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友最后的赌局

2017-05-11 15:28:39
7.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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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中旬,雨后的一个春夜,晚风裹着冬天凛冽的尾巴和春天的温热。我兀自躺在床上发呆,朋友圈一个好友忽然给我点了个赞,是好久没联络的狱友卢杰。

“干嘛?这么晚不睡?有节目啊。”我没话找话。

“哪来什么节目啊。最近心情不好,输钱了。”

“这么失落,肯定超过六位数了吧。”

“七位数。”

“一百多万啊?”

“400多万。”

……

1

2016年8月,我成为了“网易人间”的作者,大半年中陆续收到的稿费终于令我钱包里偶尔有了余钱。

从刚出狱时把亲戚口中的“苹果”仅当作水果,到我第一次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了个苹果7,用了整整一年。

在此4年前,我并没有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通过写作挣到钱。那时,我尚被囚禁在高墙之内,和所有囚犯一样,我总是幻想着出狱之后找到一条迅速致富的道路来补偿自己。

类似的想法,在年轻囚犯身上表现得更为强烈。

卢杰和我就是其中的典型。

那时我们刚刚20出头,在出监监区相识。我们经常聚在监区的楼梯口练习俯卧撑,讨论的所有赚钱方式都离不开“混社会”这三个字,显然,如果以此为出路,拥有强健的体魄尤为重要。

2012年底,卢杰呈报假释,不久之后就会出狱。那月的某天,我们一同做足了300个俯卧撑,胸肌充血肿胀,像一对发怒的猩猩。休息的间隙,我喘着粗气问他:“兄弟,马上出去了到场子里混吗?”

“对,场子里面混混。”他用手指测试自己胸部的硬度,漫不经心地应答着。

“一天能混多少钱?”

“放点水钱,一天一千不成问题。只要耐住不赌。”

“假释期要当心点。走时候留个号码,我回去以后去你场子看看,没别的门路来钱,我就在你那混。”

“一句话的事情。你安心服刑,等我混好了带带你。”

这样的场景和对话反复发生,尤其是在卢杰临近刑满的时候,我和他确认一遍,他对我再承诺一遍。对前途迷茫和畏怯的我们,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些。

卢杰刑满释放的前一天,我拿出所有私藏的食品,吃完那顿尽我所能丰盛的晚餐,两人去了监区的盥洗间。卢杰亲手砸碎了自己的饭碗,那个白色的塑料碗碎成四瓣,洗碗的犯人们纷纷躲让,目光之中全是羡慕。

“砸饭碗”这个刑满前的狱内习俗向来备受期待,最后一顿牢饭吃完,用力地将碗摔碎,在那刹那,谁都有种死都不再入狱的决心。

第二天临走前,卢杰赠我一些生活用品,里面有个塑料水杯,我叫他带出去。因为“杯子”的谐音是“一辈子”,意为出去一辈子,永远不再进来。

穿上新衣的卢杰摇手拒绝,冲我喊道:“兄弟不要烦了!出来找我。”

他离去的背影潇洒而又傲慢,飞速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我想起三年前,2009年夏季的一天,一众名号响亮的社会人员聚集在扬州江都的惠民东楼。因为赌场里的债务纠纷,两帮人相约“协商解决”。那个午夜,卢杰就躲在街巷的路灯下,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中缭绕。他和另外四个混混抽完了整整两包香烟,仍在焦急地等待着楼上这场漫长的谈判发出战斗的讯音。

忽然,惠民东楼临窗的桌子被掀翻了,卢杰和四个混混迅速跑到汽车的后备箱取了自制的关公刀,跑上了楼。

一片砍打之后,对方求饶,跪在卢杰的老大哥面前,在本息俱还的欠条上摁下了血色的指纹。因对方有3人被砍伤,在医院就诊的时候,医生报了警。卢杰作为主犯之一,被判处四年有期徒刑。在狱中实际服刑两年8个月之后,他取得假释1年4个月的裁定,提前走出了铁门。

我趴在监舍的门窗上,手里拿着他赠与的物品,想象着他的背景,不舍和羡慕的情绪不断交替。

2

也就在几天前,我去扬州东关街,突然想到了刚刚建立联系的卢杰。电话打过去相约一聚。下午两点,卢杰叫我去流泉水会三楼的房间里找他,电话里他哈欠连天,大概又是一夜无眠。

来到房间,卢杰小弟开的门。里面乌烟瘴气,玻璃制的烟灰缸里挤满了湿漉漉的烟头,两个避孕套的袋子丢在床脚。浴场小姐的工具箱仍旧放在床头,显然刚刚离去不久。卢杰躺在一张床上打鼾,小弟问我要不要叫醒他,我摇手拒绝后叮嘱他:“他醒了之后,就说我住在对面的酒店,约他吃晚饭聊天。”

六点之后,我站在酒店的十一楼,夕阳开始晕散出黑暗之前的最后一缕红芒。玻璃桌面上手机震动起来。卢杰已经在酒店楼下等我,在电话里说请我去吃龙虾。

等我下楼,打眼就看见酒店的旋转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车。上车后,卢杰发给我一根金色的黄金叶香烟,还没抽完,他又侧身去拿了两包烟扔过来。事后我才知道这个烟要100元一包。

“龙龙,等我去收笔帐,一会儿功夫就带你去吃饭。”他给我说。

卢杰的小弟把车子驶进了一条偏僻的水泥路上,拐角处正好停着一辆交警车,小弟有些紧张。

“不会追过来吧?”

