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叫她大名的二姐

2017-10-17 16:57:51
7.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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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姐叫什么名字,我不大记得。家里多少有些重男轻女,作为二叔家的老二,没有人叫她大名,只叫她“二多”。二姐前面有个大姐,二婶隔了一年又生了我三姐“三多”。再隔了三年,我大堂弟出生,又隔了两年,我小堂弟也出生了。后头的两个儿子,总算让我二婶在家族里站稳了脚。

二叔是木匠,常出去揽活干,二婶种地,家里就归大姐来照顾,去池塘洗衣服,烧火做饭,给猪喂食。大姐忙得昏天黑地,一抬眼,看到二姐趴在桌子上拿着凤仙花涂指甲,气得直嚎:“二多,猪食你为么子不去弄一下?!”二姐撩了大姐一眼,把书本拉到面前,“我要做作业,没得空。”大姐劈头打了她一下,“你懒抽筋咯!赶紧的!”二姐委屈地站起来,去后厢房拌猪食。

做晚饭,大姐切菜,二姐烧火,三姐洗菜,两个弟弟还在外面疯。大姐一回头,灶台里没有火了,再看二姐,正在发呆,“你瞎了眼咯?!”骂声并没有拉二姐回过神来,大姐就过去揪她头发,二姐疼得叫起来。大姐不松手,二姐不敢还手,因为大姐只要告诉二婶,二婶拿起扫帚追过来就打,二姐会更怕的。

剥棉花是垸里每个小孩都要完成的任务。大人们把成熟的棉桃摘回来,摊在在阳台上晒开,晚上每个人都得剥。二姐手里拿着棉球,剥着剥着就睡着了,大姐一巴掌拍过去,二姐呀地一声叫起来,大姐哈哈哈地笑,二姐瘪着嘴又继续剥。

三姐妹睡同一张床,大姐睡最外面,二姐中间,三姐最里面,一人一床被子,二姐邋遢,被子从来不怎么叠。三姐总是一个人偏要睡另一头,二婶看到骂了好多次,三姐当时极不情愿地把枕头放在两位姐姐旁边,半夜等大家都睡着了又悄悄换过来。这些都是二姐讲给我听的,我问为什么,二姐忸怩了一会儿才说:“她嫌我睏醒打呼噜。”

她在读小学时,我带着大堂弟在学校的操场上玩,二姐就坐在教室窗户边上,眼神放空,我和堂弟一起喊“二多——”一喊完,赶紧躲到旗杆下面,她吓了一跳站起来,却不知道是谁叫她,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让她出去罚站,她就靠着墙发呆。

因为爱发呆,二叔二婶还有大姐没少打二姐。挨打的时候,二姐哎呀哎呀地小声地叫,眼泪流一脸。打完后,她又坐在楼梯口上继续发呆,日落时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连她额头上的绒毛都在闪着光。她双手抱着膝盖,眼睛里看向虚空的一点。大姐抱了一堆衣服过来,她也没让开,大姐抬脚踢她一下,她哎呀地跳了起来,捂着痛处,避到一边。

垸子里大友家开了个烟火炮竹作坊,会找我们这些小孩插炮引。小学读完,二姐就不读了,天天就在那里干活:小小的纸筒用麻绳扎成一个六角形的饼状,在筒里装土、上硝、钻孔,用铁钎把每个筒子筑紧,再钻孔,接着就该我们这些小孩来放引线了。

插一个“饼”五毛钱,非常费眼力。别家的女孩像是在稻田里插秧一样,手上特别麻利,一天能赚到十块钱,而我和二姐手笨,一两块钱就很不错了。二姐有时候插到半截儿,手放在饼上,眼睛看着窗外的池塘,傻傻笑了起来:“有个鸭子,追它妈,追着追着摔了一跤,又爬起来追。”这时大友在身后喊道:“干事要认真,三心二意地么行嘞!”

