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上的“无证之罪”

2017-11-06 18:10:43
7.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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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2002年来到这座西南山地小城的。那年我大学毕业,南方某冶金集团到学校招聘,我的专业本不对口,却意外地被招了进来,跟随项目部进山探测有色金属。

T城盛产重金属和煤,我工作的矿山就在城郊的铁路边,新开不久,规模很大,为了运煤,还临时建了个铁路货运站。

下井的工人大都来自外省,他们每天下井三次,早晚三班轮换。在工矿地面上常驻的,是两个技术班组和我。技术班组是安全工程专业的技术岗,负责监管矿井通风与安全生产,我则负责集团在项目所在地的地质探测,上交分析报告。

闭塞的荒山野岭,每天面对的都是满天飞的煤尘和冷冰冰的数据,生活乏味,缺少娱乐,工人们就一起吆喝些荤曲儿:

小妞屁股儿尖尖
尖不过荷叶点点
姑娘胸脯儿白白
白不过馒头边边
小哥骑马洛阳来
阿妹开门把哥迎
烧起火咯暖坑头
今夜伴郎喝花酒

矿上以外那些生机盎然的乡野山林,则是另一番景象。

此地居民,喜饮烈酒,民风彪悍,崇巫尚鬼。纺织、漆器等家具的色彩、形状,隐约都蕴藏着楚文化的鬼魅身影。他们喜欢拜神,白沙溪边一处高地,背靠青山,三面环水,伫立着一座白君圣殿,供奉着《白蛇传》中的千年蛇精白娘子。每年端午,龙舟竞渡,异常隆重,像我这种外乡人,很容易就被那种勇武所震撼。

平日里,我常去附近的田野散步,看当地的小孩锄草、捉蚂蚱、捞鱼、捕鸟、套獾,还将荠抹草制成简单的吹笛。静寂山野,笛声悠扬,花香四溢,鸟鸣清脆。后来,矿上几个同事爱吃野味,也经常带我一起上山打野。

每年清明,第一场雨刚下完,附近村庄就会出现一道绮丽的风景,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小媳妇、老大娘都背着竹篓,上山去采茶。这种茶我尝过,清香甘甜,是矿上领班下井的班长陈大海捎给我的。

这位浓眉大眼、孔武有力的本地人,本业是临县的泥瓦匠,只是晚上来下井挖煤。他有个“很水灵”的妻子,小巧可爱的女儿已经三岁。他在矿工里有些特别,总是沉默不语,也不爱附和其他工人的荤段子。

陈大海会在傍晚时,徒步十几里来矿山,手上提个老旧的保温盒,两个熟鸡蛋,一片当归。这是妻子亲手给他做的夜宵,工友们甚是羡慕。他总是在黎明时回到家,继续去做泥水工,样样都是一把好手。

矿区东边二里地有个小学,两排简易的砖瓦房,西墙边的两颗梧桐树之间,吊着一个铜钟当课铃。学校有个年轻的女老师高雪教数学,住在学校朝南的一间小房子里,家在湖西,周末往返。

我第一次见到高雪是因为她来矿上找正在挖煤的父亲,她父亲身形有点佝偻,工友们称他“高老头”。高老头邀我去他家做客,我也不拘谨,陪他喝点小酒,他也总说我,“你这伢子有灵气,心口上的窟窿眼没全堵死。”

没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我常常陪她在白沙溪畔看夕阳,在草亭中听雨,看她光着脚在河滩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2

虽然我只下过一次矿,但我知道,矿下和矿上,是两个世界。

那次排风管道抢修,急需人手,我只能戴着安全帽硬着头皮往下走。矿井里,一片昏暗,矿灯的光线打在煤渣石上,放出鬼魅般的反光,构架接连处渗出的水滴,滑落下来掉在安全帽上,“啪嗒”,声音大而短促。

