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公鸡拜堂的女人

2017-07-25 16: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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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冬,在南国边陲的一个村子里,一支迎亲的队伍,在鞭炮声中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踩着满地鞭炮碎片,媒婆和大妗姐(女家跟随新娘的临时使妈)缓步走到轿子门前,搀扶新娘下轿,跨过门口的火盆,进入屋里。

吉时,厅堂供桌前,一个女人抱着一只生猛的公鸡,和新娘一起跪地叩拜,拜天地神灵,拜祖先,拜高堂,然后一起进入新房。

公鸡和新娘拜堂,而新郎不见踪影。

这样的结婚,在那个年代,在我老家,并不鲜见。没有在场的新郎是我的大舅公,而新娘就是我的大舅婆。

记得小时候有次春节,祖母带着我回娘家。

我们刚到村头,大舅婆就笑吟吟迎上来。我叫声“大舅婆”,她应了一声,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红包,递给我,“给你利是,大吉大利。”我接过红包,腼腆笑笑。

大舅婆接过祖母肩上的挑担,扛上自己肩膀,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去五舅公家,他家宽敞些。”她回头对我们说。

我一路小跑着,紧跟在后面,上上下下将大舅婆打量一番。

她穿着一双旧军鞋,鞋面已白花,宽大的黑色裤子,袒露的小腿,黝黑干瘪。对襟的黑蓝色薄棉袄,肩旁有一块补丁,很齐整。衣领竖着,后颈一部份被发髻遮住,头发花白,发髻梳理得整洁烫贴。

我盯着大舅婆的发髻,想起了样板戏《白毛女》里帮助喜儿逃跑的大娘。大舅婆的发髻和她的一样,那是旧社会的发式。我们村没有女人扎发髻。

回家路上,我问祖母:“大舅婆为什么还扎着发髻?我怎么没见过大舅公?”

祖母摇摇头,笑一笑,然后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啊。”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大舅婆的事。

2

老家穷乡僻壤,但毗邻港澳。香港开埠后,经水路,出国打工淘金的人很多,18、19世纪达到高潮。

出国劳工多是青壮年男子,到适婚年龄而未能归家时,在家乡的父母就会为其物色媳妇。娶亲那天,用公鸡代替新郎拜堂成亲。而愿意和公鸡拜堂的,也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子。

那年正月刚过,19岁的大舅公和17岁的二舅公,跟随邻村一位从花旗(美国)回乡的金山客(华侨),远赴旧金山。

8个月后,家人收到了一封没有邮戳、没有地址、没有封口的信和几个银元。来信说,兄弟俩已到达,一切安好。

尽管寥寥几个字,但见字如见人。那几个银元,是“回头钱(出国劳工第一次寄回家的钱)”。有信有钱,家人满心欢喜,杀鸡拜神,叩谢神恩。接着,开始密锣紧鼓操办大舅公的婚事。

大舅婆时年16,珠圆玉润,面相讨喜,生辰八字与大舅公相合。长辈认为,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结婚要和一只公鸡拜堂,大舅婆并不乐意。但父母之命,她无力违背,也只好哭着上花轿了。

“我没想那么远,也不相信有谁可以依靠。”

“为什么不等大舅公回来再结婚呢?”我问祖母。

“出国留洋的人一般三年五载才会回来,然后买田置地,结婚生仔。可是,三五年不短啊。再说,大哥二哥都出去了,我家缺劳力呢。”祖母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新婚之夜,祖母在婚房里额外安置了一张板床,和大舅婆以及绑在床脚的公鸡一起度过。

姑嫂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姐妹。两人的中心话题,当然是大舅公。祖母口中的兄弟是完美的。特别是大舅公,无论是外貌还是人品,都是赞美之语。每一句说词,都有参照物。比如,像猴子一样聪明,像牛一样壮实,像唱戏的一样靓仔,诸如此类。

三朝回门,祖母随大舅婆回娘家。那天回来,说起大舅公,又多了一个新说词——姑爷像大舅子。

祖母告诉大舅婆,大舅公和她哥哥十分相像,身材长相,连发式也一样。头上也有两个发旋,一个在前额,一个在头顶。就是大舅公更壮实一些,肤色更黑一些。

姑爷像舅子,大家都觉得太巧合了。姻缘天注定,大家坚信不疑。

大舅婆听后更是羞红了脸。

过门第五天,大舅婆就随祖母一家下地干活了。所有农活她都会,插秧还是家里最快的一个。后来公社化时,还成了村里插秧最快最好的一个。

大舅婆还会裁剪和缝制衣服。晚上,姑嫂三人常常聚在房间,修补破旧衣服。有时,还外接一些针线活回家做,补贴家用。煤油灯下,三姑嫂边干活边聊天,不时取笑打闹,亲密无间。

自收到大舅公的第一封信后,差不多一年了,还没收到第二封信,也没收到钱。

她们想,山长水远,需要时日。

3

刚开始的等待与期盼,多少带着几许甜蜜与淡定。

大舅婆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精心梳妆打扮一番。她总比祖母早起,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陪嫁的小镜子,细心梳理自己的头发。发髻,她扎得稳实漂亮。额前刘海,有时用发夹夹紧,有时故意落少许出来,垂至耳边,半遮半掩,别具风韵。

每次下地回来,大舅婆也会立即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祖母笑她穷讲究,大舅婆说:“万一他突然回来,我怎么见人?”

