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以为“满洲国”是“理想国”

2017-08-26 17:0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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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日本

昭和三年(1928)十月二十三日,我们一行搭乘发自天津的大阪商船“长安丸”抵达神户港口。那时我已满十四岁。

在京都的吉田操子老师家停留数日后,我们坐上了驶往东京的列车。到东京时,正是登上神户港口的五天之后。我们当天就被带去位于赤坂的“葵”酒店,出席了记者见面会。见面会结束之后,才总算可以一解旅途疲惫。

第二天,桥本来接我们。他带我们去“麻布区谷町六十一番地”的出租房,我们就在濑越老师准备好的这间房子里安顿下来。日本棋院当时位于溜池,这间房子离得很近,仅隔市内电车两站地的距离,步行过去也用不了多久。那时我基本不会说日语,但牢牢记住了“谷町六十一番地”的发音,这样就能在迷路时去问警察。我到现在都很怀念这个地名。

身为濑越老师的弟子,我在谷町六十一番地踏出了日本棋士生涯的第一步。大仓副总裁给我的生活费以两年为限,两年内我的学习如果没有进展,就会停止支付。而我们一家既已来到日本,也就不能一事无成便返回中国。当时我虽然只是一介少年,对此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初到日本的时候,我穿着马褂,这是当时中国的正装。刚开始,我出席正式场合都穿着这身正装。一周之后,我受邀前往床次竹次郎先生家,喜多文子老师对我说:“既然已经来到日本,一直穿着这身衣服会让人感到奇怪的。”于是送了一套和服给我。此后,只要是参加比赛,我都喜欢穿上这套和服。喜多文子老师是能乐喜多流派的掌门——喜多六平太先生的夫人,同时也是女子围棋的先驱。她在战前严格的升段制度下,凭借自己的实力升到了四段,战后又被赠予六段,从那时起,喜多文子老师培养了众多有实力的年轻女棋士。她还是濑越老师夫妇的婚姻介绍人,后来我也拜托她做了我们夫妻的婚姻介绍人。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像母亲那样照顾我,实在是令我万分感激。

来到日本后,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日本棋院应该授予我几段。当时与现在不同,段位有绝对的权威。棋士们根据段位来确定交手时的棋份,对局酬金和教学费用也因此不同,因而授予几段是个重大的问题。虽然濑越老师力主我具备三段的实力,但大多数棋士都认为我至多不过初段。于是姑且假定我有三段的棋力,以测试对局来衡量我的正式段位。

十二月一日,测试对局开始。第一位对手是筱原正美四段,他在当年春天的升段赛中位列一等。当时日本棋院有个规定,四段以下的低段位者,每人每局只有八小时的对局时间,而且要在一天之内下完。但棋院考虑到我可能还不习惯这种计时制,所以这场对局取消了时间限制。无论如何,这都是我来日本后的第一战,同时又有着国际比赛的氛围,我因此有些紧张。而筱原也很当回事,双方绞尽脑汁,下了三天才结束。

日本棋院很看重这场比赛,启用了棋院里的妇人专用客房作为对局室。这间房平时很少使用,里间设有梳妆台和床,方便女客留宿。房间由曾在美国留学的大仓先生指示建成,在当时的日本很少见。这局棋由我执黑先行,我幸运地在中盘赢得胜利。

接下来的第二局是和秀哉名人的让二子局。这局棋是正式的试验。秀哉名人身材异常瘦小,体重似乎不足三十五公斤,但当他坐到棋盘前,却让人感觉比其他棋士都要大一圈。这局棋和与筱原四段对局时一样,也在棋院的妇人客房进行。那天桥本代替濑越老师,待在棋院里陪我。

哥哥和母亲都十分担心:“万一输了怎么办?”但我那时刚来日本,并不像日本棋士那样受制于名人的威势,下棋时心情十分平静。打挂的时候,木谷和很多日本年轻棋士都进来观看局势,想必这局棋很受年轻棋士瞩目。对局以我赢四目而告终,我自己下得也很满意。名人点评说:“黑棋庄重坚实,一直将优势保持到最后。步履堂堂,未给白棋任何可乘之机,实在是让二子局的会心杰作。”

对局终了、名人的点评也结束时已是深夜。桥本带我去荞麦面馆,那碗面非常好吃,令我至今难忘。说到名人的威势,我在被正式授予三段后,马上又和秀哉名人进行了让三子局。当时我受到名人的威严震慑,对局成了大苦战。那次的对局由时事新报社企划,报社打算将其刊登在正月初一的报纸上。

我当时对日本的棋份规矩还不熟悉,以为也是受二子,所以在棋盘上放了两颗黑棋。名人表情纹丝不动,却重重地喝道:“三子!”我一下子就被震住了,此后迟迟不敢落子,棋也渐渐变得凌乱。到了第三天,居然成了胜负不明的状态。最后我好不容易收拾了局面,赢了十一目。第二天打挂的时候,濑越老师曾叱责我说:“要是连让三子局都输了,你就回国吧!”当时我真是冷汗直冒。

