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墓园的守墓人

2017-04-25 17: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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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清明之际,我随湖南关爱老兵志愿者团队去云南腾冲国殇墓园祭拜,那里埋葬着数千名滇缅对日作战中阵亡的中国远征军将士。 飞临腾冲一带上空,从舷窗向下看,只见那高黎贡山连绵起伏,山道蜿蜒交错,如一幅展开的战略地图。这座“极地之城”承载着一段苍凉的历史,日军将那场战役称为“玉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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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日,晴,腾冲市国殇墓园里正在举行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祭拜仪式。

墓园最高处小团坡上的短剑形纪念碑沐浴在阳光里,这是远征军第20集团军为在光复腾冲时阵亡的将士设立的。小团坡呈圆锥形,由其顶向下、四面的斜坡上,呈放射状安放着3346个一尺多高的小墓碑,“一碑、一罐、一把骨灰”,每个墓碑上都镌刻着名字和军衔。

这些名字并不与下面的骨灰完全对应,当年阵亡将士的躯体大多支离破碎,难以辨认区分,只好集体焚化,再分装到骨灰罐里。

此时正在致祭文的李正是中国抗战史学者,今年已经72岁,他对远征军的历史研究执著严谨,总要到山野里、到幸存老兵那里去叩问考证。

还有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凭吊老兵。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在此前一天来到墓园,为阵亡将士带来了家乡的泥土、水和酒。

这些志愿者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和照料抗战老兵,也看到他们大多贫病交加、晚景凄凉,再没有当年与日军拼杀的风采。

很多老兵受到过政治运动的冲击,二十集团军的少校参谋张子文战后蹲了26年监狱,有位老兵吓得向志愿者下跪,求他们不要追问过往。20集团军中将参谋长刘召东、预备2师少校参谋兼谍报队长石大用被执行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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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抗战纪念馆副馆长伯绍海是这次祭拜活动的承办者之一。他不太像个公家人,更像是一位民间学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则是:“我是一个守墓人”。

伯绍海穿得松松垮垮,头发略卷曲,大部分时候脸上表情冷峻,眼神也冷淡。他不但做滇西战史的研究,还参与关爱抗战老兵和留守儿间的公益活动,在这个圈子里颇有名气。或许是因为那副不羁的模样和这份热肠,熟悉他的人都叫他“伯少”。

“云南的腾冲、龙陵和缅甸的密支那,是日本军人最不愿意提及的三个城市,他们在这里遭到惨烈的失败,其中腾冲是中国收复的第一个县城。这三个城市都是中国远征军打的(联合美军、英军),都胜了,却也是惨胜。”伯绍海讲述那段历史时,语调低沉。

“那里面埋着咱们的恩人,千万不要去糟蹋他们的灵魂。”

1942年5月,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军入缅作战失利,孙立人将军撤往印度,杜聿明将军败走野人山,日军第56师团趁势以机械化部队突入中国滇西,边境重镇腾冲沦陷。

除了军事占领,日军还在腾冲建立了行政管理机构行政班本部,田岛寿嗣任部长。日军把李正邻居家的房屋用作军火库,武器弹药堆满了房间。邻居不忍自家的房屋帮助日本人,就偷偷将一面镜子丢到屋顶,设法通过谍报人员通知了盟军第十四航空队。不久,飞机联队破空而至,以镜子的反射光为标识投下了炸弹。第一波炸弹误炸李正家,家里房倒屋塌,三位亲人被炸身亡。

日军遭到攻击后立刻展开搜捕。李正母亲即将临产,也随着左邻右舍逃出城外,在一个叫当嘎的地方遇到一队日军正和远征军的游击军对峙。一群老小慌忙藏身在山林里。

经过一路惊悸颠簸,母亲动了胎气,生下了一名女婴,是李正的姐姐。生产时,母亲怕惊动不远处的日军,紧咬牙关不吭一声,可孩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吓得众人慌了神。为母亲接生的人看见有个逃难的人家带了木盆,就吩咐用木盆扣住刚出生的姐姐。盆下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日军退去后,姐姐已经闷死在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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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4月,何应钦签发反攻滇西的命令,5月,霍揆彰率第20集团军横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进击腾冲城。

