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们会一直穷下去吗

2017-11-18 20:37:51
7.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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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据报道,目前日本有约三百万未满三十五岁而年薪不到两百万日元的女性非正规工作者。在日本,年薪两百万被视为陷入“贫困”状态、需要申请公家补贴的界线。 日本的公共电视台 NHK 对于年轻女性中日益严重的经济贫困问题进行了采访,2014年初,节目播出后观众的反应特别强烈。

夏木住的网吧在JR新宿站附近闹市区的一幢大楼里,最近几年这里的女性顾客越来越多。这家店满员是64人,其中70%都是长期逗留的女性。

她们的理由是网吧本身可以成为自己的住处。在这家网吧里,长期逗留的人群可以将这里的地址写在居民卡上。这是与地方政府交涉后才得以实现的服务。此外,该网吧还提供包裹代收服务,店员会将邮寄给用户的包裹信件等转交给本人。

网吧一天的费用是2400日元(人民币约140元),一个月以上长期逗留的费用是一天1900日元(人民币约110元),那样就可以得到一个躺下睡觉的地方,而且还可以上网、免费喝饮料、使用微波炉。再交钱的话,还能使用淋浴和洗衣机。

十九岁,已在网吧待了两年

在这家店里,我们遇到了一位待的时间最久的女孩。她的生活状态和成长经历是此次采访中令我们最为震惊的。

她叫彩香(化名),十九岁。黑色的娃娃发型,面戴口罩,上穿连帽衫,外面披着牛仔服,下着蓬松的裙子,一身柔和系打扮。

如果是在街上遇见的话,我们会认为她是那种很普通的妙龄少女。“这种女孩住在网吧里?”——带着疑问,我向刚从房间走出来的她轻声问道:“你是新来的吗?”

“啊?你说这里吗?唔,大概两年到两年半吧,已经很长时间了。”

十九岁的女孩竟然在网吧住了两年半,可以算是网吧难民了!

彩香怕在走廊说话影响到别人,便邀请我们到房间里。房间只有一张榻榻米大小(约1.6平方米)。一进门,只见左右及前面的墙壁上挂满了衣服,大部分都跟她身上穿的一样,属于宽松类。她将生活用品都带进来了,此外还有箱包、冬天的大衣。在这些衣服中间还夹杂着正在晾晒的衣物。入口处挂着黑色的毛毯,门框上摆着好几双靴子和鞋子。

虽然屋里并不脏,但东西特别多。左右挂着的大量衣服使房间显得更加狭窄。因为这里是女孩子的房间,我们出于最大限度的尊重,让女编导进行采访。

“来这里最大的理由应该是没有住的地方。其余的理由是,刚开始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觉得很好玩,不过现在是想要早点出去的心情更多一些。这里什么人都有,无法安静地休息,而且要一直考虑房间续租费的问题,因为必须在到期之前续租。”

一天1900日元的确很便宜,但是一直住下去也要花很多钱,那还不如自己租个房子。于是我们问她,不想租个公寓什么的吗?

“我也想找个房子,但是入住押金和见面礼金都很贵,这些全部要自己出,实在是太难了。” 她的回答让我们感到,她要改变现状的想法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母女三人组成“网吧家庭”

据说彩香有一次四处物色房子想要租房,但到了最后的签约阶段,需要监护人的同意,而母亲反对她这么做。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彩香才放弃。

在谈论这个话题时,彩香告诉我们她的母亲也住在这里。

对于母亲也住在网吧的这个事实,我们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彩香的母亲今年四十一岁,她们是一起住进网吧的。我们也想听听她母亲的想法,于是来到了在同一个走廊的另一房间。

与彩香的房间一样,入口上方的木框上摆放着靴子和鞋子,这里的门口挂着紫色毛毯。

我们咚咚地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是谁呀?”

