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仔郭南成之死

2017-07-12 18:06:21
7.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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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南成说要“娶个老婆热炕头”的话,还在我的耳边。

可此刻,却传来他的死讯。

1

走到工厂门口,我发现工人们就像看戏一样,在大门外围了一圈又一圈,任凭保安怎么驱赶也不散去。

我被人群推搡到了角落的草丛里,透过一个个兴奋的脑袋,我远远望见北门口的道路中间,有个中年女人跪在地上烧东西。烟雾袅绕的,看不清楚女人的脸。有货车在她身后按喇叭,还有几个保安想将她拉起来,女人就势瘫坐在路中央不走,耍起赖来。

为首的保安向旁边的人低语了几句,合伙将女人抬进了保安室。货车驶过去,碾过一堆灰烬,我才看清楚,烧的是给死人用的冥币。

那个女人就是郭南成的母亲。

烈日当头,我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发怔,远处还有机器的轰鸣声,可眼前的景象却一点都不真实。

我捏了捏口袋,手机里有郭南成存在过的证据。

“现在都跳了12个人了吧。为了上面赔的那50万,大家都纷纷跳楼,约好了一样。” 有人在旁边说话,脸上的表情兴冲冲的,“我听说现在不赔了,免得越跳越多。那他们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又有另一个人凑上来说话:“我听说不是自杀,是被保安打死后,推下楼的。所以家属才来闹了。”

“我就知道,保安总打人迟早会闹出事。”起先开口的人接过了话头。

关于郭南成死因的流言在日光之下蔓延,我站在人群里挪不动脚。

郭南成的脸,郭南成的话,仿佛紧紧贴住我的脸。我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郭南成摔下楼时耳边的风声与落地的剧痛。

我颤栗着掏出手机,在郭南成发给我的最后一条讯息“小妹仔,什么时候做我的女朋友”后面,回了两个字:“再见”。

2

2011年5月,18岁的我揣着一张身份证和400块钱,随手拿了几件衣服,开始了人生最远的一次离家出走。

乘卧铺车一路南下,进入广东境内时是凌晨四点钟。车内人群躁动,虽然很疲倦,但透过起雾的车窗,隐隐望见道路两旁的霓虹灯,内心竟涌起阵阵激动。

在小学同学的指引下,我在龙华汽车站的南门口,凭着身份证进入了一家号称世界500强的代工厂。

厂区是个迷宫般的地方,从A栋到F栋,我时常会将自己绕晕,处处都是门禁,有人告诉你哪里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宿舍里的8个人永远无法齐聚,总有人上夜班,晚上不回来睡觉。

工厂周围全是应厂妹厂仔而生的店铺,满足最基础的衣食住行以及娱乐。店铺老板管厂妹厂仔叫靓妹靓仔,又或者老板。可转过头,便大骂 “傻逼”。

进车间的时候必须“身无寸铁”,连胸衣都要在小店里去了钢圈才能穿进车间。走出车间时也是一样,一个小螺帽都带不走。

我成天对着流水线,满眼都是绿色。男男女女就坐在流水线的两边,流水线的工作节奏快慢由管理人员调节,线上没货的时候,他们可以闲聊,但永远不能睡觉,因为随时会有各个级别的管理人员过来巡视。所以,工人们会坐姿端正地小声说话,坐姿端正意味着态度端正。而在这个暴烈情绪一触即发的车间,态度端正是一种生存之道。

我从线头做到了线尾,从投放物料到打包成盒的所有工位统统做了一个遍。有时负责贴保护膜,左手拿着保护膜,右手拿着滚筒刷子,捡一个滚一个。有时候负责测试摄像头或插件,穿着白色静电服的线长说,“要红的对红的,绿的对绿的”。有时候负责包装,下面一层是数据线耳机,上面一层是手机。

很久后我才知道,自己做的那款手机叫iPhone4。

一天,线长对我说:“小妹仔,你不适合做流水线,因为你总是打瞌睡,从线头睡到线尾。”我扯着眼皮,无从辩驳,不流通的空气的确总令我昏昏欲睡。线长问我想不想去物料组,“那里需要不停走动,给人分发物料,这样就不会想睡觉了。”线长一旦开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很快,我被调转去了物料组。

