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放映室 | 新疆摇摆:从黄昏到深夜

2017-02-23 20:43:27
7.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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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离开乌鲁木齐的前一夜,在天山区延安路的路口,我拦下一辆车,准备去往沙依巴克区的友好南路。

“这么晚了,你怎么从团结路出来?”司机问我。

司机是生长在乌鲁木齐的汉族人,对于他来说,天山区的延安路、团结路都是维吾尔族聚集的小区。

在乌鲁木齐,我住在团结路的朋友家中。她是一个汉族女生,挚爱少数民族氛围浓厚的团结路。她的朋友表示不解:“别人都想从你住的团结路小区搬出来,你怎么反倒要搬进去?”

在离开延安路的路上,车子在立交桥下的庞大车流中艰难地前进。灰色的高楼隐逸在黑暗的夜色里,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乌鲁木齐道路笔直,高楼林立。夜里,一辆又一辆的轿车闪烁着红光。

在交通拥堵中,我问司机:“你有维吾尔族的朋友吗?”

“很少,有的也很少聊天。”他说。

在去南疆的路上,一位“老新疆”联系我。他曾在乌市工作30年,甚至学会了维语,有了许多维吾尔族的朋友。可是现在,“和这些朋友渐渐少了来往。”

后来,他离开新疆,把维语几乎忘光了。偶尔他会怀念过去,想起从前在乌鲁木齐和维吾尔朋友们畅谈欢笑的日子,恍如隔世。

车继续开,穿过立交桥,在街灯下继续前进,驶往沙依巴克区的友好南路726号。在这里,白天有特警站岗。

“我曾经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乌鲁木齐是什么颜色的?”在聊天中,我的一位维吾尔朋友T先生对我说道。

“乌鲁木齐是什么颜色的?”维吾尔族人天生对色彩敏感,我好奇他们的答案。

“朋友圈评论最多的答案是,乌鲁木齐是灰色的。灰色的马路,灰色的高楼、立交桥和天空。”他说。

冬天,树叶都落光了,空气中飘着供暖产生的烟尘味。灰色伴着博格达峰的风进入滚滚车流中,成为漂浮在城市空气中某种刚硬的气质。

“乌鲁木齐,还是‘红色’的。在乌鲁木齐,80%的人口都是汉族人。”他说。

在他的眼里,乌鲁木齐有一种特别的“红与灰”。乌鲁木齐作为维吾尔自治区的首府,成为许多维吾尔精英从乡村到城市奋斗路径的中转站,或是终点。

这个城市在不断地变新,变大。从BRT1号的首站,坐到尾站,需要2个小时。不可避免的,灰色在延伸。即使在乌鲁木齐这个现代化的城市里,他们依旧喜欢在钢筋水泥的世界里寻找绿色。天山区的延安路和团结路,有着乌鲁木齐的少有的成片的绿色。

夏天的黄昏时分,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延安公园露天餐厅里。餐厅上空,是遮天蔽日的绿树。底下,满树的阴影飘荡。空气里,可以闻到青草混杂泥土的清香味。新疆茶一上来,浓郁的花茶香溢出来。盛装打扮的维吾尔人在树荫底下用餐,色香味俱全。

“我喜欢这样的味道。这种感觉难以说清。这是空气里的一种氛围,你就是能感觉到它。当我离开新疆时,我找不到那种味道。”在乌鲁木齐新疆大学的一间书房里,T先生对我说道。

“我平时从来不去延安路。”黑夜中,司机师父说。

我沉默。第二天,我离开乌鲁木齐,一路向南,来到喀什。

2

傍晚,艾提尕尔清真寺对面的“国王夜市”开市了。黄昏正是夜市最妙的时刻。

夜市里的人不太多,天空是将夜未夜时的墨蓝色。烤羊肉摊位的阿达西用扇子把烟扇得很高,白色的烟雾冲向天空,整个夜市都充满了烤肉的香味。

阿达西红瓤绿皮的西瓜刚刚切好,泛着黄色光泽的鸡腿在烤架上转。摊主看见流浪人来了,就分他一个鸡腿。旁边,坐着卖莫合烟的老人。棕色烟叶被磨碎,用一个巨大的麻袋装起来。早已被禁的莫合烟,够劲道,依旧是地道喀什爷们的心头好,老新疆人,只认这一口。