望不到尽头的煤道两旁,支撑着挡土墙,数百米的架空层,温度很低,阴冷潮湿,挖煤的矿工,穿着厚棉衣,大口喘着热气,模糊不清的脸上粘着黢黑的煤屑。

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氛围:人看起来还活着,但就像是已经死了。死亡以一种迫近而具体的方式存在,让人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恐惧。矿上的老师傅说,前年一个东北的小伙子招工来矿上,第一次下井,遇到护坡处洗下一点点煤土,就被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老师傅号称年轻时学过两年风水,他说,矿山上有一条小溪,由东向西流,如果有一天溪水断流,或者逆流了,矿山就要出大事。

我好歹是名工程学院的大学生,对于老爷子那套玄奥的东西不以为然——这哪用什么风水堪舆来分析?溪水断流、逆流,说明地下结构层被破坏了,不出事才怪了。煤矿真正的凶煞莫过于“水火”,火是瓦斯,水则是巷道透水、产煤用水、洪灾灌水等。

他没在意我略带讥讽的眼神,只是专注地望着矿山左侧的崖壁,那里有棵歪曲的酸枣树,树上有鸟窝,一只灰色羽毛的鸷鸟,正在给雏鸟喂食。矿洞口,有棵柏树,葱葱郁郁,昂扬挺拔,按照老师傅的说法,这表示,水土的元气还在。

一个有微风的天气,县煤炭局的安监员又要来到矿区进行例行检查,“例检”一月数次,上面的人借此下来“打打秋风”。

这次规格高了些,县委的黄姓领导要来,煤炭局局长陪同,还有一套干部班子。矿上只是听说黄领导刚从邻市调过来,分管县煤炭局和经济开发领导小组,对此人其他情况还不熟悉,尚不知深浅。

消息是提前三天放下来的,意思是,早做准备。这可把矿长和总工忙坏了,那两日,总工格外地勤快,围着矿区团团转,有洞就补,有水就排。矿长则去镇上集市,买了一腿上等的黄牛肉,几样“大肥”(猪头肉的分类,包括拱嘴、耳朵、脸子),还请了镇东头酒楼掌厨的大师傅,让他那一日专门来矿上烧菜。

政府的视察队伍按时抵达,一队轿车驶进矿区,扬起大片灰尘,我和矿上的技术人员们一起站立在两旁,后面是几排矿工,他们穿着崭新的安全服,表情麻木。

矿长陪同黄领导一行视察各个洞口、机房,黄领导对矿区产煤量赞不绝口的同时,也不忘警示安全生产。其间,有位安监员提出矿区通风系统存在漏洞,当着领导的面就提了出来,石门揭煤的采掘要求,全风压、火风压的解决方法……

编者注:“石门揭煤”指在巷道掘进过程中,遇到煤层时,揭露煤层的过程;“全风压”是指矿井通风系统中主要通风机出口侧和进口侧的总风压差;“火风压”是指井下发生火灾时,高温烟流经过有高差的井巷所产生的附加风压。

矿长四十出头,文化水平不高,出身干部家庭,直招进了国营煤矿,擅长溜须拍马,还兼着矿区党支部书记,说话倒是滴水不漏:“对于这些安全技术层面的问题,我矿的总工有十多年监理煤矿工程的丰富经验,有这样一位得力的工程师为矿区排忧解难,我很放心。”

到了开饭时间,摆开八仙桌,倒上茅台酒,矿长先给黄领导敬一杯。杯箸交错,胡吃海喝,酒足饭饱后,又端上了醒酒茶。黄领导来了兴致,当即给矿区题了一副对联:马蹄踏花莫念悔,胸无点墨不成章。横批:徐徐进进。

3

过了年关,总结起来,过去的一年,矿区收益出奇地好,北面又新开了两个窖口,出的煤又黑又细。春节刚过,矿上又新招了一批东北工,都是挖煤的老把式,干活舍得下死力,才试工一天,就增产不少。矿长大喜,晚上请那群东北人喝了烧刀子。