“不要慌,正常开。交警不可能驾车追你的。”

卢杰和小弟对话后,我才知道这辆宝马车一直都在无牌使用。

在农郊的一处楼房处,车子停了下来。卢杰再次递给我一只烟,我们聊了一些狱内往事后,一个矮胖的年轻男子上了车,和我并排坐在后座,脸色沮丧。

(作者供图)

车子再次开动,驶出去不足一公里之后,在一个建设银行的自助取款点停了下来。胖子打开车门去取钱,卢杰主动找我继续刚才的话题。

几分钟后,胖子取了两万块钱从车窗处递给卢杰。上车后,卢杰递给他一张还款条。胖子坐在我的身边,仍旧垂头丧气。

“杰哥,于明放话要带人到我家来挑事了,下个礼拜的钱你这边缓缓,我先还给于明。”

“于明你怕什么?真找来了你打电话给我。你先把我这边的债清了,我他妈最近输了不少,利息我先不和你算,把本金先还了,懂不懂?”

车子再次停在刚才的楼房处,胖子下车离开后,我问卢杰:你放了多少钱给这胖子。

“十几万。利息一天2000,现在这家伙输了100多万,钱炸棚了(一下子还不上),我先把我的本钱要回来,利息以后和他慢慢算。催这种人的债就要慢慢哄,因为他狗日的确实一下子弄不来钱,你跟他来狠的,还要倒贴医药费。”

一会儿功夫,车子已从农郊驶入了城中心,在一家龙虾店的门口停了下来。喝酒时,卢杰劝我:兄弟,今天我们少喝一点,不然晚上的节目玩不起来。

“节目真玩不了,我最近虚,你倒不如带我去场子里转转去。”

“那这样吧,我们去唱会儿歌,到十点我带你去个小场子。最近我输的多,只去小场子。”

3

去赌场的路上,车子先驶去了卢杰的家中。他嫌包里的两万块钱太少,回家又拿了五万现金。

“最近输的太多,玩点小钱。小场子一晚上输赢二三十万,大场子每天都有人输一百多万。”

卢杰又一次对我解释,即将去的只是个“小场子”,我明白他反复表现出对几万输赢的轻微不屑,大概是为了向我证明他“混社会”已经到了一定层次,毕竟没有哪个小混混可以有400万去输掉。

车子在郊区一处乡村的楼房边停了下来。卢杰打了个电话,说:“到了,开门。”

周围很黑,除了车灯和楼房的窗户底下有些昏黄的油菜花之外,一切的景色都淹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里。没多久,院子里走出来两个彪形大汉,打开院子的铁门,迎我们进了楼内。穿过五米深的院落,我看见一楼的大厅内灯火通明,三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圆形的桌子推牌九,喧嚣如同白昼。

进了屋子,所有人都认识卢杰,喊着要给卢杰让座。

我看见坐在桌面上七八个男人面前各自堆了几万元现金,分成一千一沓摞在面前。后面围着一群人,他们手上拿着几千元现金,见机下注,其中还有三四个女人。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坐庄结束,轮到下一个人坐庄。站在板凳上看场面的赌场小弟高声喊道:“庄家后面不要站人。”于是,下一个庄家后面的人群迅速分散。

卢杰上了桌,从包里拿了五万现金放在面前。他没时间把钱分成一千一沓,每次押注就在一万一沓的钱上面折叠三四张,表示押了三四千。

我站在卢杰的背后看,一轮牌九推完,新的庄家就输了近十万。

轮到卢杰坐庄,他状态很放松,一个庄赢了三万,然后顺手给了我一千块喜钱——这个钱我无法拒绝,是怕触了他的霉头。

玩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因为某人押在台面上的赌资被人乘乱拿走了,场面开始混乱起来。卢杰觉得扫兴,起身准备离开,赌场的主人当即出来送行。

车子颠簸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有些困倦,在舒适的座椅上哈欠连天。卢杰给我递来香烟,他对我说:“兄弟,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15年8月。”

“哦,你出来的时候,我两趟官司都吃完了。”

“啊?因为什么事。”

“12年假释出来不到半年,因为酒驾被交警拦下,我一气之下把交警顶了200多米。假释被收回,还被判几个月,14年才出来。那时候应该听你的,把那个杯子带出来。”

“没事了,现在你稳一点,不会再进去了。”

“兄弟你不懂,有些事被套住了出不来的。我准备自己搞个场子。”

“我靠,参与赌博出不了大事,开设赌场可是要重新回炉的。”

此番谈话让我们彼此都陷入了沉默,或许是在卢杰看似不羁的生活表象之下,有了忧虑的疲倦感。

4

车子驶到我入住的酒店门口,卢杰约我次日游玩,我婉拒。

我和他挥手告别,宝马车随即发动,在干净而又空旷的街面上消失了。坐在车内的卢杰,背影同样潇洒,可在深夜的小城似乎又显得有些凄凉。

我回到南京的第二天,卢杰微信给我发来消息和定位:“我在澳门,如果我赢回那四百万,一生不赌。”

在对此嗤之以鼻过后,可笑的江湖道义引发的愧疚感又让我觉得,自己不得不祝福卢杰,祝福他,在澳门完成人生的最后一次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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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插图:《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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