抓饭摊上,混合着胡萝卜顶得像小山似的抓饭,还是三块钱一碗。黄色的电灯泡下,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东西,像在吃团圆饭。

夜市里,“kasa ——kasa——”、“杯什块——杯什块——”小贩的叫声,此起彼伏。在夜市入口,年轻人把卖VCD、耳机的摊位支好,把音响插上电源,忧伤、柔和的维语歌曲就开始飘荡在整个夜市上空。

一个女孩,提着一个装着鸽子的笼子,蹲在边上,即使有客人来询问,女孩依然一脸不高兴,显然她不想卖掉这只鸽子。旁边,麻辣烫锅里的食物,滚沸,翻腾。

国王夜市永远热闹,永远世俗。这里的空气,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更确切地说,这里有一种氛围——拥挤而温暖。

2016年喀什的夏天,罕见的多雨。在一个雨夜中,我从别处赶到夜市,浑身湿漉漉。在烤鸡蛋摊前坐下,看着红色的火苗烤着鸡蛋,就觉得舒服,暖烘烘的感觉围绕着我。在夜市里,重要的不是“吃”,而是整个儿的,被对“食物的热忱”包围。在这里,即使我孤身一人,也很少感到孤独。

这个城市,布满了热烈的声音、颜色和气味。巨大的墨蓝天空下,在艾提尕尔和白杨树的对面,飘着一团香气,烟气往上升,底下,是一片细细小小、熙熙攘攘的五颜六色。我是其中一个。

黄昏,黄色街灯渐渐亮起。暮色中,结婚的婚车穿过艾提尕尔清真寺所在的解放北路,发出快乐的音乐声。乐手们坐在工具车的后面,弹奏都塔尔,打手鼓,呼啸而过。

那天黄昏,我站在喀什的夜市中,不渴也不饿,只是看着周围的一切。晚风中,人们吃,人们喝。旁边,阿达西把石榴榨出红色的石榴汁,酸奶在空中划出白色弧线,不停喷射,一杯又一杯,一排小孩子在等待。

艾提尕尔上面,月亮没有升起来,人们很郑重地在黄色的清真寺前合影。男人们走向清真寺做昏礼。解放北路,将一个喀什噶尔,分成两半。一边安详自持,一边热气腾腾。在黄昏时分,两个喀什噶尔,同时复活。

但在我离开喀什不久后,夜市就被转移到别处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停车场。我一位挚爱喀什的朋友2016年9月第四次来到喀什,没看到夜市开张。他对我说:“没有了艾提尕尔对面的夜市,喀什少了一种味道。”

另一个日落时分,我和朋友坐在高台民居的废墟上。云层厚,夕阳透过云,把余晖洒下来,洒在高台废墟的一角上。角落里,闪着金色的光泽。成片的黄色生土房子倒塌、倾杞。男人、女人的衣服夹在土里,变成碎片。墙上,从前炊烟的黑色痕迹还留着。墙体倒塌,露出风化的黄色土块。高台民居在不断缩小。在这里世居的人们不断离开,把老房交给时间、旧梦和乡愁。

我忘不了这样的场景:一片废墟延绵的尽头,养鸽人在鸽房上一动不动地坐,几只鸽子停在他身旁的木杆上,晚霞从他的身后照,落日把他和鸽子的黑色剪影分割,带着沉默的璀璨。

日落之前,养鸽人站起来,拿起他的红色鸽旗,甩动,鸽群开始更有节奏的,做一天之中,最盛大的盘旋。

废墟之上,成群的鸽子飞过。甚至能听见鸽群翅膀扇动的声音。

这是喀什老城,一天之中最后的、古老的摇摆。

3

直到北京时间十点半,喀什的夏夜才来临。这个夜里,我不想描述喀什中世纪古城般的夜色浪漫,我想说说——另一面的喀什。放纵又自由的喀什。

夜是最好的保护伞。月亮升到了艾提尕尔清真寺里的白杨树间。在清真寺门口,我和X拦下一辆出租车,往环疆百货开。

X,南疆户外领队,在喀什已有三年时间。车窗外,层层叠叠,灯红酒绿。东湖旁的悉尼歌剧院般的建筑霓虹闪烁,高台民居对面的小山上,巨大的摩天轮发出电子的光芒。我不得不承认,离开喀什噶尔老城,喀什和任何一个现代化的南疆城市没有太大区别。

