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尿味的北京

2017-06-25 16:17:34
7.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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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果我知道小伍会长那么丑,2014年夏天,我可能就不会走进北海旁的那个胡同。

小伍是我的第一只猫,黑,长毛,怕人,到处撒尿,欺负同类,破坏家具,尤其在晚上,没关卧室门就惨了,它会悄无声息地守在床边,无差别攻击所有伸出来的肢体。

2015年夏天,我的朋友从香港来,借住在客厅沙发,第二天神情疲惫,说什么也不再住了。原来,小伍一直躲在沙发底下袭击他,翻身开灯,小伍又蜷缩在最里面,够也够不到,叫也叫不出,关灯准备睡,没一会儿又袭击,周而复始,天亮了。

但我走进胡同的时候,它站都站不稳,毛茸茸地和大猫抢吃的,嗷嗷叫,也不怕人。这年我才毕业,通过朋友知道这里有猫等待领养,养猫的念头早已疯长,见了这个情形,哪里把持得住,我立刻拿筐装着它,打车回到北京东5.5环的合租屋里。

当时我有三个室友,两个都不置可否,但我打定主意要养。大家说起个名字吧,它是第五个合租者,就叫小伍好了。

第一天,相安无事,只是小伍不太吃猫粮。第二天,我们好奇,它怎么不上厕所呢?第三天,它在床下拉了一大坨猫屎,在墙角撒了尿。夏天的北京闷热,我们的合租屋只有一台老旧空调,一下班,我和室友们都崩溃了。

我到网上查,有人说,要胡萝卜加大棒,培养小猫到猫砂上厕所。乱撒尿,就在那里敲一下猫脑门,发现它用了猫砂,就奖励猫罐头。我试了两天,居然成功了。

可没想到,平静了才一周,我们纷纷发现,身上长了白色的点,挠破了,很快周边也痒起来,每个人都是。慌了,去问医生,才知道就是猫传染的,叫猫藓,小猫很容易得,而且会传染给人。

一个室友明显生气了。她本来就不喜欢养猫,现在还被迫买药,腰上背上慢慢都有了,涂药不好穿衣服,不涂,白天上班只能蹭椅子。我也心烦,再也没有逗猫的兴致。

可还得照顾它。小伍是胡同里捡来的,体弱多病,才染了猫藓,我要把它养得健健康康。猫藓折腾了我们两个多月,反反复复,最后没藓了,还习惯着擦药。

小伍越长大,反而更怕人。它的毛疯长起来,浑身黑黑的,三个月大的时候,像深山老妖,半夜猛窜出来,扑棱棱撞倒一片物什。它开始袭击人,气得我们断它猫粮,它又能把袋子翻出来,自己刨着吃。

我们开始羡慕别人家的猫,像“邻居家的孩子”——看看人家的猫,又漂亮,又亲人,再看看小伍,唉……

合租的四个人都是才工作,或者在实习,都在自己的职位上努力地挖掘第一桶金,单纯地觉得努力和回报是正向关系。我的节奏很稳定,白天工作,深夜回家,抽空跑步,周末聚餐;同屋的朋友每天复习考研资料,兼职赚着生活费;隔壁屋的女生发表实习作品,转正有望。

一天天过去,我们都感觉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现在住在东5.5环,马上就能到4环,3环。

我想,我再也不要失去它们了。

现在回想,才工作的半年像发条一样稳定,稳定到记忆里分不清季节和日月。小伍是唯一的时间标尺,它长大了,变丑了,毛长了,冬天来了。它撅起屁股蹭来蹭去,高声或呜噜噜地叫,春天了。

春天,我也结束合租的日子,在一个兵荒马乱的下午,我带着小伍,还有一车凌乱的家具,搬进了东四环边的35平米的一居室。那是一片老纺织厂宿舍,楼下的老人养着芦荟,从阳台向右侧望,能看到人民日报耸立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大楼。我想,这次算城里人了吧,真好。

小伍可没觉得这里好。第一周,它就在门框边撒尿了。我没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有深意的举动——猫尿将成为我在北京最深刻的气味记忆。

2

才到东四环半个月,朋友忽然问我,“还想养猫吗?新的。”

我想都没想,说,“好啊”。过一会儿又问,“什么猫啊?”

