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上的生死足球

2016-12-11 14:27:33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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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一直在响。

9岁的娇娇死死把头埋在胸前,越缩越紧,小她两岁的弟弟兴兴,捂着耳朵,眼睛紧闭,嘴里大喊大叫。两人把屋门反锁起来,谁敲门都不开。

将近中午,父母打开了房门,姐弟俩跟着家人,汇入逃难的人群,越过畹町河,抵达云南省瑞丽市畹町镇。

畹町边境已经封锁,扎起了难民营,边境上的中国居民区,家家楼顶上竖起一面五星红旗,防止被炮火误伤,但炮弹不长眼,仍偶尔落在房顶的水塔上,或者谁家门前停着的汽车上。

尽管如此,畹町河岸的铁丝网,仍像一个屏障,隔绝了难民们受到的死亡威胁。河对岸就是缅甸北部的九谷地区,地方武装组织与政府军正激烈交火。

这是十几天前中缅边境上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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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难民们来说,与缅甸咫尺之遥的云南瑞丽大概是个乐园,难民们越过国境线,就能得到安置与庇护。娇娇和她的家人们,与1000余名难民被安置在畹町镇,另有2000多人被安置在云南的芒海市。

瑞丽也是很多缅甸打工仔的理想天堂。一位20开头的小伙可能在缅甸国内拿300块月薪,到了瑞丽,能涨到5倍。

更重要的是,没有了缅甸国内的民族复杂,战火纷飞,难民和打工者能在这里踢上足球。踢球,几乎是90%缅甸男人的向往。

可整个瑞丽只有一座足球场,在当地的一所学校内,不方便全天开放给想要踢球的缅甸青年。

于是,有在瑞丽工作时间长、做体育用品生意的缅甸小老板,在瑞丽江边的姐告大桥下推出了一片标准足球场大小的空地,自费立上了球门。

这片场地非常原生态。姐告大桥的桥墩下,堆积着废弃的自行车和发臭的垃圾,球场不算平整,散落着小石子,黄昏的时候,落日余晖投在瑞丽江面上,金灿灿地晃眼睛。

这座免费的足球场很快吸引了大量在此工作的缅甸人。每天晚上大约5点,结束了一天工作的缅甸年轻人便会骑着摩托车相约来此踢球。少则20人,多则30人。为了让比赛不至于混乱,他们规定要像正规比赛那样,每队上11人,剩下的球员在场下等待,随后按照时间再轮换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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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来就是其中一员,他现在26岁,白天在瑞丽市一家小宾馆当领班。

没来瑞丽之前,恩来和滇南71号界碑旁老寨子里的伙伴们一起,白天在中国境内打工,下班后在寨子的空坝上踢球,到了晚上再跨境回到缅甸的家。

随着寨子变成旅游景点,恩来和伙伴只能到更远的瑞丽来打工,他们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姐告大桥下的河滩。每天下午下班后,他们都会骑着摩托车从瑞丽的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从黄昏踢到天黑,然后意犹未尽地散去。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

他们会换上自己买的山寨球衣,曼联、巴萨、巴黎、米兰以及阿根廷等等。问及为什么没有人穿白色球衣,一位21岁的缅甸小伙笑着用流利的中文说道:“因为会脏啊。”

他们的球鞋以类似回力款的布鞋为主,国内售价大概30人民币,算是球员们的一笔大开销。有些人干脆光脚踢,踢起来也毫不畏惧。球场上的呼喊声,有时甚至盖过了大桥上的鸣笛。在球场一边的石墙上,喷印上了“championsports(冠军体育)”。恩来说,他觉得他们是冠军。

云南瑞丽街上等待打工的缅甸人

3年前,听说要举办东盟国际足球公开赛,德宏文体局老年体育协会的一名官员张辉把河滩上的小伙子们组织起来,成立了瑞丽姐告缅籍业余足球队,自己则成为了领队。

第一年,这支队伍在瑞丽赛区参加小组赛就被淘汰了,到了第二年,他们小组出线,得到了前往芒市参加淘汰赛的机会,踢了一场便被淘汰了。

2015年,这支球队以6:1的比分,狂扫中国丽江队,闯进了东盟国际足球公开赛的业余组四强,随后在半决赛中负于来自昆明的球队。

球队打道回府,21岁的队员白南汤坐在大巴最后,一边看着窗外的街景,一边哼唱着流行歌曲,一脸满足。可谁能想到,为参加这次比赛,他辞掉了在玉石店的工作,回瑞丽之后还要为找新工作而奔波。不过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足球比赛更重要了。