在这座工厂里,被调来调去是很稀松平常的。他们会说,借我几个人,或给你几个人。在工厂,人和螺丝一样,不过是被分派的资源罢了。

3

短短一个月,我走过了从手机组装、测试到包装出货的每个环节,已经熟知哪里是摄像头的死角,哪个时间段可以肆无忌惮昏睡,哪个时间段必须保持清醒。从流水线到物料组,不过是从新人变成了“老油条”,我从坐着瞌睡变成站着瞌睡。没完没了的睡意整日侵蚀着我,一个个白晃晃的灯就犹如白晃晃的梦。

直到有人凑进我的耳朵,跟我说话。“去洗把脸吧,去走动走动”,但困意仍令我挪不动脚。我的嘴巴扯了几下,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嘟囔的是,“掐一下我,让我醒醒”。

睁开眼,跟我说话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后来我知道他叫郭南成。

郭南成是湖南永州人,比我大两三岁。说话时有浓浓的乡音,留着一帘厚重的刘海,车间里的人都叫他小个子。

车间里的大姐们总喜欢和他打趣,讲荤段子。

“小个子,多给我一张贴纸。”

“哪种?”白色的静电衣罩在他的身上,显得他格外瘦小。

“又大又粗的那种。”旁边的人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写申请单来,每条线都有报废率的。”郭南成不为所动,木着脸回。

“你就给我走走后门,给我半张,不作数的,我一会请你喝水。”

又或者,郭南成抱怨,“今天剥了一天的铜线,手痛啊 。”车间的人立刻意味深长地回他:“第一次都是这样的。”

有时候,他去网吧通宵后上班,大家就凑上去开玩笑,“郭南成,你昨天去干嘛了,整个人恹的,小伙子注意身体啊……”紧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再或者,“南成,难成。难成什么,难成功吗?”

“是在南方成功!”

4

我真正与郭南成熟络起来,是从他找我借钱开始。

有一天郭南成对我说,“能不能借我点钱?”我说,我只有50块钱。他想了一下,郑重地说:“也行,发了工资就给你。”

我掏出一张皱巴巴的50块。他还笑我,“你的钱怎么这么皱。”

“你嫌皱就还给我”,我生气想要回,郭南成却一溜烟跑了。

他还钱给我时,请我吃了德克士的炸鸡排。摘掉静电帽,他出神地看着我,嘴里说,“长得还挺清秀。”

路过园区的礼品店时,他说,为了感谢你借给我钱,救我于危难之中,我送你一个礼物。我拒绝了,“你已经请我吃饭了。”可他扯着我脖子上挂着的厂牌,将我硬生生拉进了礼品店,指着一个粉色猪崽,对营业员说:“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小妹仔,什么时候做我的女朋友”

之后,郭南成开始频频给我发信息。

“小妹仔,出来吃宵夜。”

“小妹仔,我给你买了早餐,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小妹仔,我教你溜冰吧。”

“小妹仔,我们去海边吧。”

我总是碰见郭南成在车间里,与他的小推车一起欢快地唱歌。他的小推车就像一个百宝箱,走到我面前时,他总会抓出一把五彩糖果给我,“小妹仔,你什么时候做我的女朋友?”我剥开熠熠闪光的糖纸,也不答话。糖果放在嘴巴里,咬一口,甜丝丝的。

一次,我问郭南成:“你的梦想是什么?”

“娶个老婆热炕头,生几个娃娃仔,多好的生活呀。”

“你养得活吗?”我问。

“我们农村生活水平低,好养活的。再说啦,我爸妈也还年轻,家里就我一个,有他们帮衬也不是太艰难的。那你的梦想呢?”

“以前父母总是吵架,我就只想离开家离开学校,现在不知道了,感觉很想家。”

“你还是回去读书吧,知识才能改变命运的。”郭南成劝我。

“你为什么不回去读书呢?”我疑惑地问。

“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老师在上面说,我在下面昏昏睡,听不进去。”他顿了顿说,“就好像你现在这样。”

我沉默了,郭南成也不说话。两人低头数着小螺丝,1000个装进1个小袋,然后称重包装,再分发给产线。

“你们两个离这么近,在干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凌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一定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主管。女主管平日话不多,总是沉默地负手站在车间角落,阴沉着脸盯着整个车间,一开口却大半个车间都能听到。

我紧张地低下头,缩着身子,微微挪了挪凳子,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女主管的声音依然在身后:“上班就上班,离那么近做什么?”我低着头,默默祈祷这个声音赶快消失。而在一旁的郭南成,却倏的一声站了起来,愠怒道:“你有病吧。没看见在数螺丝么?”

