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军阀的最后400天

2016-12-23 17:29:31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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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昌共中4弹,一由左腮入右脑后出;一中左眼,深四五寸;一中头左;一中左足。

时间停留在1932年9月3日晚。天色已黄昏,大概晚上6点20分的光景,张宗昌带着几个部下在济南津浦站与送行者话别,他准备搭乘6点40分出发的第10次列车返回北平。

虽然其早已下野,但此前任直鲁联军总司令时厚积的人脉仍在,石友三等山东省军政要员及旧属数十人前来送行。

张宗昌在火车客厅内和记者畅谈了十几分钟时局,6点35分左右送行者告辞,张宗昌遂下车到站台送别。此时距离开车时间还有5分钟,张宗昌身穿西装走出车门,众人请其回车,他仍恋恋不舍,又跨下车面北与众人握别。

这时,在站台东北角的人群中,有一人突然拿出枪,枪口对着张宗昌的脸,不过一米远的距离。张宗昌大惊失色,急忙返身狂奔,站台秩序大乱。

张宗昌沿站台向东跑,两名刺客紧追不舍,到六股道北站台,刺客一枪击中张宗昌左足,张跌于站台下七股道,头朝东北足向西南而卧。

一个刺客大呼:“我乃郑金声之子郑继成,替父报仇。”而后跳下,照准张宗昌头部连击三枪,随后逃出数十步,随即被驻站军警捕获。刺客郑继成,年40岁,其父郑金声早年为冯玉祥部下,被张宗昌枪杀;另一刺客为陈凤山,28岁,是郑金声的旧时部属。

张宗昌被送往济南医院时已气绝,医生在打过一剂强心针后,最终于20时1刻宣告无救。

在长期的历史宣传中,张宗昌是一个兼具无厘头、愚昧和虐杀脾性的军阀,“狗肉将军”、“混世魔王”的绰号也并非浪得虚名。尽管对他的指控有相当部分是成立的,但未免过于简单。

在他下野后从日本归国的最后岁月里,他不肯做日本人的傀儡,坚持抗日,并对主政时期的错误做了一定程度的忏悔,试图挽回其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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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张宗昌一日晚由平乘汽车至丰台,搭二零一次车赴济南。过津时金寿良、程镕随行。张赴鲁任务未悉,但颇惹人注意。”

1932年9月2日,上海《申报》发布了上述快讯。

虽然早在4年前即已兵败下野,但这个一度叱咤风云者的一举一动,仍不免被舆论关切。9月2日,张宗昌抵达济南。

张宗昌对记者说,此行是返掖县原籍扫墓,顺道会晤济南旧友,别无任务。谈及时局,他说希望国内团结御侮。算起来离开济南已经四年余,今日重来,“深觉以前错误”——他对此前统治山东时的部分行为公开表达悔意。

1925年4月,张宗昌从山东军务督办职务起,开始长达三年多对山东的统治,直到1928年8月兵败下野。

按照李恒珍等人的讲述,“张宗昌督鲁数年,赋税捐杂,已增至无可再增的地步,这仍不能满足他的支付需要。于是他的筹款人员又想出了一种办法,就是滥发各种纸币,以增收入……”

统治山东期间,中国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也曾编印《张宗昌祸鲁小史》出版,历数其种种罪恶。而最让国民党执政者痛恨的,是张宗昌派人暗杀了陈其美。

北伐后,陈其美的小弟蒋介石以及侄子陈立夫、陈果夫均权倾一时,这也直接导致了张宗昌下野后长期被通缉。

张宗昌(中)与褚玉璞(左)、张学良(右)

张宗昌生于1881年,山东掖县人,属奉系军阀。他在辛亥革命后即投奔胡瑛,开始军旅生涯,后投靠直系冯国璋。加入张作霖奉系阵营,大抵是1921年后的事情。督鲁兵败后,他亡命日本,1931年6月8日早,又带眷属随员共32人搭乘哈滨丸回大连。