在我赢了与秀哉名人的那次让二子局后,接着又执黑以五目优势击败村岛四段,正式被认定为三段。获得三段以后,喜多文子老师担心我身体虚弱,便为我介绍了杏云堂医院的佐佐木医生,请他为我检查身体。检查报告显示:“肺里有结核自然痊愈的痕迹,不排除复发的可能性,与此同时,身体也并不强健。为了防止复发,建议先逐步适应在日本的生活,一年之内不要参加有对决性质的正式升段赛。”因此,在之后的昭和四年(1929)里,我以《棋道》杂志和时事新报为中心,只参加杂志举办的对局和“新闻棋”,成绩是十二胜七败二和。

我们一家来到日本半年后,从麻布谷町搬到了东中野,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升段赛中收获好成绩时,濑越老师在西荻洼自己家的宅地上为我们盖了一栋房子,我们总算有了稳定的住处。这栋房子有两层,一共六个房间,很适合一家人居住。大哥立刻前往北京,把三位妹妹接来东京,我们全家人终于住在了一起。二哥吴炎当时还在南开大学读书,所以独自一人留在了天津。

这时大哥已经成为早稻田大学围棋部的主力。刚来日本时,大哥不放心我独自外出,到哪里都陪着我。

话说来日之初,我对语言、地理,还有日本的习惯等都不熟悉,经常感到迷茫。最让我吃惊的是日本的神舆,我以为那是灵柩,而在中国,灵柩会在葬礼时被静静地抬去野外。我当时并不知道日本的祭祀仪式,看到人们气势饱满地抬着神舆,感到非常惊讶,心想这葬礼真是隆重,到底是谁的葬礼呢?

另一次,我和大哥两人一同去拜访家住赤坂的井上一郎先生,结果在回家时迷路了。井上一郎是濑越老师门下的大弟子,我和桥本是他的师弟。大哥为了找对路而拼命走,却走去了完全错误的方向。我觉得只要问警察就可以,但大哥对当时日本人蔑称中国人为“支那人”一事非常在意,所以极力避免去问警察。然而事与愿违,最后还是得去问警察,才总算平安到家。

在当时,日本人对中国人和朝鲜人的歧视非常严重,我自己虽没有留下太多不愉快的记忆,不过据大哥说,日本人对朝鲜人的歧视尤其厉害,朝鲜人坐电车时,如果有日本人来到面前,就必须让座。

住在谷町的时候,母亲几乎不会日语,所以基本不曾外出。刚开始的两个月,我们都在邻近的中餐馆解决三餐。每当夕阳西下、关上雨窗时分,家门口必然会有卖豆腐的人经过,卖豆腐的人吹着喇叭,声音寂寞,在空中回荡。母亲每每听到那样的声音,想必都被勾起思乡之念,更添几分孤寂的心绪。

入日本籍

昭和六年(1931)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此后不久,山崎有民先生就回到了日本。事变发生后中日关系交恶,他在北京的美术品交易也因此不顺。与此同时,在日本的华侨也纷纷开始返回中国。

山崎先生认为,如果我想继续在日本下棋,要是不加入日本国籍,总有一天会在日本待不下去。因此他劝我加入日本籍。山崎先生曾经入伍参加过日俄战争,突袭二○三高地时,日本军几乎全军覆没,他是幸存下来的三人之一。对此他非常自豪。他在中国生活了很久,对政治动向也了如指掌。

而我完全不懂政治,于是去找望月先生商量此事。

望月先生认为,日本与中国同种同文,所以加入日本国籍也是好事。他提议说,我的名字可以就用吴泉(Go Izumi),前一字是中国发音(音读),后一字是日本发音(训读),如此就象征着中国和日本两边都不会忘记。我高兴地听从了他的建议。昭和十一年(1936)四月,入籍申请被批准了,我于是更名为吴泉。但是由报纸开了头,大家都用日文训读把我的名字念作吴泉(Kure Izumi),其实吴字是音读,应念作吴泉(Go Izumi)。然而“吴泉”并不为大家熟悉,也不利于传播,所以昭和十五年(1940),在我与木谷镰仓十番棋的第六局前,我的名字又恢复成了吴清源。

加入日本国籍的只是我一人,母亲和兄妹们依然是中国国籍。

老师曾叱责我说:“要是连让三子局都输了,你就回国吧!”当时我真是冷汗直冒。

战后,我曾因为国籍问题而非常烦恼。当年我并没有和濑越老师商量过加入日本国籍的事,但这反而是好事。濑越老师是个非常认真、责任心极强的人,如果我找他商量了,战后他肯定为我的国籍问题忧心不已,甚至胜过我自己。

大哥吴浣从早稻田大学转到了明治大学。不论在哪个大学,他都是围棋部的主力,并带领着大家夺得学生团体赛的冠军。他毕业后,我拜托床次先生帮忙,于是大哥前往“满洲国”担任官职。

当时的“满洲国”由日本一手扶持建立,日本政府将“满洲国”作为“理想国”而大力宣传。我对实际情况一无所知,轻信了政府的宣传,认为大哥的任职会极大地促进“日满友好”,因此感到非常自豪。