干完了活儿,我们把赚到的钱聚在一起,去小卖铺买方便面干吃。怕被她两个弟弟看到了抢去,只能躲在垸子后头的柴垛之间吃,垛上的茅草风一吹沙沙响,一只公鸡飞了上去,咯咯地叫。吃了一半她说不吃了,让我带回家自己吃,她要赶回家烧饭了。

2

大友家后来改做劳务中介。垸子里十五六岁的姑娘,都可以出去跟着大友家,下到广东去打工了。

大姐那时候学理发,二叔就让二姐跟着大友走。她走的时候正好赶上我上学,看见她走在女孩队伍的最后,就喊她,她回头笑着问我:“上学啊?别去上了,你跟我走吧。我们要去大城市,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说完从包里拿出一颗糖,喜滋滋地拿给我吃。

去了不到一个月,她自己一个人跑了回来。二叔非常生气,不让她进门。她站在门口拍门,“厂里味儿太难闻咯,我天天呕。我实在是受不了咯。”二叔隔着门吼:“人家都受得了,就你娇贵。趁早滚回去。”二姐没有滚,她站在门口哭了一会儿,又重复着说:“我真受不了才回的。”

没有人开门,她背着大包,来了我家。我妈给她下了一碗面条,让她坐在桌子上吃。她埋着头,头发垂了下来,我看见她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吃了几口,她抬手去抹掉泪水,继续接着吃。

二姐先是去了镇上的饭馆当了一段时间服务员,端菜时摔碎了饭店几个盘子,老板当即把她撵走;又去了一家榨油厂当女工,说气味不好闻,自己不干了;最后去了棉纺厂,总算待了下来。

第一个月发了工资,二姐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穿上后兴高采烈地回了家。二婶气得站在井口骂她:“二多,你个败家精。你弟弟读书没得钱,你也不晓得给钱,只晓得图享乐。”二姐把剩下的钱掏出来,笑着说:“还有啊,这些全给你。”二婶过来一只手把钱拿了,一只手捏她脸,“你要是再这样乱花钱,叫你老儿打断你的腿。”

我在路上常见到她踩着自行车去上班,就喊:“二多姐——”她停下车,笑骂道:“叫二姐!”我又改口叫二姐,她就从口袋摸出两块钱给我:“随便买点儿么子吃。”

那时她已经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了,衣服更换得很勤快,看起来都是新崭崭的。棉纺厂有职工宿舍后,她就搬了过去。

有一天,二叔过来叫我爸到他家去商量事情。我和我爸到了二叔家的堂屋里一看,还坐着大伯和几个堂叔,二姐呆呆地跪在中间,脸上带着巴掌印儿,但没见她哭。二叔说起打二姐的缘故:她要跟一个男人结婚。爸爸问二叔:“哪家的?”

二叔说了个名字,大家一阵惊讶声。那男人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小流氓,从小就喜欢闹事,跟另外几个人一起去打架,结果把人家给打残废了,被押到监狱里关了几年。二多要跟这个混混结婚,怎么能行?

无论大家好说歹说,二姐就是咬定要跟他。她说:“他对我好。”大伯摇摇头:“真是猪油蒙了心,人家是把你当个玩物,你还当真?”二姐不说话,也不抬头。

二叔说:“我不准你在跟他有来往咯,你要是敢跟他鬼混,老子打断你的腿。晓得不?”二姐忽然抬起头说:“我怀了他的伢儿。”大家一下子愣住了,二叔走上去,往她肚子上踹:“你真是个不要X脸的贱货。”二婶冲过来护住二姐。二叔气得要找铁锹来砍他,被叔叔们拉住。

“打掉!打掉!”二叔吼了起来。

3

那个让二姐怀孕的男人最终还是成了我的二姐夫,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混子流氓,人高高大大,清清爽爽,看起来分外和气。二叔心口疼,是他立马儿从朋友那里借车,深夜送他到医院的,要不二叔一条命恐怕都没了。

二姐夫还通过关系把二叔介绍到玻璃厂里当保安,一个月的工资比打小工多得多,又把二婶安顿到镇上的中学食堂做工。到了最后,全家人都喜欢上了他。

结婚没几个月,二姐生了个女儿。我们去喝满月酒。二叔说:“生个女儿,这个酒有么子喝头!”二姐夫笑着说:“我就喜欢女儿啊。”二姐躺在床上,脸上手上都变得肉肉的,见我来,让我坐在她身边,拿梨子给我吃。二姐夫抱着孩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孩子还在哭,二姐接了过来,掀开上衣就给孩子喂奶,我红着脸跑开。二姐夫嘎嘎地笑着跟了出来,二姐的声音跟在后面:“莫喝多咯。”二姐夫回头答道:“晓得晓得。”

二姐夫比二姐大了七岁,先是在老家做批发生意,后来又去上海搞装潢,搞着搞着成了包工头。在上海稳住了脚,二姐夫就把二姐接了过去。在上海,二姐又生了个儿子。

二婶常常穿着二姐给他买的羽绒服,跟人说话时,总拿手去摸摸耳朵上二姐给买的金耳环。我妈妈就打趣她:“你莫摸咯,再摸就要掉下来咯。”二婶笑笑,“二多生了个伢儿,七斤多重,现在都晓得叫爸爸妈妈咯。”