据电通社当时报道,有一别府日妓静弥嫁为张妾,也跟随他回国,另有昭和园老板原氏随行。张宗昌的秘书称,张若返国,活动军资兵队,皆易齐集,只是现在尚非其时,这次突然返国是因老母促归。

张宗昌归国不久,即赶上“九一八事变”。事变之后,日本本庄司令在沈阳辽省府设立关东军司令部,任命张宗昌为关东军支队司令,张本人已抵达旅顺,日内即赴沈。亦有传闻说,张宗昌充当中日调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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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9月30日,张宗昌即致电北平友人,放出消息称,已断然拒绝为日本人所利用,日内送眷属到北平,他不久也将来北平居住。

果然,10月2日,张宗昌的母亲在副官梁瑾玉的陪同下,由大连抵达北平,住在利通饭店。张母说,“效坤(张宗昌字效坤)绝不能坐亡国奴,我也不能叫他做亡国奴,他日内来平,倘有卖国行为,我即自杀。”

这番话铿锵有力,后还被列为“四个抗日救国老妇人”典范之一:“国难声中,青年敌忾之紧张无论已,即六七十年前之产儿,现代中国之龙钟老妪,亦复激昂慷慨,充分表现其抗日救国之精神。此实吾人于万分悲愤之中,所引为获得一分安慰者也。“

张宗昌也在此时致电母亲,称本人即将离开旅顺,到天津稍作耽搁即来北平。

11月3日晨,他才从大连搭乘天潮丸轮船出发,4日晨抵达天津塘沽。

据《申报》记者记录,7时20分天潮丸靠岸,张宗昌伫立甲板上,记者登轮访问。张宗昌的豪爽气概不减当年:日军占据辽、吉,事极痛心,凡属国民,无不愤激。日人欲利用我以祸东省,我何能受其愚弄?但是日本人来包围者甚多,我曾对其表示,我是在野不问国事之人,对于东北事件不过问也无意见发表。日本人因此不能把我怎样。我一直想离开大连,以免被日本人当作造谣工具,日本人虽不能公然阻止我的行动但也不愿让我走。最近张学良副司令派代表请我来北平,我决心离开大连并借此解释误会。

“我现在只是一个国民,对于国家大事,不便轻发议论,但东北受此重创,我们国民不能不管,应当想个办法。前些时大家希望国联主持正义,做公道制裁,现在看来,无异镜花镜花水月。按照我个人的意思,执政诸公应将任何嫌怨一概不提,抛弃权力思想,通力合作,采纳国民意见,全国上下一致,然后外交才有力量,交涉才有胜利希望。若在此国家存亡危急之秋,大家争闹意见,争权力,不能合作对外,则前途如何,我不敢讲。”

张宗昌画作

张宗昌只在天津逗留一晚,11月5日中午结束河北省主席王树常的欢宴后,下午三点,即乘专车赶往北平。途中听闻北平前门车站聚集了千余名学生,张宗昌担心本人会遭遇为难,故改在永定门下车。

在北平,奉系大佬张作相和万福麟、于学忠等人均到站迎接,而后同赴冯国璋宅休息。张宗昌发表了与在塘沽类似的话语,并于当晚由万福麟陪同去顺承王府拜谒张学良。

据称张学良已将张宗昌来北平的情形,向国民党中央做了汇报。张宗昌在11月6日晨对记者称,他本人在大连时被日本人压迫,所受刺激甚深。此次返国,是鉴于国难日亟,他不会受日本人限制,他日内会派人去大连,将母亲接到北平来奉养——这似乎意味着他的母亲10月初离开大连后又有折返。

在帽儿胡同冯国璋宅住了一周后,11月12日,张宗昌搬到了铁狮子胡同的自宅,每日闭门读书,连日各名伶往访者,均未接见。

在此期间,与张宗昌有关的信息还包括,他督鲁时期的青岛商埠局局长赵琪,出任当地伪地方维持会会长。另有他部下一旅长,在中东铁路哈满线呼伦贝尔附近,建有坚固炮垒,枪械子弹充足,除劫掠外还拟破坏铁路线,其背后军火及粮食接济方为日本人,用意在使中东路发生交通阻碍,引诱苏俄派兵护路,日本即可趁机向北满进兵,与苏俄平分春色。而在日本人收编的“奉天自治军”中,总司令王殿忠、“前敌总指挥”李寿山均为张宗昌旧部,他们协同日军占据黑龙江(王殿忠在1932年8月被蒙边骑兵击毙)