在喀什,老城区是我的舒适区。这里有夕阳、老房、小巷子、花头巾、白胡子老人。绿色纱巾下女人眼神深邃,孩子玩跳皮筋,吐曼河河畔柳树摇来摇去,月亮照进烤馕房的烟囱里,温暖、朴素得很慈祥。

在喀什十几天了,我的生活全在老城区度过。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完整的喀什。

车子在hantaji迪吧楼下停下。还没上楼,就听到音乐声从楼上传下来。

楼梯的墙壁是黑色的大理石。顺着这黑色,我和X一层一层地爬上去。我们慌慌张张,又充满秘密的窃喜。这种感觉,像两个未成年人进网吧。我尽量表现出娴熟、镇定的样子,过安检,寄包。

通过黑色的通道,一个新世界向我们打开。

这里音乐狂放,灯光迷乱。在夜色中,五颜六色挤在一起,摇摆,不停摇摆。感觉很酷。

在喀什老城,看到最多的是老人和小孩。小孩三五成群,在喀什迷宫般的巷子里玩。在每一条通向老喀什噶尔的巷子里,都有大眼睛,长睫毛孩子的笑。那种笑容非常天真,让人想起童年时期无数个吃冰淇淋踩水的午后。在白天的艾提尕尔广场上,高鼻深目,戴花帽的老人坐在一起,晒着日久天长的太阳。

可以说,喀什老城的气质,是中老年人和小孩造就的。那里有一股慈祥天真的气场。但在老城,我看不见年轻人。或者说,极少看见。在hantaji,终于,喀什噶尔最潮的年轻人出现了。

我们在一旁坐下,在黑暗里,观看舞池里的男女跳舞。没有任何一个维吾尔女孩系头巾。女孩化妆,穿紧身衣,高跟鞋,身材曼妙。

在黑暗中,我点起一支烟。舞池上,有一个维吾尔女人在唱歌。三十岁多左右模样,不算年轻,但有风韵。声音醇厚,旋律忧伤。维语适宜表达忧伤。他们的声音里自带水波。曲调像流水一样缓缓流过,中间有水,水有纹。

因为听不懂维语的内容,我对音调更加敏感。维语一个音连着一个音,在语调的从容下,音节们前仆后继地赶过来,形成了连绵不绝的话语。每一个维吾尔人,嘴里都有一连串的音乐。

维吾尔女歌手站在话筒前,掌握所有人身体摆动的开关。她轻轻摇动身体,声音从舞台中央传向hantaji迪吧的每一寸黑暗。他们在跳舞。

在喀什,年轻美好的肉体,试图在黑夜里解放。

X不抽烟,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也开始抽烟了。一支接着一支。于是两个僵硬的汉族人,靠着烟和酒,试图去理解并感受这样的“摇摆”。在hantaiji ,跳舞的人们,他们手机都放在位置上,无人看管,也不担心。这里没有人喝酒,除了我们俩。

“下次来这里,一定要上去跳一支。”X说。

是的。即使对音乐,画面感触敏锐,我和X天生没有舞蹈细胞,只能悻悻地对这样的“摇摆”做局外人。

歌曲全是维吾尔语,有快歌,也有慢歌。在现代维语音乐包裹下,他们依然在跳“维吾尔民族舞”。灯光不停在闪,音乐律动强烈。年轻的人们,不理睬节奏,固我地跳传统舞蹈,旋转,摆动。

一曲罢了,大家接着跳。音乐起,大家居然跳开始跳萨满舞。在公元8世纪伊斯兰教传入前,萨满、佛教、摩尼教曾在新疆拥有众多信徒。萨满舞节奏感强,舞姿强劲,有力。很难想像,在1000多年后的迪吧,萨满舞仍然被喀什噶尔年轻人的身体所记忆。

在迪吧,我设身处地,又置身事外,喀什开始向我展示她隐秘的角落。如果说老城是喀什的窗口,迪吧就是喀什的出口。

五瓶新疆啤酒下肚后,音乐变得更加欢快,声浪来到耳边,一次又一次,眼前的五颜六色揉在一起。

理性退场,触觉知觉更加强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身体开始摇摆。

“一起上去跳吧。”X说。

“不是说下次吗?”我说。

“就现在。”