过了春天,又是伏旱的夏季,老人们说,最近的天气很“日怪”,启明星刚落下拂晓,赤红的太阳就钻了出来,白天打赤脚走泥地,脚底火辣作疼。池塘接近干涸,农田开了缝。

附近村庄的饮水问题也出来了,连续几年的矿采,溢出的硫磺水顺着溪流,渗透进了农田水井。细心的农民早就看出毛病,矿山没开采时,田里能种双季稻,如今只能趁雨水丰沛时种春季稻,一亩田不出三筐米。

有人向政府递过状子,说矿山破环环境,没回音。村长也不出头,因为他的儿子就在矿上管账。

矿上出事,是在一阵大雨后不久。

雨后的天气,依然整日晴热,天干物燥,打猎者夜里点篝火,不慎让火星跳了出去,烧了山头一块地方。

那天凌晨四点多,我在睡梦中隐约感到床铺震动了几下,一声沉闷冗长的轰响从地底传来,随即,矿区灯塔亮起了探照灯,急促的口哨声也吹起。我意识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用手抹了把头顶,额头上竟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我赶紧穿上衣服,慌慌张张地跑向了矿井。这里已经围了一群人,井口处升起大股黄绿的浓烟,簇拥的矿工被熏得倒退几步,安全科科长在大声喊叫,“站远点!看啥子热闹!”他又掏出手机打电话,大概是通知矿长和总工。洞口人群中一阵压抑,没有声响。

地下温度与气压的骤升,岩石、煤体裂隙与孔洞中的瓦斯大量团聚,诱发了爆破时遗漏的哑炮,“三风一窝”引起了大爆炸。向西的两个主垭口彻底被压垮下来,北面的窑口也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发生爆炸时,通风系统已经停止工作,最后一班工人一行共七人就要上井——可他们再也上不来了,陈大海就在这一班人里面。

矿长联系了乡政府维稳办,不久,几辆闪着警灯的面包车开进了煤田。保安队把矿区要道封锁起来,矿区救援队打通井口搜救了一天一夜,又接连下井刨了两天,找到的遇难者,没一个全尸的。

这些尸体套着编织袋,裹了层被子,就搁在停尸房里。

县长和煤炭局的领导都来了,先是在井口看了看,再找几位负责安全管理的干部询问。技术干部按矿长的吩咐说:“在第一时间我们就组织了全方位的营救,只死了三个,伤了两个,其他的都脱险了。”县长听完,点了点头。

遇难者的家属们陆续赶来,陈大海的媳妇伏在丈夫残缺的身体上干抽,不出声,没有眼泪。她又怀孕了,身边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儿——后来,这个女孩还会经常来矿上,捡拾些工棚里每天丢弃的水泥袋子、报废电线,到废品回收站换钱。

赔偿谈判时,矿长和死者家属分别谈价钱,具体数额无人知晓,早签字的得到的最少,后面签字的,有的拿到了六万。

后来听说,陈大海的母亲得知儿子遇难的消息,这个本来常年中风在床的老婆子,竟爬下床来,摸到一满瓶敌敌畏,一仰脖子,全灌下去了。人们都说,老人是不想拖累孤儿寡母。

4

处理完事情,矿区在党支部办公室开内部会议。

在酸枣木雕刻的长方桌前,矿长坐在上方,左手边是总工、安全科科长、副科长、一班安全员;右手边是矿区生产指导办公室主任、副主任、技术科科长、财务、我以及几位探测的技术员。

矿长轻咳一声,开始讲话,宣读集团对本次安全事故处罚的红头文件,表达对遇难矿工的悲痛之情。会议开了整整三个小时,结束时,矿长重重地敲了敲桌面,警醒大家:“以后要有记者来,不该说出口的话就该把它烂在肚子里!”

散会后,我被矿长特意留了下来,他竟然突兀地和我摆起闲龙门阵:“小刘啊,我记得,你来矿上也有五个年头了吧?听说你和矿上高老头家女儿很是相好啊!恭喜哈!什么时候请我们喝一杯啊?”