就这样,咪咪和lucky,一只虎斑和一只狸花猫,被送到了我们狭窄的住处。才到的那天,狸花猫lucky扒开了厨房最狭窄的缝隙,钻进去,怎么喊也不出来。咪咪,这只小虎斑,倒是傻乎乎地不怕人,走到哪都蹭蹭,人也蹭蹭,桌腿蹭蹭,马桶么,也蹭蹭。

小伍最开始躲在暗处,观察新来的两位“客人”,到了晚上,就听到他们在门厅和厨房,乒乒乓乓地乱撞,偶尔还有抓咬,低吼。厨房的玻璃用品再也不能摆到桌面,猫砂盆的清理也变成一天一次,然而,它们还是很快在厨房木门的角落撒起尿来,每次我一闻到气味,愤怒地转向它们,三只猫就很有层次地逃离——小伍嗖一声钻了出去,lucky贴着墙根小跑到角落,咪咪还是慢慢地走向我,全然没意识到做错了什么,“喵”地一声,又蹭我的脚踝。

2015年的春天,我的出租屋每天都像被剧组拍摄后遗弃的片场。那时候,我的工作又大幅度波动,感情、家庭都震荡起来,我常常深夜回到家,脑袋嗡嗡直响,最后又开门,出去,到便利店买几瓶酒,坐在东四环的天桥上,喝到记不得怎么回的家。

后来,我带小伍做了阉割手术,母猫的手术很繁琐,复查次数也多。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问自己,为什么要养猫呢?我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买天文望远镜,买电子显微镜,买那些我从小渴望但是没机会拥有的东西。

可能,养猫对才毕业的我来说,意味着独立,我终于不用再看父母、老师、宿管的眼色了,我花自己的钱,养自己的宠物,报复那个没有自由时间,没有零花钱的自己。

五个月后,剧组般的凌乱不见了,半夜在天桥上喝酒的习惯也彻底消失——因为我被房东撵出去了。又一个兵荒马乱的下午,我带着三只猫,到了东4.5环的新住处,房租贵了一半,房间也大了一倍。猫特别开心,我也松了口气。最初的一个月,特别和谐,连猫毛都很少。我拿着激光笔,晚上关了灯,指挥着猫们从东跑到西,前赴后继,扑着墙上的光斑,乐不可支。

一个月后,熟悉的猫尿味又来了。说来也奇怪,在北京的时候,烦恼总是扎堆来往,我的工作彻底陷入乱麻,痛苦,犹豫接近两个月,我辞掉了看起来很有前途的位置,闷在家里,想着自己的出路。

猫们打来打去,尿来尿去,虎斑的黑白毛,狸花的褐色毛,小伍的长毛,把沙发粘的无法落座。弹脑门,关阳台,都不好使,一天,在小伍疯狂地蹿来蹿去一整晚后,我拍了桌子,拿起笤帚把它们都赶到阳台,撵到防盗架子上。

我气炸了。最害怕的失控还是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看了一眼窗户,发现猫不见了,一激灵,赶紧冲过去。咪咪只是躲在窗角,我轻轻唤了一声,它站起来晃了晃,就走回窗户里。但是,我怎么叫也找不到小伍。有一瞬间,我想它可能是丢了,我到楼下找了一圈,没有,回到楼上,我依然难以想象它真的会丢,我又趴到窗户,打着手电筒找它。忽然,我从隔壁的防盗窗拐角,看到绿绿的反光。是小伍!

它被吓坏了,只敢在那里偷偷瞄着,但谢天谢地,没有走远。已经凌晨两点,我拿猫粮,罐头,玩具,挨个逗它,也没太大反应。我拿晾衣杆去够,它立刻就躲得远远的。最后,我放弃了,把窗户留了一个巴掌的距离,在那放了水和吃的,想着明天怎么去和隔壁敲门。忽然,我听到罐子被打翻的声音,还有沙发底窸窸窣窣的一阵。小伍回来了。

我想,我再也不要失去它们了。

3

但是,聚散离合远超我的掌控,哪怕和猫,我也说了不算。

2016年,我搬到了大理,变成了每天焦虑的自由职业。整个2016年,我都没闲着,一个接一个地跑,我相信每一个在做的项目都有前景,尽管多数都亏损,无疾而终,或者默默无闻。

这一跑就是一个多月,自己都颠沛流离,更别提猫了。我只好把猫留在北京,分散给三个朋友——小伍被东5.5环时合租的女生抱走;lucky转移到一个做基金的朋友那儿;最傻最粘人的咪咪,还留在我原来的屋里,托付给一个记者朋友,他转租了我原来的房屋。

记者朋友也要出差,有时候,他把钥匙给朋友,隔三天没人就去看一眼,铲铲猫屎,换猫粮。我也经常找朋友,让他们帮喂。一次又一次,我在青海的高速路边,川西北的藏区,高邮湖运河道,沧州破烂的铁狮子院里,边工作,边在微信上找人。

“仇老师/胡老师/岳老师……哈哈,帮我喂个猫?”

秋天,那次我正好一个人在大理,在舆论里打了个滚,赞扬、责骂,滚过他人的唇齿尖。那阵子我经常半夜去打球,楼下是一条河,过了河,有大理设施最好的户外球场。

那天晚上10点多,我正准备去球场,接到了朋友电话,他今天帮我喂猫。

“杜啊,咪咪好像把水管挠破了。水流了一地。”

我立刻就站住了。水管?会不会把记者朋友的东西浸湿了?