伯绍海说腾冲之战的很多硬仗都是团长、营长带队冲锋,100多天的时间,阵亡军官1234名。忠烈祠的右侧,有一块不起眼的墓碑,就是纪念他们的将校碑。少将覃子斌、少将李颐……对我而言是陌生的名字,对伯绍海却是喋血沙场的英魂。

被部下称为“老虎爷”的594团团长覃子斌,阵亡于高黎贡山北斋公房阵地。高黎贡山是腾冲城北面的天堑,最高海拔5000多米,山下是大热天,山顶却是云雾蛮瘴、奇寒苦雨。山的陡峭处仰角达七八十度,覃子斌带军蹬着岩石、抓着山草向上攻。日军凭险据守,在山上只要一两个人,架一挺机关枪,一个团的人都上不去。

覃子斌攻到最高处的冷水沟,日军在两个山头修筑了坚固的碉堡,周围以战壕工事层层环绕,对隘口通道形成交叉俯控之势。远征军冲上阵地,日军以机枪扫射,火炮采用瞬间引信,出膛十几米就爆炸,冲锋士兵的尸体像小山一样堆积起来,后来者把机枪架在尸堆上还击,鲜血和雨水汇在山沟里飞溅奔流。

覃子斌当时已经52岁了,是远征军中资历最老的团长,进击时他却冲在队伍前面,在北斋公房前遭到机枪扫射,身中数弹,大腿粉碎,血流不止而阵亡。士兵把他的遗体抬到坡地上的一棵树下,师长叶佩高率师部官兵赶来默哀凭吊。

我在腾冲时,李正老师和志愿者发起了寻找覃子斌后人的行动。他死后,留下了3个未成年的女儿,可现在没人知道她们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她们若仍在世,最小的也该有80多岁了。

李颐是黄埔军校6期的学生,阵亡于腾冲巷战。日军接到56师团司令部“玉碎腾冲”的命令,在每街每巷都修建了地下碉堡,拼死抵抗,李颐和他的5团每天只能推进十几米。

攻克腾冲的前一天,李颐被子弹击中,却拒绝包扎,仍持冲锋枪封堵对方暗堡的火力。倒下时,他说:“不知今年海棠如何?”新婚妻子来接他的灵柩,大哭说:“还我的人。”

我来到美军墓碑前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火山石刻成的镶地式碑石上,洇出片片铜钱大小的水渍。

很少人知道,在滇西抗日战场上还有一支4000多人的美国顾问团,史迪威将军的副手多恩任总司令。按照协议,顾问团负责战术指导、教授兵器使用和地空联络这些工作,不必上一线战场。可21岁的夏伯尔被死亡和鲜血激起了斗志,随592团的士兵一起冲锋,在高黎贡山灰坡阵地阵亡。

少校梅姆瑞的名字也在墓碑上,他是被日军的炮弹炸死的,那时他的第二个女儿刚出生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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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墓园的祭拜仪式,李正、伯绍海与十几名志愿者又登上位于腾冲城南的来凤山,在文笔塔前凭吊阵亡在这里的预备2师6000多名将士。

文笔塔塔身如笔,泮池如砚,所处地势险要,曾经是日军的一个主阵地。当年日军为了开阔射界,把来凤山上的大树都砍掉了,现在山上已经是树影重重,松柏森然,成了森林公园。

日军修筑的环形工事依然清晰可辨,就在我的脚边,散兵沟里积了一层潮湿的黄叶,日军就是蹲在这里面向冲锋而来的远征军不停地扫射。

来凤山高出腾冲城所处的坝子300多米,是腾冲南面的天然屏障。日军深知其中利害,这在里苦心经营2年,修筑了非常坚固的堡垒。李正说,日军以指挥官的名字命名他们的阵地,樱阵地、梅阵地、松阵地……阵地上的山炮、步兵炮、重机枪及指挥所都是半地下工事,并以粗大的树干覆盖,层层防护,炸弹都炸不开。