妈妈说:“还是要嫁得好。都说二多呆,其实人家心里清楚得很。”二婶点点头,“我就说二多是个享福的人,人家也不需要她做事情,在家里带带伢儿,做做饭,把男人伺候好,把家照顾好就行咯。”

大年初二,二姐一家从上海回来,二姐夫牵着女儿,二姐抱着儿子,挨家挨户拜年。二姐昔日瘦瘦条条的身子,已经是白白胖胖的了,脸颊鼓嘟嘟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连手背上也胖出了一个个涡。她说话声音变得很大,说着说着就哈哈地笑起来,走路也是昂头挺胸的。

二姐一家走后,妈妈叹气说:“真是福气!当初你二叔二婶打她打得要死,她经常哭得跑过来,不敢回去。”

4

过了几年,女儿上了寄宿学校,儿子也上了幼儿园,二姐也就放松了下来。

过年再到我家来的,只有二姐夫,因为二姐被人拉去搓麻将。大家上桌吃饭喝酒,二姐夫喝了几杯后,跟我爸爸叹气:“三叔,我心里不舒坦啊。我每天在外面忙死忙活,回去后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她只晓得在麻将馆搓麻将,饭也懒得做咯,屋子也不晓得收拾,伢儿回来就泡碗方便面给他们吃,看得我很寒心。跟她说,她还生气,说我要把她当成老妈子使唤。”

妈妈在边上听见,啧啧嘴:“二多这样要不得,像你这样的好男人她到哪里找去?”二姐夫摊开手说,“我就想有个干干净净、热热闹闹的家而已,这样的要求不高吧?”爸爸说:“不高不高。”二姐夫点点头,“跟她说不通。她只晓得逛超市,买东西,搓麻将。今年,她买鞋子就买了二十双,衣裳十几件,又给她老娘、大姐和三妹,每个人打了个金项链。我今年本来手头就很紧,她花起钱来就跟流水似的!”爸爸妈妈此时不好说什么了,相互对看了一眼。

我在大友家里看到二姐在打麻将,她胖胖的手捏住麻将牌,慢慢地摩挲,忽然啪地一声拍到桌子中央,“二条!”儿子在她身边哼哼地哭,她从桌子上拿出十块钱给他,“自己买吃的去。”小侄子连忙接过来,一溜烟跑走了。她继续摸牌,“五饼!”对面的人牌和了,她拍桌子叹气:“早晓得不出,我手上的牌都成咯!”说着又哗哗地洗牌。

她到我家来串门,我妈旁敲侧击地跟她转述了二姐夫的话,二姐低头看自己的长靴子,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晌才说:“他一个男人这么碎嘴做么事?我都给他生儿育女咯,就不该好好休息一下?”妈妈说:“话是这么说,男人也是需要疼的嘛。”二姐声音高了起来,“我还不疼他?我给他做牛做马,他还没半句好话!”说完,气呼呼地站起来。妈妈又把她拉住:“你长个心眼就是咯。”二姐笑笑,“我晓得。”说不了两句话,有人给她打电话,她又去大友家打麻将了。

世事无常,二姐夫给人家做装潢从楼上摔了下来,楼层不高,人送到医院,命是救回来了,但人半身瘫痪了,只能躺在床上。出院后,我跟着妈妈去他家探望,侄女侄子都送到了爷爷家,只有二姐开门。她之前染过的头发没有打理,蓬乱地散着,身上套着件外套,肚子和大腿都是肥肥的。

一进屋,难闻的味道弥漫开来。客厅里乱成一团,没洗的脏衣服,小孩的玩具和书本,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二姐在沙发上扒拉出一个地方,让我们坐。妈妈问二姐夫怎样了,她端了两杯水过来,闷闷地说:“就晓得在床上拉屎拉尿,还有骂人。”

我们进到卧室,臭气扑面而来。二姐夫靠在床上,笑笑。他的脸瘦削了下来,一边脸颊还有紫色淤痕。妈妈站在一边跟他寒暄,二姐端来药喂他。二姐夫和妈妈说着话,二姐拿着调羹呆滞地愣在那里,我仿佛又看到了她小时候她坐在楼梯口的熟悉神情。