他们有同胞,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越过边境去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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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这个月更早一点的时候,一支名叫罕大瓦帝队的缅甸球队,从首都仰光,穿过边境的战火,抵达了云南德宏。

德宏的东盟国际足球公开赛从2013年11月首届开始,已连续举办了三届,成为东盟足球的交流平台。到今年,已经有中国、缅甸、老挝、越南、泰国的23支职业和业余足球队参赛。

第四次参赛的罕大瓦帝队,是一支缅甸联赛的中游球队, 2008年获得过缅甸联赛的冠军,不过当年缅甸联赛只有八支球队;2011年获得缅甸国内杯赛冠军,次年又获得了杯赛亚军。这支球队也为缅甸国家队、国奥队输送过多名队员。缅甸足协规定,入选国家队的球员,俱乐部奖励10万缅币,相当于人民币800多块钱。

因为出国参赛的机会并不多,德宏的这场比赛,对罕大瓦帝队来说意义重大。

出发时,大家满怀憧憬,主教练则一丝不苟地研究技战术打法。走过曼德勒(华人旧称佤城)抵达缅北后,大巴车开过一座桥后,一颗炮弹把他们身后的桥炸断了,他们回家的路被彻底截断了。

难民和汽车堵住了去路,动弹不得。曾经做过记者的球队主管吞吞琳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已经59岁了,自称无所谓了;但队员们还很年轻,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害怕起来。他们在车上整整待了一晚。

在大巴车上,全队临时开了个会。罕大瓦帝队面临的抉择是,回去或者继续穿越战火去参赛。吞吞琳说:“我们必须去比赛,这种机会对于其他球队来说可能很平常,但对我们来说,太难得。而且不知道这次参加完以后,我们下次还能不能来。”

会议决定,如果一定要下大巴车,那就每三个人一组轮流下,防止有人落单。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几乎一天没有吃饭,直到挨不住了才下去买了价格不知翻了多少倍的方便面。

漫长的夜里,队员们不敢开手机,怕屏幕的光亮引来子弹,也不敢高声说话。平时爱玩实况足球、爱看电视的门将勾勾乃坐了一夜。他说,他有亲戚在参战。

罕大瓦帝队从仰光来德宏,以往只需要一个白天,但这次他们心惊胆战用了整整两天。直到看见瑞丽口岸的中国国门时,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在抵达芒市后,球队投资人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叫他们如果不行就回去。家人也很担心,不断打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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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比赛,罕大瓦帝队1:3输给泰国中央空军队。主教练认为他们接下来面对的丽江队球员身体好,技术也不差,他们基本上没什么优势。不过队员们仍严阵以待,他们备战很认真,就连洗澡、吃饭、散步也完全按照主教练规定的时间进行。他们只想好好比赛。

每场罕大瓦帝队的比赛,都会吸引大量的在芒市打工的缅甸人前来助威。目前整个芒市有两万余名缅甸人在这里打工、生活。

接待罕大瓦帝队的翻译卡鲁年幼时就随父母来到芒市做生意,亲戚随后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现在全家族有三十多人在这里生活。

2015年东盟国际足球公开赛

卡鲁在芒市算是个名人,踢球的人都知道他这个绰号。其实他全名叫貌缪温吞,因为个子瘦小,球友们把尼日利亚国家队球员卡鲁的名字冠到了他头上。卡鲁是业余球队的成员,他前前后后待过的球队,在当地拿到过15个冠军。他对中国球队的了解,比对缅甸球队要多得多,从小到大没看过一场缅甸联赛的卡鲁,在接受《新京报》记者的采访时说:“我还是喜欢2000年前后的那支中国队。”