我不明就里,心中忐忑,只好应承着:“矿长,您真是好记性,我一个普通技术员竟劳烦您如此牵挂。”

“小刘啊,你的努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我个人也是持赞赏态度的,啊,但是,你的不足也是很明显的,啊,要紧密联系组织,不要和组织疏离了关系,啊!”

“是,是,是,矿长教育得是。”

“现在呢,组织上要委你重任,啊,煤炭报的记者过几天就会来矿区,要本次的事故分析报告。小刘,我看啊,以你的能力,这件事你肯定能做好的,对吧?”

从矿长狡黠的眼神里,我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是要我接烫手山芋——瞒报要是败露,我脱不了干系。

我正内心挣扎,矿长看出我的心思,提高了语调,大声说:“小刘啊,年底集团就要‘推优评干’了,矿区生产指导办公室技术科的科长职位,我一直很想让你接呀。但你也知道,你毕竟资历还浅,是吧,能当这个干部的,也是大有人在呀!”

“嗯,矿长说得是。” 我已是一个到了而立之年的男人,这番话让我内心更加纠结。

矿长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暗淡的灯光下,用余光打量着我:“小刘啊,这地靠产量,人靠胆量,怕什么?真出了事,还有我顶着呢!”随后,他在身上变出一个信封,“这五千块钱呢,是我提前给你结婚贺喜的红包,啊,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栽培,啊,好好干,啊!”

我走出会议室,来到一片漆黑的矿区,内衣口袋里的钞票,像块黑煤一般,沉沉地压在胸口。

我在台灯下沉默地撰写事故报告,钢笔喝足了水,在白的纸上,写下黑的字:事故的人为责任降到最低,自然因素被渲染、夸大。

矿区恢复了正常生产,接下来的秋天,我过得战战兢兢。过了降霜,矿上的蔬菜供应少了,晾晒的干菜上了餐桌。

于我,这是苦闷的时节,于煤矿,却是售量最好的旺季。

5

那年高雪放寒假,邀我一起去她家,她母亲做了拿手的酸菜鱼,鱼是高老头在水泊里放渔网捞来。

傍晚,我们在河堤上漫步,高雪走在前面,突然停住,转过身来,闪亮的双眼注视着我,“我……想问你句实心话,我们难道就这样耗着下去吗?”

“过完春节我们就结婚吧,你看怎样?”我的心头涌起一股热流,立刻回答她——但同时浮现在脑海的,还有我与矿长交易的画面。

转眼进入年关,山里俊俏的小媳妇卖千层底、黑绒帽,猎人们拉出了囤积的野味,换了钱,拉着孩子做新衣裳,提几斤白糖。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肉,包子铺在爆炒杏仁芝麻,酒坊里的学徒用黄泥封坛,纸匠铺的老师傅装裱年画。

春节后,我如愿以偿地升了科长,没多久就带着聘礼去了高雪家,定了结婚的日子。

婚后我们日子和睦,平静如水。黄昏时,我们不再经常外出漫步,而是默默回家,眼前是热气腾腾的晚饭,对面是一张笑容温暖的脸。

开了春,矿上又来了一批新面孔,山西临汾的,在他们老家,打开大门就见煤,都是煤矿上的老油条了,挑挖拔纤,样样在行。矿上引进了大型采煤机械,井下爆破和掘进的速度比以前更有效率,月采煤量超出了预计的限定额。

我对数据很是敏感,看着这种急切冒进的速度,感觉有点心虚了。

第五重的架空层下又被掘进了几百米,地心像个无止境的甬道,运煤的列车拖着沉重的车身缓缓前进。矿场利润大增,矿长得意、兴奋,隔得很远,都能听到他那粗放的笑声。

作为技术科的科长,我的新职责包括视察煤矿的各风口,一日,我在不经意间看到,矿洞口的柏树已经枯死了。老师傅说的风水,我当初就不信,如今更不在意了。

然而,更大的事故还是来了。

我记得那天,矿采一队队长惊慌地向矿长报告时,舌头都开始打结了:“矿、矿长,出、出、出大事了!打穿、穿海了!”

