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青年回不去的小城

2017-07-20 18: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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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鸟

二十年前的春节,小学寒假,我和发小在晚饭前爬到大院办公楼的楼顶看鸟。

大楼很高,我们很小,鸟群像一片密集的风筝,线就在我们手中,围着大楼一圈圈盘旋直到日落。楼下大院东西两侧是花园,里是密密匝匝簇拥在一起的枯树,鸟群在上面驻足。大院的西面是公园,没开发。

“天再高,我的快乐至上。”

白天电视剧频道循环播放《新白娘子传奇》和《西游记》,到了黄昏,《绝代双骄》的这段旋律在脑中回响。那时我觉得林志颖是最好的歌手,是每个傍晚的江小鱼,不唱小星星,哪儿都不去。

后来,江小鱼当了爸爸,我们也陆续离开小城。有的回大院做了公务员,有的留在上学的城市打工,有的远赴京城做了小老板,发小则成为一名武警教官,大多时候都在值班。

这么些年,我们都没有留意过还有没有鸟围着大楼飞。自己却变成了鸟,在每年三十的晚八点过后凑在一起,围着大院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2015年年三十下午,我爬上楼顶,大楼不高,只有六层。这座二十几年没有变样的黄色办公建筑,曾是这座小城的最高点。楼下大院东西两侧的花园里枯树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塑胶花园路和规整的花畦。

大院十年前出了事故,从此一直有武警巡逻;西面公园中海盗船碰碰车人声鼎沸,烤面筋铁板鱿鱼烟雾缭绕。

鸟群飞走了,自上大学起至今已十年,还没有回来。

冰中鱼

小学的一个寒假,我和父亲陪母亲一起去医院拔牙。牙科的药味儿和钻头的嘶嘶声让我汗毛倒立,父亲带我去医院东面的青年湖上透气。

湖面结了很厚的冰,警告牌上“请勿滑冰”的第二个字被人抹得几乎看不到。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呼叫着由湖边闪到湖心,拿着摔炮向湖边投,啪啪作响。

父亲跺了跺脚,走到岸边十来米处停下,蹲下拿块石头砸冰。十下,二十下,白白的冰晶溅出来,冰面上开出一个拳头大的小洞。父亲说鱼会过来透气,我捋起袖子就把胳膊往下探,感觉似乎真的有鱼在手臂上蹭来蹭去,直到被冰到发麻,才恋恋不舍地缩回来。

后来从科学频道看到,海中的鱼群因为趋光性,会形成一个锥形向海面的一个光点汇聚,也许那天的湖面下也是这种景象吧。

今年初五,下雨了,青年湖又回到那年冬天烟雾缭绕的景象。新建的灰白色住宅楼与略加整改的低矮城中村,在湖的南北两岸宁静对望。早已立春,冰面融化,看不到鱼。整改后的青年湖被几何形的草坪拼贴的像一位穿上新衣的老人。

爸妈说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在这里,印象中有一张照片,妈妈倚着树,爸爸围着树小跑。我问,要不再跑一跑,我给你们拍张?爸说,跑不动了。后来,我站在新修的拱桥上,看他们肩并肩慢慢走进青灰色的雾气,按了下快门。

老院墙

老家属院的院墙靠着小城的大堤,小时候那里荒草丛生。

在姥姥眼里,大堤是个不大安全的地方。它南北那么长,通向一条大马路,对面是炊烟缭绕的城中村。对于裹着小脚的她来说,在这么长段距离上寻找四处疯玩的我,要费不少力气。

所以她不大乐意我去大堤附近玩,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老院小操场旁的大树下,看姥爷和一群老头打门球。沙地上,老头们拿一把倒置的槌子撞一下球,那球就慢悠悠地滚向不远处的一个小铁门——这简直是记忆里最无聊的运动了。

有时候球滚到我脚下,我都懒得给他们踢回去,老爷子们就会喊我小名儿,说好话哄我来上一脚。

那时姥姥家靠着西墙根,隔墙就是大堤,据说大堤上黄鼠狼出没,因此家里那一窝鸡一直都是重点保护对象。

某天夜里电闪雷鸣,鸡窝乱成一团,院子里人声嘈杂,我睡意朦胧,隔着窗户向外望,猛然发现西墙头上有一团黑影,两只闪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我一个激灵,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第二天早上得知夜里黄鼠狼来袭,损鸡一只,在姥姥添油加醋的描绘下,我更对这种凶猛的生物多了一份敬畏。