和卡鲁一样,27岁的缅甸人李光耀也在中国工作和生活,但他有个更特殊的身份——华侨。他普通话说得不太好,人也腼腆内向,跟人说话甚至会脸红,只有身上的纹身昭示着他的个性。

11月22日的下午,李光耀和罕大瓦帝队一样,也在芒市参赛。不过当天他身体不适,只踢了上半场,而他所在的盈江县业余球队农民融心队0:2输给了丽江的一支业余球队。这令从小就开始踢足球的李光耀很自责。

去年他的球队参加当地的“融心杯”比赛,在首轮就被淘汰,他当场就哭了出来。六岁的时候,李光耀跟寨子里的小伙伴找到一块平地就会一起踢球,球门就是用两段竹子插在地上。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对足球的热爱丝毫未减。

在盈江,李光耀还为另一支缅甸人组成的球队“效力”——盈江缅甸人队。每年大年初三,李光耀都会跟着自己的球队参加“融心杯”比赛。这支由帕敢、曼德勒、密支那、仰光等地人组成的球队捧得过两次奖杯。

年收入只有1万元左右的李光耀为了让球队能够参赛,自己掏了5万元,为球队报名,购买队服等必需品。李光耀说,虽然自己没什么钱,但希望能通过足球把这些人都团结在一起。

去年比赛进行时,战火也未完全停息。但还是有许多缅甸人跑到这边来踢球看球。结束后他们又会返回缅甸,与战争相随。这些青年人中,有不少刚刚放下手中的枪。在赛场为缅甸代表队并肩作战的两个队友,几天后回到缅甸境内,由于分属不同阵营,他们要拔枪相向。

盈江县业余球队农民融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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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心杯”的赛事组织者,38岁的杨善勇看到过这些场面:“这些经历过战争的队员,他们在球场上把人撞倒了,赶紧把人拉起来,那种风格让人难忘。也许是每天都在经历着生死,只有足球让他们完全忘掉这一切。”

杨善勇经营着二手车买卖生意,同时还是农民融心队队长兼教练兼投资人。这支农民融心队有70多个队员,大部分是盈江县旧城镇的农民,也有少数几名华侨,球队已经组建了近20年,“扛起锄头犁地,放下农活踢球“的景象在这里每周都会上演。从1999年开始,每年农历大年初三到初十,为期一周的春节足球联赛都会在这个寨子里开打,参赛队伍从周围村寨发展到缅甸等5支球队都跨过边境线前来参赛。

杨善勇每年往球队砸数万元,将之作为事业经营。他以前维修摩托车,有很多年纪很小的徒弟,多数是吸毒少年和孤儿,他们跟着杨善勇开始踢球之后,性格和做人态度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作为毒品重灾区的中缅边境,杨善勇体会到了踢球的积极意义。

李光耀是杨善勇球队的6名华侨球员之一,技术出众的他很快就成为了球队的主力。他的踢球风格酷似早年间的C罗,他说在这里生活和踢球非常开心,不想再回缅甸。他的童年经常会听到枪炮声,与他一起踢球的球伴就曾被流弹击中过。

但他的同胞吞吞琳们仍要回家。“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事,我们不知道比赛结束的时候,是否已经停火,也不知道被炸断的桥是否能够修复,我们这个国家,战争就没有停止过。”勾勾乃和他的队友、曾经去印度联赛踢过球的拉丁摩亚说:“不管谁执政,我们都希望国家稳定,没有战争。”

而已经见识了太多的吞吞琳则说:“缅甸不会好,就算停火了也是暂时的,永远不会和平。和平是我们最大的渴望,我们这一代人,包括上一代人都是这样渴望的,但我的长辈们已经去世了,他们没能看到,我年纪也大了,估计我也看不到了。我只能希望我们的下一代,能看到和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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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下一代,譬如文章开头提到的娇娇,正在躲避战乱。和娇娇同样待在安置点里的小良,已经16岁了,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天,忧心忡忡。自己这个年龄了,回去之后会被抓丁充军,“听说10岁以上就抓”。

“上战场会意味着什么?”记者问。

“死。”小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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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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