所谓“穿海”,就是采矿机械直接打穿了地下含水层,引发了透水塌方。断层与含水层沟通串联,水又含着有害气体,井底下的人怕是难有生机了。

被埋在井下的有数十人,情况紧急,矿长知道事大,这次是瞒不住了,立即上报了县委请求支援,争取从宽处理。县委又征求市委意见,调派了武警支队和民兵排。

搜救持续了两天两夜,抬出十八具尸体。

作为对重大安全事故的处罚,矿区原有的技术干部全部降级留用,前后不到两月,我又从科长成了一名普通探测员。矿上又来了位新矿长,其余照旧。

矿难给工人们留下阴影,没人再敢下井了,新矿长知道矿工们怕忌讳,于是请了寺庙里的和尚“放焰口”。

仪式在黄昏时举行,在矿上煤田设瑜伽坛,主坛上坐着“金刚上师”,身披袈裟,头戴毗卢帽,背后挂着一副猛狮布屏。陪坛的和尚则身披袈裟相对而坐,案上放着各自使用的引磬、木鱼、铙钹、手鼓。

开坛后,众僧人连着颂了号几部经文,但我印象最深的是最后的一句“召请文”:“一心召请,伤亡横死之孤魂等众……呜呼!暮雨青烟寒鹊噪,秋风黄叶乱鸦飞。”

十二则“召请文”,短小精简,文辞凄美,用以度化亡魂。

但活着的人呢?

6

陈大海的女儿在父亲去世后,依旧时常来矿区捡破烂。女孩下巴尖尖的,牙齿不整齐。有一次,她潜进矿区食堂偷东西吃,被食堂总管逮到,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我时常把矿区分给我的鸡蛋和牛肉送给她,第一次送她鸡蛋时,女孩惊讶地望着我,怯怯地接了过去,我开口问话时,她又哆嗦着后退几步,那眼神里的警觉总是触到我心里某个痛处。

那时她还不会说谢谢,直到后来,看我的眼神里才逐渐有了些暖意。

女孩来矿上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许是母亲生病了,需要照顾,许是又回去上学了——我当然希望是这样。

端午节前一天,下小雨,淅淅沥沥,我正在办公室写工作报告,小女孩竟然戴着湿哒哒的斗笠又走了进来。她的到来,让我有些意外,赶紧给孩子倒了杯热水。

“我要走了,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你了。”她说。

我顿时感觉被抽了一下,心里想是不是她遇到难事想不开要寻短见。我正想问,她居然释然地一笑,说,“我母亲改嫁了,在很偏远的乡下,我也要去那里上学了。”

我长舒了口气。

“叔叔,你是我唯一见过的好人哪,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小女孩对我说,脸上是一种跟年龄不相称的认真。

那晚,天空阴云消散,月亮皎洁,我听着广播,想起白天小女孩说过的话,我是一个好人吗?我想起年轻时,与已经死去的工友们玩闹的场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出来。我们都是生存在这食物链底端的蝼蚁,他们先走了,我还活着,心里担着隐约的罪,无人知晓。

深夜,我决定离开这个待七年的黑色煤矿。

临行前,我去看了看以前崩塌的矿洞,我试着走近洞口,但没几步就倍感悚惧,洞口一段路已没有支撑木,岩壁上,小野菊和潮湿的蛛网微微颤动,木头甬道中黑暗、阴冷,外面的阳光通过孔隙稀疏地落在煤洞里,一片斑斓,无声无息。沉静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屏住了呼吸。

我来这里,是想对那些长眠地下的魂灵说一声“对不起”,为我怯弱的寄生、对生命的轻视以及无耻的帮衬,向他们道歉。

(本文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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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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