大哥一度在“满洲朝廷”的“宫内省”任职,后来被调到驻日本的“满洲国大使馆”,于是又回到了日本。

上海、青岛、“满洲”之旅

昭和九年(1934)五月,日本棋院、东京日日新闻社、大阪每日新闻社共同组织了“日满华围棋亲善使节团”,我们一行人因此走访了中国各地。

此次旅行的计划时间为两个月。除了我、木谷实之外,还有安永一、田冈敬一等同往。

穿着和服不便走动,于是我们穿上西装打起领带。我和木谷是第一次穿西装,不知该如何打领带,就请田冈帮我们打。穿好西装后,仿佛成了公司职员。木谷实此前一直都穿和服,没想到西服领带居然跟他也很配,而且相当气派,活像一流公司的领导,实在是让我惊讶。

从横滨到长崎的途中,我们参加了各地举办的送别棋会,最后从长崎坐上了“上海丸”,一路向着上海进发。第二天傍晚,船在宽阔的长江口逆流而上,我们到达了上海。

按计划,我们在上海待两周,在这次的旅行中,上海是停留最久的地方。当地的富豪张澹如先生热情地招待了我们。

船到港口时,有很多人前来迎接我们。人群之中有个我熟悉的面孔,那是在儿时教我古文的杨老师。我深感意外。

在上海的棋会是一场盛会。我儿时住在北京时,一同争夺胜负的顾水如、刘昌华、雷溥华等棋士也全都来参加棋会。大家马上展开对局,当时正是我们热衷于新布局的时期,我和木谷的棋都下在高位,棋士们大为吃惊。

此后,我们从上海前往苏州的太湖观光。游船泛于湖上,我们则在船里和地方活动组织者们下棋。太湖没有海盗,却有湖匪出没,偶尔会侵扰游船。出于安全考虑,船并没有开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品尝了不少著名的上海美食。有一道“酒蒸小螃蟹”看着很好吃,可惜我完全不能沾酒,所以没有碰。还有一道菜是用活蹦乱跳的小虾蘸着酱料吃。

在上海的两周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们从张澹如先生那里领到一千元礼金,接着向青岛出发。

在青岛时,我和木谷两人住在国分先生的房子里。国分先生当时颈部疼痛,没法转动,看样子非常难受,但找了几位医生都没能医好。

西园寺公毅先生过世后,木谷成了他儿子西园寺公直先生的信徒。公直先生在治疗患者时,会把手放在患者的病痛处,木谷也学习了这种治疗法。木谷当时让我帮着治疗,说:“你为国分先生治疗头颈的疼痛吧。”我推脱不就,但木谷和国分两人合力说服了我,我只好说:“好吧,那就试试看。”

“可能不管用啊,这方法到底行不行我也不知道。”我嘟哝着取出了手帕,放在国分的颈部,然后把手掌盖在上面,一动不动地盖了三分钟。在此期间我全神贯注、精神统一,三分钟后将手移开。结果国分的头颈痛居然完全好了,真是不可思议。

国分深感佩服,盛情款待了我们。

多年后,我的妻子也在孩子肚子痛时,将手掌一动不动地盖在孩子腹部治疗,一样也治好了。据木谷说,用手盖在患处而精神统一的话,手掌就会向患部传出静电,病痛就能治好。

之后,我们从青岛出发去“满洲国”。

在“满洲国”时,我与木谷实在“康德皇帝”御前对局,每天一小时,总共下了三天。当时我是五段,木谷则是六段,所以由我执黑先行。结果我赢了十二目。“皇帝”拿出了笔记本,认真地记了下来。

“皇帝”的侍从里有一位徐先生,他与我是旧相识。我还在北京时曾和他一起下过棋,当时我让他五子。我问徐先生应该如何称呼“皇帝”,徐先生说是“皇上”。和木谷的对局结束的当天下午,宫中的庭园里摆出桌子,我和徐先生开始下棋。

“皇上”也来园子里观局,他对我说:“对手看起来很弱,你多吃些子给我看看。”徐先生闻言,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将胜负置之度外,抱着绝对不让我吃子的态度,一手一手坚实地走棋。我为了吃子耗尽全力,但想从放弃输赢、一味要活的对手

那里吃子,实在是极为困难。到最后我也没能吃上几子。

对局结束后,我拿出一册新布局的书呈献给“皇上”。“皇上”非常高兴,亲切地和我说话。他身材高大,我仰着头,用北京话跟他聊围棋以及在日本的生活。“皇上”大概平时很少有机会能轻松地用北京话聊天,和我讲话时显得分外愉快。

“皇上”所住的宫殿本来是一家烟草公司,但改建得很粗糙。而他面对态度蛮横的日本外交官也不能动怒,看起来生活并不如意。对比先前清朝皇帝的无限风光,真是让人倍感凄凉落寞。

这次的中国之行是我来到日本后第一次回国,所以印象特别深。

本文选自后浪·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吴清源回忆录》,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转载请联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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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吴清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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