探望完,二姐送我们下楼去车站。我妈拉她的手说:“你自家也要保重,现在一家就要靠你咯。”二姐一下搂着我妈的胳膊哭来起来:“我根本不晓得么样把日子给过下去。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妈妈给她擦眼泪,“人呐,起起落落的。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你想想还有两个伢儿嘞。”二姐把头埋在妈妈怀里,“怪我当初玩心大,他管么样说我都不带听的,现在他骂我都认咯。”

车子开动了,我扭头透过车窗看去,她呆呆地站在车站边上,直到下一辆车子过来,她才慢慢挪动身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5

再次去探望二姐时,已经是半年后了。开门的是外甥女菲菲,她长得跟当年的二姐真像,瘦瘦高高的身子,只是脸上不是呆气,而是怒气。她叫了我一声舅舅,就去房间了。

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厨房油腻腻的桌子上,发现客厅的杂乱程度比上一次更甚。垃圾桶里堆满了方便面袋子,水槽搁着一摞没有清洗的脏盘子,一进卧室,扑面而来的尿臊气。菲菲趴在小衣柜上写作业。二姐夫已经睡着了,他的脸比起上次更加地瘦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头发长长,胡子拉碴。

我小声地问菲菲,你妈呢?菲菲飞快地回答:“麻将馆。”我又问麻将馆的具体位置,她说:“就在小区超市边上。”

房间的气味实在是让人窒息,我赶紧逃了出来。麻将馆门一打开,蓬蓬的烟气罩了过来,七八桌牌局,二姐就坐在最里面靠墙的那桌。她脸上的肉松松地垂了下来,扑了粉,画了眉,头发染成了黄色,发梢烫成了大卷。我过去叫她,她抬头见是我,要站起又没站起,脸上浮起笑意:“你来了?”我点点头,她又摸了下一张牌,“你等下我,我把这一轮打完。”

坐在右边的中年男人说:“你舅爷来咯,你还不快去招待哈。”二姐又瞅了我一眼,笑道:“我自家弟弟,没得这么多客套。”那男人说:“瞧你说的,要不让舅爷来凑一脚?”二姐拿手去打男人,男人也不躲,任她打,她又把手收回来,“我是没得希望的,不打牌能做个么事?我弟弟读书好,将来要上名牌大学的,不能带坏他。”

正说着,菲菲闯了进来,“爸爸拉屎咯!”二姐抬眼看她,脸上表情垮了下来,手上的牌啪嗒一下扔了出去,“个死人的,一天拉五六百道。”菲菲尖声地回道:“快回去嘛。”二姐不情愿地起身,看看那牌,又打算再次坐下来,“这一轮我牌马上就要和咯,我打完这一轮。”男人说:“快去咯,我叫小毛顶上你。保证把你本赚回来。”二姐拿起一张牌砸过去,“没赚回,你赔我!”男人哈哈笑。

二姐出门打了个哆嗦,搂着我的手慢慢往前走,香水味扑鼻而来。菲菲急急地走在前头,走走就转头喊:“快点咯。”二姐瞪起眼睛,丢过去一句:“你急么子急?”菲菲恨恨地跺脚。

二姐叹了口气,“一天拉到黑,这次收拾好了,过不了一个小时,又拉得起劲。光洗床单我手都洗脱皮咯。你看看我的手嘛,”她伸出手,每根手指红肿得厉害,“这个天,动不动就下雨,洗的东西极难干的。”

二姐夫见我来了,勉强地笑了笑。二姐对我说:“气味不好闻是吧?你先到客厅里看看电视。”我出来后,听到二姐在房间里说:“冤孽嗳,你要磨死我咯。你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嘛,少拉几次会死啊?”菲菲的声音随即响起,“不准这样说我爸爸!”二姐说:“你就是嘴巴厉害,天天收拾是我还是你?你再犟嘴试试?”二姐夫的声音夹杂其间,“莫吵咯。头疼。”

菲菲跑到大厅,打开大门冲出去,我立马去追她。到了小区门口,我才拉住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菲菲,你妈也不容易。你也长大咯,要体谅一下。”她喘着气,半晌后才说:“我恨她。她不配做我妈妈。”

回家后,二婶过来跟我妈妈借钱,说起二姐,抱怨道:“现在这个瘫痪又治不好,简直是个无底洞嘛。我就劝二多找个好人家嫁咯。二多不肯,要我借钱,给他治病吃药。”

妈妈说:“还是让二多找个事情做,天天打麻将也不是个事儿。”二婶摇摇头:“一个女人家,能做个么事?男人时刻离不开人的,她公公本身就瘫痪咯,婆婆忙着照顾老的,也帮不了她。她只能守在屋里,不打麻将会疯掉的。”