这些旧属投靠日本的事实,与张宗昌彼时的表现适成对照。

3

到了1931年的12月下旬,张宗昌被曝在北平南苑购置良田百余顷,建牧场、养鱼池的消息。张宗昌对外称,他愿从此做一农夫,享受田间之乐。

这段日子,或为国民党中央和张学良在如何对待张宗昌问题上,尚未达成最终意见时期。

在1932年1月17日晚,张宗昌突然又在私邸招待新闻界,现场还请了旧戏班子表演助兴。张宗昌在现场谈到,国难严重,殊堪痛心,日本约我去东三省做皇帝,本人誓不做卖国贼,设法逃脱出大连,来北平做一百姓。国家养兵数百万,关外一枪不放,失地数万里,究有何用?各派门户之见太深,太重私利,不顾国家,致不能统一御侮,望舆论界主持正义公道,如有再发起内战者,应予以攻击。如果国家无内战,我张宗昌也可卖卖老,拿回东三省来。现在一党治国,党权高于一切,而国家丧地,责任竟无人负,权利尽在党员,义务乃在四万万人民,能算天下为公吗?望全国舆论界统一以国家为前提,主持公道正义。

这一番讲话,批评的目标可不少,从不放一枪的张学良部队,到所谓“发起内战”的广州汪精卫反蒋势力及共产党,再到一党治国的国民党中央。一个靠枪杆子起家的旧军阀,此刻需要借助媒体来表达不满,其内心愤懑可想而知。

当然,张宗昌终究是一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人。

5月,国民党中央留南京办事处于18日举行陈英士(陈其美)殉国十六周年纪念会,党国大佬济济一堂,包括汪精卫、蒋介石、张继、居正、叶楚伧、陈果夫、邵元冲、覃振、陈树人等五百余人。在邵元冲所作的报告中提到,民四(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肇和兵舰举事失败后,革命进行更是困难,陈其美不惜牺牲自己生命以促进革命的成功,到民国五年之今日,上海一个叛党的党员李海秋,受袁世凯、冯国璋、张宗昌等的主意,指使了七八个凶手,闯进他的寓所行凶。陈先生竟于极短时间为国殉难。

虽然张宗昌已在知会党中央的语境下,被纳入张学良下一步部署的棋局中,但那些曾经活跃在陈其美周边的人,目前都已是中国最有权力的人。对张宗昌的痛恨,很显然不会因抗战的到来而消弭殆尽。

抗日仍是一个全民族话题,在安东(今丹东),因义勇军活跃,引起日方恐慌,地理生疏、人情隔膜的日军采用“以华人杀华人”的政策,收编了一批伪军。其中,曾为张宗昌旧部的李寿山,即被委任为伪游击队司令,聚集了三四千人,为日军服务,据称他们杀戮义勇军手段非常残忍。

但张宗昌仍一如既往,坚持反日立场。

4

1932年7月24日晨,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在北平分别拜访了吴佩孚、张宗昌和蒋伯诚等人。这次与韩复榘的会见,对张宗昌应有重要意义,他在一个月后前往山东,并最终在那里送了命。

韩复榘是在7月22日夜间抵达北平的,陪同者中包括石友三,后者为张宗昌遇刺的现场见证人。他们到北平的目的是与张学良商议治安问题。

抗战的气氛很浓,7月30日下午由北平市银行公会、北平市总商会等十一个团体举办的招待华北将领及军政长官集会上,“团结对外、共挽危局”成为主议题。根据张宗昌一个叫高鸣岐的老乡(生于1912年,比张宗昌小31岁)在1986年回忆,1932年中秋节前,韩复榘从济南领着小姨太到京开会,亲自拜谒张府,并拜张母侯氏为干妈,和张宗昌结为把兄弟。韩复榘谒张,据说是冯玉祥指使,当时驻泰山的冯玉祥听到张宗昌拟当“华北直鲁联军抗日总司令”,便对韩复榘说:“如果张宗昌真的干上了司令,拉着队伍南下,你在济南还呆得住吗?”韩复榘便决意设法除张,借进京开会机会谒张府套交情,设圈套让张宗昌就范。在一次酒宴中,张宗昌谈及经济拮据和济南银行尚有存款之事,韩趁机邀张赴济,一面玩玩,捎带办理提款,张慨然允渃。