只是左等右等,一年半过去了,依然毫无消息。

邻村一户人家的儿子和大舅公同一批出国,也没音讯。不过那家的老爷子并不心急,“现在兵荒马乱的,政府忙着剿共,民间的信件肯定没人理会。再说,去花旗要走好几个月才到岸,耐心等吧。”

这一等,又是一年。

那天,邻村那位老爷子上门,愁容满面,说了一个未确定的信息:那批出国的人,可能在半途被抓了壮丁,北上打仗去了。

这样的消息,让祖母一家愁上更愁。

年末,祖母嫁人了。出嫁前夕,祖母与大舅婆谈了一次。

祖母说:“三年了,人若活着,会惦记家的,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大舅婆倒是乐观,“没消息,不等于没希望。当兵也好,漂洋过海也好,只要家里不赶我走,我就等下去,等五年,等十年,等……”

后面的话被祖母一手捂住。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太祖父母相继辞世,祖母的妹妹嫁了人,五舅公、六舅公也长大成人。但大舅公、二舅公依然杳无音讯。

村里风言风语,说大舅婆命硬,克夫克公婆;有人说她傻,苦守十几年。大舅婆装聋作哑,领着五舅公、六舅公耕种家里几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后来,新中国成立。土改期间,上级工作组进村。

有一天,一位女干部上门,直截了当对大舅婆说:“我来给你做媒。”原来,工作组中有一位40多岁的转业军人,未婚,相中了大舅婆。

女干部苦口婆心,“你才30出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继续做封建制度的牺牲品,要勇敢追求新生活。人家是老干部、老革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啊。”

费尽唇舌,大舅婆就是无动于衷。

祖母也劝,大舅婆一口回绝,“我是农妇,只会耕田,大字不识一个。再说,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没有其他念想。”

祖母说:“你苦守了十几年,对我家仁至义尽了。你也要为自己将来打算,有个依靠啊。”

“我没想那么远,也不相信有谁可以依靠。”

就这样,一段姻缘和大舅婆擦肩而过。

4

有一年夏天,祖母和我到县城赶集,并看望姨公。

姨公是盲人,住在县城最热闹的牛屎巷。他是祖母的妹夫,姨婆去世,唯一的女儿远嫁香港,身边没有亲人。农闲时,大舅婆和祖母三天两头去照料他。

那天大舅婆也在,祖母及大舅婆去厨房做饭,我和姨公待在屋里。

姨公坐在床边,抓起枕头抱在怀里捏捏,然后一只手伸进枕套,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姨公将小布包搁在大腿上,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一小沓钱币。

姨公在钱币上下轻轻摸了几下,然后从中抽出一张,两面摸一摸,又捏一捏,稍稍杨起来,“这张是五元,对吧?”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将钱对折下,压在腿下。接着,他又抽出最顶层那张,“这张是五毛吧?给你,过来。”

我忸怩一会,接过钱。

这时,大舅婆走回房间。姨公叫她,拿出那张五元的钱币塞进她手里。

大舅婆推辞。

姨公一把拉着她的手,“不要的话,就嫁给我,我们一起过,也省得推来推去。”

大舅婆脸红到耳根,“嗖”地一下抽回手,后退几步,呵斥姨公,“你不害羞吗?又喝了酒吧!还有小孩在这儿呢!”

“我羞什么?你怕什么?你为一只鸡守几十年,值得吗?我还不如一只鸡吗?”

“你再乱说话,我以后不来了。”大舅婆说完,走到屋角,抱起几根木柴走了出去。

我目睹一切,惊得不知所措。

姨公板着腰身,叠好小布包,然后抓起收音机,调拨音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吃饭时,姨公不断地赞饭菜香。他又拿出那五元钱币,递给大舅婆,“下次,买排骨来。”大舅婆沉默片刻,接过钱,塞进内衣口袋。

饭毕,大舅婆、祖母及我一同离开。大舅婆挑着两个木桶走在前面,她要赶回家喂猪,还要给蔬菜施肥。她越走越快,把我和祖母甩出老远。

看着大舅婆走远了,我向祖母说了姨公要大舅婆嫁给他的事。

祖母听后很平静,“我知道,你大舅婆正烦着呢!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又是亲戚。这事你要保密,谁也不能说。”

其实,这事我很快就忘记了。后来,我到省城读书、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再见大舅婆的机会少之又少。

后记

90年代初,县里有位当年被抓了壮丁,失踪几十年的人,从台湾回到故里。

祖母听闻说道,“若你大舅公二舅公活着,也在台湾,那也该回来了。这样,你大舅婆也算圆满了。”

但是,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在我家出现。

1997年,大舅婆在睡梦中辞世,享年8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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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红高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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