6

人禁不住念叨,来年开春,二姐夫撒手人寰。

我们过去忙着料理丧事,二姐坐在沙发上发呆,我们叫她,她抬起头来,半天也没听懂我们在说什么。我叫外甥女和外甥过去陪她,菲菲死也不肯。二姐把儿子浩浩搂住,眼睛眨了几下,泪珠子滑下来,她擦掉,吸了吸鼻子,又眨眼睛,身子前后摇摆。二婶说:“不对劲咯。”正说着,二姐一头倒在了沙发上。二婶和妈妈赶紧跑过去,掐她人中。

二姐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有时候去二婶家,她坐在房间里剥棉花,我坐下来,陪着她一起剥。剥着剥着,她把剥好的棉花扔到地上,棉花壳扔到篓子里。我对她说话,她哦哦地答应着,魂儿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眼睛一直是放空的。二婶过来,看她这样,就说:“你又发么子呆?你还有两个伢儿嘞!”她也像是没有听见。

菲菲住在学校不回家了,只有浩浩回来,二姐的精气神儿才能回来。浩浩坐在豆场上做作业,她就坐他边上看他,看看就笑出了声。浩浩问她作业题,她看了看,茫然无解,就说:“找你舅舅去。”

二婶有时候也叫人过来,陪二姐打麻将。但二姐打麻将老走神,不是出错牌,就是和错了牌,牌搭子就不爱来了。

经过二婶和我妈积极奔走,二姐跟一个四十多岁的丧妻男人相了一次亲,半年后就再婚了。新的二姐夫在市区开了家小超市。我去探望,二姐就坐在超市的收银台后头,对着电脑玩网上麻将,见我来了,指着后面几排货架上的零食,笑笑说:“饿了不?想吃么子,自家拿。”

我说不饿,站在她身后看她打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骂,手拿着鼠标急急地挪来挪去。打着打着,意识到我在看她,说,“中午让你姐夫买排骨回来。”

有顾客挑好了东西过来,问她多少钱,她没有回话,顾客又问了一遍。我拍拍二姐的肩头,二姐这才反应过来,让我帮她顶上,她去收钱。她一边找钱,一边看我,“打六筒!”那顾客接过钱来说:“你多找了我五块。”二姐忙说谢谢,又迫不及待地坐过来。

新二姐夫开着小面包运货回来,我过去帮忙,一箱箱方便面运到里面去。经过收银台时,二姐夫皱着眉头说:“你一天打到黑,也不晓得动一下。”二姐没空理会他,他只好摇摇头走了进去。

中午饭是二姐夫做的,莲藕炖排骨、青椒炒肉,牛肉炖萝卜、清蒸武昌鱼,还有昨晚熬的鸡汤。二姐夫把鸡汤盛好,端给二姐。二姐摇摇头说:“我不想喝咯,没得胃口嘛。”吃饭的桌子搁在货架后头,我看那货架上的方便面,便说:“二姐,你记得不?那时候你读小学,我非要跟你去上课。你带我进去,让我坐在你位置下面。我坐在那儿,看你给我的书。看着看着,你就用手碰我,一看,你手上抓了一把方便面让我吃。我吃了一口,你自家也偷偷吃了一口。”

二姐偏偏头想了想,说:“真是不记得。”

7

吃完饭,我该回学校了。二姐夫说:“你送送舅爷,走动走动哈。”我忙说不用,二姐走过去,挽着我的手,“不送你姐夫要生气的。”

离车站就几百米远,走起来却是慢慢的。二姐胖胖的腿挪动着,一边走一边说:“怀了伢儿,真是折磨人。”见我吃惊的表情,她笑道:“你傻啊,还看不出来?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又要当舅舅咯。”我问她菲菲和浩浩怎样了,她说:“菲菲读职高了,她现在也不叫我,也不叫你二姐夫,平常时也不回来。浩浩跟你一样,爱读书。你有空多教教他。”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他对你么样?”她嗯了一声,反应过来,“蛮好。”

我又问她:“你喜欢他不?”她笑道:“就是过日子咯,想那么多做么子。”

到了车站,她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给我,我不要,她硬塞到我的手里,“这是你二姐夫的一片心意。你得收着。”

上了车,她喊道:“记得你给你小外甥起个好名字,晓得不?”我说晓得。我透过窗子去她,她一手扶着隆起的腰部,一手向我招动。

车子开动了,我不敢再去看了,把头埋得极低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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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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