预备2师的将士踏过竹签阵,剪开铁丝网,一个排、一个连冲进去,立刻被日军的机枪扫倒。子弹从6团一位连长张剑山的喉管擦过,鲜血流下,他摸摸脖子后面,知道没被打穿,说了声“还好”,继续向前冲锋。士兵也没人敢后退一步,因为团长有令:除伤者和通信兵外,不论什么人,有后逃者就地枪决。团部特务营持冲锋枪在后面督战。

史迪威将军(前方第一人)

美军出动数十架B-25战机助战,对日军阵地进行密集轰炸和机枪扫射。远征军的山炮火力同时向敌堡垒集中射击,炸起得土石和硝烟让人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预备2师趁势冲入敌阵,与日军展开肉搏战。机枪手见敌我绞杀在一起,不知道该往哪儿打,只好丢了机枪,加入肉搏。

经此一战,来凤山遍山弹痕累累,血迹斑斑,到处是破碎的肢体和散落的枪弹。李正老师小时候常来山里寻弹壳,一颗机枪子弹能卖2分钱,次日的早饭钱就有了。

战后腾冲的百姓把很多军用物资改为了家用。李正那时穿得背心都是降落伞改成的。有位老乡正在杀猪,细看那杀猪刀——是一把中正军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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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腾冲街头,我遇到一位老人,他的身材不矮,但肩背弯曲前倾,人就低了几分。他正要过马路,却仍半低着头,白发垂到耳边,站在车流、人流前一副不知所往的样子。同行的李正老师叹了一声,“这个人的一辈子太可悲。”

老人姓彭,他婴儿时期却有一个特殊的名字——田腾裕亚雄,他的生父正是腾冲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腾冲沦陷时,他的母亲蔡兰惠是一名中学毕业生,容貌俊美,逃难中与家人失散,后被伪县长送给了田岛。田岛在日本已有妻子,但为了表示“中日亲善”,还是与蔡兰惠举办了婚礼,以“腾冲的姑爷”的身份笼络人心。

彭先生出生那天,两军正在腾冲进行巷战,蔡兰惠躲进地下掩体生下了他。田岛的翻译白炳璜为她接生,用刺刀割断脐带,又从阵亡士兵的身上割下一片衣物,将婴儿包裹起来。田腾裕亚雄这个名字,是田岛调离腾冲前取好的。

分娩不久的蔡兰惠在财神庙被俘。预备2师的一位连长孙剑锋在回忆录中简要记叙了审讯蔡兰惠的过程。

审讯者问:“你是知识分子,为什么甘心事敌,嫁敌人行政班本部长田岛?”

蔡惠兰答:“我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日本来了,前方、地方文武官员闻风而逃,任由几个汉奸为虎作伥,蹂躏地方,鱼肉人民,我心不忍。嫁给田岛,我营救不少人。”

蔡兰惠与18名慰安妇被押送保山市的路上得了病,断了奶水,出生月余的彭先生躺在母亲怀里奄奄一息。走到一个叫上营的村子,押送蔡兰惠的士兵对她说:“孩子跟着你走,活不下去的,赶紧送人吧。”

蔡兰惠听了劝,把儿子送给了当地的一个彭姓人家。多年以后,彭先生的姨妈四处寻访,找到他、认了亲,倾力照顾这个孤苦的孩子。

彭先生小时候总被骂“日本猪”,受了很多欺辱,懂事起就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长大了,没有姑娘肯嫁给他,姨妈让自己的女儿和他结了婚。