按照高鸣岐的说法,侯氏坚决不同意儿子张宗昌赴济。张宗昌召参谋密议,参谋们认为此去凶多吉少,也都不同意张去。张学良、吴佩孚也不赞成张宗昌赴济,但张宗昌固执己见,认为要拉势力、交朋友、搞到钱,济南一定要去。——这个说法多少有些演绎的成分,张宗昌彼时连“总司令”的空名都没有。

高鸣岐说,刘怀周在济南有家产,和韩复榘有联系,死后在其床下找出与韩复榘联系信件,怂恿张宗昌赴济。在遇刺现场,韩复榘假惺惺训斥金参谋,说他防范不严使张宗昌被刺,他无法向干妈交代。

当然,关于韩复榘参与刺杀张宗昌阴谋的说法,高鸣岐显然没有任何第一手信源,这个说法也就姑妄听之。但它更多的价值则在于,民间和军阀内部自身对不同派系间相生相杀的理解。

在遇刺前一刻,张宗昌还与记者讲他本打算返掖县原籍扫墓,因大雨之后公路坏掉,不能通车,而家母在北平生病,急电催回,不能久留,故先返北平一步,日后再来。

他讲述他的抗战理想,也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张宗昌说,中国到此地步,非举国团结御侮不可,否则不能救国。一切旧账,均不能算,等国难过后,有功者赏有罪者罚。九一八事变后,我在日本,日本人想给我三百万金票、两万只枪,令我去东北捣乱,我不肯,要先回国。日本人说,对你的通缉令还没取消,你怎么敢回国。我说,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我离开日本的时候,故意穿着大礼服,日本派警察沿途保护。

他又谈到督鲁时狂印钞票带来的灾难影响:山东省银行钞票,老百姓受害甚大,与奉票及山西省票同为政府失信于人民之事业。我决意想法整理,山东省府也争想办法,前任政府所做的事,后任政府必须负责,以免贻祸人民。做事不能贯彻,是中国人的大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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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张宗昌所言,他试图对自己滥发钞票的恶果进行补救,但时代不再留给他机会。

张宗昌一生杀人无算:陈其美、张志,还有著名报人林白水等,但最终是一个叫郑金声的冤主的后人讨还了血债。

高鸣岐回忆,张宗昌遇刺后,金参谋回京复命,后事由韩复榘处理。韩复榘将张宗昌尸体从现场到医院的过程,都一一拍了照片,然后派人将张的尸体、照片连同一盒底片送回北京,并告诉张母侯氏,有事可到济南找韩。张宅请了喇嘛做斋多日,将尸体埋葬。

而那个叫郑继成的刺客,在被判有期徒刑7年之后,于1933年3月14日,被南京国民政府明令特赦。

同张宗昌一道被日本人看中的石友三,在1933年做了汉奸。

张宗昌26岁的长子张济乐在张宗昌死后随母袁氏赴大连,于1933年1月到长春任伪职十九支队指挥。张宗昌的老母侯氏闻讯痛哭失声,致长函痛斥其不智不孝,毁其父之志。

又过了一年,《申报》刊发了一则报道,讲述了张宗昌身后之惨状:“张宗昌之母张侯氏自张死后,为张偿还债款,已达四十余万,现大连债权人纷纷索逋,其南苑地亩又涉讼,平宅家具拍卖,原价六万元以上,刻只得五六千元,被仆人中饱。张母似患精神病,将残余花梨、紫檀木器全劈毁,全家拟返籍,正筹旅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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