此刻,车间人都噤了声,齐刷刷望向我这边。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我头更低了,只听后面女主管顿了顿,压着声音对郭南成说:“你来办公室。”

女主管一走,车间立刻爆炸了,大家开始议论女主管会如何处罚郭南成。我全身绷紧了一根弦,不敢抬头。等郭南成一脸无所谓地从办公室出来,已是下班时间了。我问他,女主管说了什么。郭南成笑着说:“她说工作的地方不是我逞英雄的场所,也不是泡妹仔的地方。”

“那你说了什么?”我追问道。

“我说,不要在上面受了委屈,就到下面找茬出气。都是打工的,你配合我工作,我配合你工作,谁比谁强多少呢。然后,她就跟我南瓜藤子葫芦藤子扯了一大堆,我没怎么听。”郭南成语气轻松。

“你不怕她吗?”我有点担心。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被开除,东家不成成西家。”

自此之后,女主管便整天双手交叉在背后站定,死盯着我,我感觉自己后脑勺都快被盯出一个血洞来。而郭南成似乎是抗议般的我行我素,总是明目张胆走过来冲我说笑。

事情真正缓和是直到某天,一个大个子男孩不知怎么被她激怒,突然操起凳子,对女主管骂道:“他妈的,别以为你是女的,老子就不敢打你。”女主管站在原地,红着脸,可是依然背着手,纹丝不动。郭南成却不知从哪处冒出来,站在了我前面。

线长们闻声赶来想说服大个子,他手里举着凳子,往后退了几步,正好踩到了身后郭南成的脚,郭南成一把将他推出去,大个子毫无准备,一个踉跄摔在了硬邦邦的地板上。线长们涌上来制服了大个子。从此,车间再也不见大个子和女主管那双刺刀般的眼睛。

郭南成的那一帘刘海在混乱中掀开了一些,我发现,他没刘海的时候更像一个男人。

5

又过一阵子,车间新来个女孩叫莉莉,总有碎碎的头发从她严严实实的静电帽里钻出来,然后她就站在流水线前,把那头发拨过来拨过去。

她对郭南成颇有好感,有一次她对郭南成说:“一个人睡觉好害怕,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感觉一闭上眼就有鬼盯着我看。”

“那你就开着灯睡觉。”郭南成不抬头,目不转睛盯着手里的活,用指甲刮起纸箱子上贴错的标签一角再轻轻揭掉,箱子依然完好无损,可以再次使用。

莉莉嘟着嘴巴继续说:“我开着灯,但还是害怕。”

“那你就得找个男朋友了。”此时,产线上有人叫了声“郭南成”,郭南成起身离开座位,随手扯出一位工友说:“他还没女朋友,你可以考虑一下。”

我和他俩一起去食堂吃饭,摘掉静电帽,脱掉静电衣,我才发现,莉莉的身材和五官都很标志,踩着厚底凉鞋,垂下眼帘看我时,露出相当精致的眼妆。

莉莉笑着挽着我的手说,大家都叫你小妹仔,其实我比你更小,我是94年的。她用某种胜利者的眼神打量我一番,这是女孩才能意会的眼神交流,郭南成无从感知。他走在我们两人中间,时而关照我,时而关照莉莉。

在食堂饭桌上,郭南成讲他的家乡与小时候。他说他打弹珠和别人不同,他是站着掷弹珠,管你大珠小珠,一掷一个准,赢光了隔壁小卖部男孩的所有弹珠。他自封点珠之王,但是村里人渐渐都不愿意和他玩了,他觉得无趣,又把所有弹珠分给他们。他由此得出一个道理:人没有的时候,就穷凶恶极地追求,等一富裕,就感觉无趣,就开始乐善好施了。

