老杨如此评价这三部手机。

对他来说,手机的功能很简单,就是用来打电话。忙的时候,他每天差不多要接二三十个电话,有装修公司的,有木材商的,有业主的。

不过,老杨每月一百多的话费,主要还是花在长途电话上。他每天给在另一座城市工作的儿子打电话,两三天往老家打一次电话,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家里亲戚多,老人都在,兄弟姐妹也多。还有十几亩地,什么时候打药水,什么时候除草。好多事情,都得问问。”老杨说。

老杨的手机

老杨的落脚处是一间30多平米的瓦房,每月租金300元。屋子的一角摆着一张小板凳,是他用给别人打柜子剩下的边角料做的。

这些年,老杨的收入渐渐有了起色。2009年以前,他一年攒不到一万块;2009年以后,夫妻俩省吃俭用一年能攒四五万。

如今,老杨手头的活儿多得做不完。早上7点多,他和妻子一起去工地,中午用电磁炉下点面条吃,晚上9点多干完活回到住处,吃好晚饭收拾完已经11点。日复一日,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

老杨的妻子是四年前从老家过来帮忙的,之前的十多年,老杨一个人在外打拼,妻子留在家里照看儿子,为的是让他能够安心学习。

老杨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成绩优秀,家里的墙上挂满奖状。老杨对他的要求很简单:好好读书,长大后找份好工作。

“我做了这么多年还在做木匠,就是因为没文化,写不起来。”老杨说。

2009年,儿子考上大学后,老杨的妻子把农田托付给亲戚,离开老家,来到丈夫身边,给他打下手。每年暑假,儿子也会来这座城市,和父母一起在工地上干活。

去年大学毕业后,儿子在邻近的城市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月薪五千多,和老杨的收入不相上下。为了省钱,他住在一个住宅小区的自行车棚里,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没有窗户,只放得下一张床,夏天一到,蚊虫很多。

老杨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付了首付,贷款给儿子买了套新房。新房的家具是老杨亲手打的,地板也是他亲自铺的。为了给儿子装修新房,老杨骑着电瓶车在两座城市之间来回奔波,路上要花四个小时。

等儿子结婚,老杨就算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任务。他准备再干个四五年,然后离开这座打拼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回家种田。

老杨的手机上存着儿子的照片

前不久,老杨的手机被打翻的咸菜汁浸湿,听不清来电的声音。他拿去修了修,花30块钱换了个送话器。

“能用就凑合着用,省点钱给小家伙。”老杨笑着说。

本文转自公号“大狗之家”(ID: dagou-home),网易人间已获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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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插图: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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