“别急,我看看,就在厨房漏了一地水,但现在没漏。我查看一下。”

我抱着球,蹲在桥上,看着夜晚的西洱河,经过霓虹灯bling bling的兴盛桥,流入墨色的洱海。我焦急地想着是什么水管被挠破,应该找哪里的水闸,会不会是咪咪打开了水龙头,流了一地水,自己又关上了?

朋友一会儿说,好像没找到漏水管,关了水闸,总之现在不漏了。我给记者朋友发微信,告诉他这件事。为流了一地水道歉,为咪咪道歉,提醒他,出差回去的话,好好检修一下水管。

我想起来他有几次半夜给我发消息,说从机场赶回家,发现一屋子猫毛,还有咪咪的尿味,很沮丧。“杜啊,你什么时候把咪咪接走?”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有一遍遍地道歉。发完了解释的微信,我蹲在桥上想,我不配养猫,麻烦着朋友,连累着猫。我还不如咪咪,我像一只流浪猫,在深夜,一个既不是家乡也不是工作地的城市,我蹲在这里,处理着被我撕碎的,曾经完整的生活碎片。

我好想再回到2014年夏天,那个线条一样稳定的节奏,那个从胡同接回小伍的下午。

4

漏水事件后,我去了北京,筹备新的差旅计划。我想过,干脆把猫真的送人吧。我在网上发布了信息,和一个小女孩的妈妈联系好了,她一直说,想在女儿生日的那天,给女儿一个惊喜,她们都喜欢小虎斑猫,希望能对咪咪好。

我犹豫再三,还是约好了日子。临近约定时间,她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小女儿还是想要一只小猫,从小开始养,咪咪毕竟大了,对不起啊杜先生。”

我却一下子高兴起来。那就自己养吧,咪咪,你再坚持一下。我会处理好我自己,然后把你接去。

我想,我也长大了一点。以前,我回头看自己的脚步,只看到黑白的条块,对,错,有力,无力,急匆匆地跑向现在的位置。现在,我的光谱打开了很多,我开始看到彩色的一切,东四环早春的梅花,东5.5环周日购物的欢喜。

我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依靠鲁莽的拳击手,所有的动力,都来自勇气,我可能击败了哪个对手,但我并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现在,我至少知道每一拳为了什么。我再也不是才毕业, 为了报复性消费,买天文望远镜,为了弥补童年的遗憾,不管不顾养了三只猫的那个人。

春天,我定了未来五年的住处,就在大理。我找了一家宠物托运公司,将咪咪放到航空箱里,运到大理。女友去接的咪咪,她说,还没到机场,老远就听到咪咪的嚎叫。接回住处,比北京大很多,咪咪嗅,蹭,钻到沙发下面,又从茶几底下跑出来,高兴坏了。

我还是经常出门,但没有去年那么疯狂,而且,始终有人在屋里,陪着咪咪。5月份,电商优惠,我给咪咪、小伍和lucky分别订了羊奶布丁、猫寿司、猫薄荷饼干、罐头……小伍的收养者给我发来它的照片,黑毛又长又乱,胡须翘起,像济公一样。但她说,小伍性格好多了,也偶尔亲近人一下,养着蛮好。lucky的寄养主人可能要调动工作,我就提出,lucky还给我,我要寄到大理。我讲了讲大理的条件,她想了想,说,还是房间大点好。

我说,“当然了!还有咪咪做伴呢。”

她说,“lucky有几次尿床单,你得注意。”

我笑了。尿味再一次出现在脑海,旋转起来。

忙碌的春天过去,我在三个项目里折腾,待在大理的时间不到一半。六月,终于,补足了装修带来的财务窟窿,我把lucky的到来提上日程。寄养主人留它住了几天,她说,lucky像感知到了什么,半夜都蹭到床上睡,异常黏人。

我到了北京,依旧联系上次运送的宠物托运机构,他们上门取猫,拎lucky的时候它“噢”了一声。

“哟呵,猫这么重啊。”托运机构的工作人员说。

我看着紧缩在航空箱的lucky,想象着它腹部垂着的一大坨肥肉,那里面装着北京的三家猫粮,雾霾,春夏秋冬。在北京,肥胖永远是最容易的。

依旧是女友在大理机场接到lucky,这次没有听到叫声,lucky就害羞地蜷缩在箱内,被拎起,才怯怯地“喵”一句。它仍然瑟瑟发抖,到了屋内,和咪咪嗅气味,互相恐吓,追逐,探索完一楼空间后,果断地挤进了沙发下面,过了一天才跑出来。这时候我也回到家里,看着两只猫各占一个楼层,互相对峙。

时光真疯狂,它们都不认识彼此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新的家,新的我,新的喵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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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假如猫从地球上消失了》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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