60年代,彭先生的日子过得愈加凄苦,听缅甸过来的人说在那边见到了田岛,还做了缅甸人的女婿,讲的情形很真切,就决定去找他。

临走时,他买了一包糖块,用报纸裹了,当作给生身父亲的见面礼。

在边境上,边防兵检查他的行李,翻出了那包糖,展开了那份报纸。因为报纸上有国内的政治新闻,兵怀疑彭先生是敌方的间谍,他立即被捕,后来被判处5年有期徒刑。从此,他就断了寻亲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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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9月14日,中国远征军克复腾冲。李根源倡议在来凤山麓修建阵亡将士墓园,引屈原《九歌•国殇》的篇名作为墓园的名字。几名地主让出了拟作墓园的那片土地,国外华侨汇来捐款,很多腾冲人把自己准备重建家园的一点钱、几截木料都捐了出来。

阵亡远征军骨魂安葬到墓园的那天,腾冲街巷涌出潮水般的人群,摆出香案,哭泣、呼喊、祭拜……人们请来法师做了水陆法场,诵经念歌、超度亡灵。一位当地的老人回忆说,连日军也一起超度了:“让他们还是回家吧,他们家里也有妻子也有儿女也有父母,不要再来干扰腾冲人民的生活。”

李正小时候常常随父亲来国殇墓园,被命令背诵国民党大员的那些题词。至今,每有讲座,他还要背诵于右任先生的题词:为世界,卫正义,为祖国,争自由,腾冲一战,碧血千秋。

“文革”时期,腾冲人告诉自己做了红卫兵的儿女:“那里面埋着咱们的恩人,千万不要去糟蹋他们的灵魂。”

墓园还是没保住。1969年的一天,一群身着军装的“造反派”闯进墓园,先是把纪念塔炸倒,断为三截,然后用铁锤砸毁纪念碑、墓碑和英烈祠内记着阵亡将士名录的壁刻。据传,这些人是“四野”的部队,解放战争时与远征军的部队打过血战。

70年代,国殇墓园被改为腾冲县委党校,那些残破的石碑,有些作了走廊、台阶的垫脚石,有些被人捡走,作了捣衣石或别的用场。

李正说,家国记忆不能泯灭。1984年他上书腾冲县委,呼吁重修国殇墓园,经过一层层审批,他拿到了盖着红印章的批复文件,开始了艰难的重建工程。李正和他的同事们四处寻访,收集失散的文物。

大部分墓碑没有找到,找到的那些也由于日月磨损,很难辨认主人的名字。他们只好尽力把破碎的墓碑拼接、拓片,请书法家依照原来的大小、笔迹,重新篆刻制碑。最终重刻了3346块,大概是原来的一半。

唯一完整的是英烈祠的匾牌,因被一户人家拿去做了床板而幸存下来。

2010年,政府又依着墓园修建了滇西抗战纪念馆。馆中收藏了2万多件抗战文物,“全部是实物,没有复制品,”伯绍海参与了筹建和布展的过程,“全国的抗战纪念馆很少有能做到这点。”

文物大多是民间捐献的,20集团军54军军长阙汉骞将军的外孙捐赠的文物摆满了一个展厅,旅美华侨陈灿培在海外市场见到抗战文物就买下来捐给纪念馆。“我们资金困难,很多捐献者都是自付邮费。”

前几年,国民党要人蒋孝严、郝柏村都曾经来墓园参观祭拜。郝柏村是远征军老兵,走时留下了一套《抗战时滇印缅作战总检讨》。

如今,伯绍海他们已经在全国做了7场抗日主题的展览。他说,做这些不是为了宣扬仇恨,只是希望人们能够知道那段历史、记得那些为国家争自由而死去的人。

(此文得到李正老师和伯绍海先生大力帮助)

参考资料:
《腾冲之围》 余戈著
《民族光辉》 腾冲县国殇墓园管理所编
纪录片《中国远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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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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