“我不会跳舞,完全不会。”

“没关系,我也不会。”

于是,我和X,两个完全没有舞蹈细胞的汉族人,站在了舞池中央。

借助着新疆啤酒带来的力量,我们开始跳舞。什么都不去想,不用想。完全听从音乐的指挥。

在那样热烈的情景下,身体自顾自地摆动起来。我们混在其中,滥竽充数,乐不可支。这是我二十几年从未感受过的体验。是非常单纯的尘世的快乐。

维吾尔人是一个天生有“酒神精神”的民族。

骨子里有一种敞亮。相较于汉人向“内”,他们向外“打开”,毫不思索,本能地把身体交给色彩、音乐和舞蹈,与天地相通。他们不害怕用身体表达情绪。直爽,热烈得就像正午的太阳。

在喀什,我能强烈地感到,这是一个有“雄性”气质的文明。不扭捏,不造作。在喀什麦盖提,农民拿起画笔画画,色彩亮烈得布满眼球,天生艺术家。

在喀什各地旅行,即使第一次见面,也会感到被各种朋友出乎意料地“热情相邀,友善款待”。但在喀什,也不尽然全是美好回忆。我在夜市,和摊贩讲好不要辣椒,摊贩几次放了辣椒,我生气,摊贩更生气。直来直往得让我哭笑不得。

如果用一种颜色形容他们给我的印象,那就是“清真寺”的“绿”里夹着“馕”的“黄”。

在喀什老城的茶馆,常可以看见阿达西茶客们日久天长地聚在一起,一杯茶,一个馕就着吾斯塘博依路的街景聊天。绿色窗帘布馒吹起,一人弹起都塔尔,一人打手鼓,胖小二跳起舞。

大家享受着音乐,舞蹈,还有馕。

我和X在一群维吾尔年轻人中间,一曲又一曲地跳下去,直到最后一支。在这种性感的,令人疯狂的气氛下,所有人都融为一体。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是你的羊杠子(老婆)吗?”舞池里,一个维吾尔青年凑近X的耳朵问。

“不是。”X说。

于是这名维吾尔青年站在我面前,我要往哪跳,他便像一堵墙一样挡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坏笑。在我慌不择路,满脸通红,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音乐停下,灯光暗下,一曲结束。

迪吧打烊了。一看时间,北京时间凌晨三点。

走出迪吧,晚来寂静,天上下着濛濛小雨。宽阔的马路,已没有了车流。一群从迪吧里出来的年轻人走在夜色里。

“刚才跳得很好。”旁边一群人里的一个人转头,对我说道。

我和X都笑了。不好意思地笑了。

街旁,黄色街灯亮起。灯光暖黄,绕成了晕,雨点一点一点地,在光里落下,纷纷扬扬,就像无法阻止的,下落不明的时间。

这是我在喀什的最后一天,四个小时后,我即将坐上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回想起在迪吧里的片片刻刻,和眼前,真是两个世界。迪吧里的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喀什的未来。

在雨中,我和X步行,一只喀什的流浪狗伴着我们走。

这是一条穿越新城,到老城的路。我不辨东西,直到看到了艾提尕尔清真寺,我知道,我回家了。

即使不是穆斯林,艾提尕尔依旧是我心理地图上的标志性建筑。

当我看到它,我觉得,一切的摇摆,都有了定点。

后记

本篇文章写于2016年9月。文章中所写的国王夜市,移到了小巷子里。“一条解放北路,一边是清真寺,一边是夜市”的景象,已不复存在。

最近,Hantaji迪吧作为娱乐场所,晚上也已不开放了。所以,文章所写的喀什老城、新城最经典的夜生活,都悄悄地变了面目。

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一书中写道:“我想象一个黄金时代,一个纯粹辉煌的时刻。那时城市‘与自己和平相处’,那时它仍是‘美丽的整体’。但在我的理由又一次出现时,我却想起我爱这座城市,并不是因为任何的纯粹,而是因为它缺乏纯粹。”

这段话,同样适用于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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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作者及摄影师许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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