后来他不打弹珠,开始去河里捉鱼摸虾,整个人晒成泥鳅一样。要么三五成群,在河泥里倒腾。要么坐在树荫下的小水沟里钓龙虾,诱饵用的是青蛙肉。“一个夏天能挣不少钱。情况好的话,能挣到半学期的学费。”

我喜欢听他那些专属于男孩子的故事,这也让我想起自己倍感亲切的童年。我想我们是一样的人,无知迷茫却又糊里糊涂对未来充满希望。

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平淡如水,我们也并没有走得更近。

6

7月的一个早晨,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夜班后的我拖着一身疲惫,从车间回宿舍的路上,看到郭南成发来的讯息:“小妹仔,什么时候做我的女朋友”,我没有回复。

隔天,我却得到了他的死讯。

我记得那一天。

那是车间冷气开得最足的一天,冻得人伏天还穿着外套,无论我们怎么抗议,工厂都不给调高温度。因为产品芯片和零件受不得热,必须保持着恒定温度。待在车间的时间稍微久一点,就会感觉眉眼上蒙着一层霜。

我随着众人从车间走出来,室外的烈日使我感觉浑身通透。这段时间我们总是要接受各种培训,我们这批半新不旧的员工排着长队,绕了大半个厂区,管理人员在一旁昂头训示,“填完表,就赶紧回车间,别磨磨唧唧的。要是被我发现就扣你们一天工资。”我们龇着牙窃窃发笑,就算顶着烈日走路,但是可以偷小半天的懒,没人想走快。

不过7月的天说变就变,很快乌云蔽日,天沉了下来,我们的大队伍被堵在了北门口。

我眼睁睁地看到着郭南成的母亲跪在地上给儿子烧冥币,然后被保安拖走。有人对我说,小妹仔,郭南成死了。我讷讷回应着:“郭南成吗,怎么可能?”嘴巴扯动着,心中一阵一阵的发紧。

一切都猝不及防,如此潦草就划上了句号,上一秒还是他热热闹闹在我耳边说话,下一秒便是戛然而止,从有到无,只需要一瞬间。

而郭南成的死因,对我来说,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迷。

我坚信郭南成不会自杀。我分明记得,不久前郭南成还和同事聊过关于跳楼自杀的事。“听说昨天武汉园区又跳了一个人,已经9连跳了,今年是出了什么鬼,死这么多人?”

“自杀的人真傻逼。如果是我,要死也死回家里去,免得父母那么伤心,还要来给你收尸体。”郭南成说。

还有,之前在电视里连番报道工厂自杀事件时,我们都不以为然,郭南成一直坚信,“路有千万条,东家不成,成西家。”

他自杀,我不信。

郭南成走后,走廊的护栏上又装上了坚固的铁丝网,我时常抓着铁丝网,望着来来回回的工友们,每个人都神情木讷。我恍然大悟,这里像极了一座牢房。

我见过的厂妹,再好的容貌和身材都被掩埋在厂服内,在嘈杂的车间,她们的身体静静地等待衰老,并被贴上“15块钱的炒粉便能睡一夜”的标签,只有在溜冰场、酒吧、K歌房才能见到她们生动的脸。

我见过的厂仔,他们总是在找工作,而且总是会问,这个厂女孩多不多?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只有16到28岁这样年龄的人才可以待的地方,只是人生短暂的避难所。

7

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过后没多久,我回了家,在工厂算起来也就3个月。

2012年,我参加高考,考上了湖北第二师范学院。2015年开始实习,去年也正式毕业了。一直过着平淡的生活。

2015年,我又去了那个地方。厂房依然连着厂房,废墟还是那样的废墟,去厂区的路还是坑坑洼洼,车子碾过会扬起厚厚的尘,行李箱拖动带起的灰尘蒙住了人们的脸。周边依然是以厂区为中心衍生出的商铺和小摊,夜晚里满是商贩向厂妹厂仔销售劣质商品的市侩热闹。

烈日当头,也是一个炎夏,我突然想起郭南成的脸。18岁那一年,郭南成是我唯一能记住的人。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有人骂了句“我操你妈”,郭南成冲上前,揪着对方的衣领子发狠地说,“骂我可以,不能骂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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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天注定》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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