后来上学后在宠物店见到了黄鼠狼本尊,两只狡黠的眼珠晶莹透亮,似乎嘴角都在古灵精怪的上扬,其可爱程度实在很难与印象对上号,至于那天半夜在墙头上看到的惊悚怪兽形象,也难以分清是真是幻了。

如今站在新办公楼上看老院,记忆中错综复杂的院落巷道,其实不过是两排平房,小时候要走上半天的大堤,也不过二三百米,孩童对万物的神秘感逐渐崩塌在日益扩大的生活圈中。

大堤上新修建了公园步道,黄鼠狼变成了泰迪金毛。老院早已易主,姥姥也已经去世多年了。

熟脸狗

从我家到小学的路上,有座村庄姓刘。长两里,宽一里,是小城里许多村子中的一座。

记忆里的刘庄盛产小混子,都是小学班上的霸王。每天上学路过庄口,我都会迅速跑过。姥姥告诉我,刘庄里有卖小孩的,有疯狗,别去。有时父亲骑车带我从刘庄穿过时,我都会下意识的把脚缩得很高。

那会儿的狗多凶啊,一个个阴阳怪气的,隐蔽在虚掩的门后,从暗处看着街道,时刻准备着,一旦有庄外人路过,定将跑出来狂叫不止。你越跑它越追,追你半里地不成问题——两条腿终归敌不过四条腿,万一被咬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只得自己认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刘庄全名是刘善人庄。在庄里穿行,许多人都笑呵呵的,站在门口和邻居聊家常。

现在这儿是小城里最金贵的城中村了。曾经传说这里要盖一座名为曼哈顿广场的商业中心,村里着实沸腾了一阵,后来计划搁浅,大家都在等拆迁。小混子也少了,现在的小学生都是好孩子,钢琴、吉他、舞蹈、补习班,放了学跟着老师的号子,一二一,一二一。

刘善人庄里的狗也越来越懒了,当尘土飞扬地从它家门口跑过时,它也只是砸吧下嘴,瞄一眼,都不带动弹的。“来了?过去吧。”几乎能听见它的心里话,仿佛是多年没见的老熟人。

我们擦身而过,互相看一眼。它知道我不再恐惧,我也知道它已失去了父辈的气概。

赵王河

赵王河从西向东流,在小城拐了个弯,经过老院、小学、小黄楼旁的公园,从日落流向日出。

小的时候,赵王河河水发黑,远处就能闻到臭味。我的小学操场就在河边,没有什么防护措施,这在今天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但那时孩子们都会自觉远离河岸,现在想想大概有两个原因:第一,臭;第二,水鬼。

关于水鬼,曾祖母曾给我讲,谁家谁家的孩子在河边蹚水玩,被拉下去就死掉了,只剩下河上漂着的凉鞋;晚上在河边走的人会看到水鬼在河中间露个头,云云。

在我幼年的脑海中,水鬼绝不是如今流行的乌龟模样,而是面色青灰的丧尸。所以我对赵王河既好奇又害怕,认为敢于在河边钓鱼的人,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在小学某个夏日的午后,阴天,孩子们都在操场上打闹,丝丝热风吹来河面原始的味道。天空中响起飞机的声音,抬头却看不到,也许是防空演习。但这种神秘莫测的隆隆声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孩子停止了玩耍。

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向河面望去,只见水面中央一团白色物体从远处漂来。有人说那是人的脑子,很多人都相信了。好事的孩子拿着少先队的红旗旗竿去戳,我咽部发紧,溜回教室。后来想想,也许只是一袋白色的垃圾罢了。

如今,曾祖母早已去世,小学原址上新建了欧式风格的新校。赵王河几年前被整修为滨河公园,水面清澈,灌木在石板路间穿插错落,孩子和宠物在河边追逐嬉戏。

年前的某个晚上,我沿着河边小道跑步,累了坐在草丛中的石凳上休息。河水近在咫尺,对岸的广场上,有孩子在放烟火,一团绿色的荧光咻的一声飞到半空,随后又落入水中。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再次响起了多年前的那阵隆隆声,一种奇怪的期盼油然而生——会有什么东西从河水中漏出半个身子,慢慢漂来,手肘搭在岸上,仰头对我说:嗨,我认识你,二十年前在小学操场看你玩耍,你长大了,不怕我了,我老了,可以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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