告诉她我们是NHK的记者后,母亲十分小心地打开了门。

“我们刚采访过您的女儿。”

“是吗?女儿接受采访倒无所谓,我就不用了。”

母亲不想接受我们的采访。当然这也不能勉强,我们决定不录像,只问问她来这里的经历。

母亲说自己在做派遣的工作。这种工作范围很大,她没有告诉我们具体做什么,只是说有时因为工作会离开这里一两个月。她十年前与丈夫离婚,一个人抚养孩子。当时她是医院的护士助理,最终因为生活不下去而来到了这里。

紧接着我们又见证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现实。

在网吧内还有一个彩香常去的房间。它在另一条走廊的尽头,与彩香和母亲的房间不在一起。门口挂着红色的毛毯。

彩香打开了门,从昏暗的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咦,干吗?”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从里面探出头来,刘海剪得笔直,左右两边扎着马尾辫。她竟然是彩香的妹妹小萌(化名)

十四岁的小萌如果上学的话应该在念初三,可是,据说她已经半年没去学校了。

母亲和姐妹俩住在同一家网吧,这太令人震惊了。“网吧难民”这个词以前也曾听说过,单亲家庭全体住进网吧,意味着出现了“网吧家庭”。

“这是在日本发生的事情吗?”面对这一现实,记者、编导、摄像师等工作人员一齐吃惊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已经不能用震惊和冲击来形容了。大脑里一片混乱,在年幼的小萌面前,我们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姐妹俩一天仅吃一顿饭

姐姐彩香在从网吧可以步行到达的便利店打工,每周五天。对于因为贫困而没念完高中的彩香来说,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她换上工作服,在收银台熟练地给客人找零钱的样子看上去得心应手。不了解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竟然在网吧待了两年多,还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的十八九岁女孩在便利店打工而已。

从便利店回网吧的路上,彩香低着头走在新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蓬松的裙子一路轻盈地舞动着。穿过火车轨道的护栏时,我们正好从一个露宿街头的人身边经过。他躺在路边,下面铺着纸板。街头露宿者和网吧寄居者,两者都是无家可归,两者之间又有着巨大的差别,但稍多陷一步或许马上就会沦落为前者。

彩香偶尔会抬起头仰望新宿街头的霓虹灯。在便利店打工大约能挣到十万日元,再加上母亲给的几万日元,就是姐妹俩的生活费。彩香从店里买回每天要吃的食物。

一天一顿饭。在网吧昏暗的房间内,十九岁的姐姐和十四岁的妹妹紧挨在一起,分吃着面包和饭团。这样还不能填饱肚子时,就去喝店里的免费饮料。她们俩咕咚咕咚地喝着除了糖分以外既没有果汁也没有维生素的桔子水。这种吃法将来必定严重影响年轻姐妹的身体健康。

“我们两个人吃一个面包。买一块方形面包,一人一半分着吃。打工回来很累,比起填饱肚子,我更想倒下去直接睡觉, 所以不怎么觉得饿。饿了就去买一个饭团吃,或者买用微波炉可以做熟的饭,在白米饭上撒紫菜盐,一般吃这种东西居多。”

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最终都消失在网吧的房费和饭费上。

“我想到了二十岁就离开这里。妹妹也要好好上学。虽然知道必须这样做,但是真要付诸行动时又会想反正也实现不了,所以最终什么也没做。”对于未来,彩香有自己的打算和无奈。

据说妹妹小萌来到网吧之后就讨厌外出,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坐在电脑前与陌生人聊天。她有时也会生病发烧,但因为没有医保卡,无法去医院,只能在房间里一直躺着。

“虽然也想外出,但是我见不得人多,人一多就头晕。看着这个(网聊页面)半夜会睡不着,所以我只玩半天,其余时间什么也不做。Line 群里的朋友说让我跟他(她)一起住……”

小萌微笑着给我们看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的是她与中学同学的合照。这是班主任寄给学生们的,小萌很珍惜这张明信片。

“这是老师寄来的我们初一时的合照,虽然有点模糊。这位老师是位非常好的老师。我跟这个姑娘关系最好,跟朋友在一起很快乐。我不想忘记他们。这是我的回忆。我不想忘记老师和同学们的样子。我还是想回到学校,看到这张照片我就想回去。”

母亲不回来,“生命线就中断了”

我们决定去看看她们以前住的地方。可姐姐彩香只是推说“过去的事情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因为自己想删除这段记忆”。我们只能根据彩香零星的记忆,拿着地图一点一点地找,如附近有什么样的店、离车站多远、好像周边有个公园等等。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找到了三年前她们在北关东郊外的住处。

彩香、小萌和母亲当时住过的地方如今没有人住。为了不让人乱投小广告,邮箱的投信口被用胶布封死,电表也一直停着。幸运的是当时的邻居还在。

邻居对彩香和小萌的事记得很清楚。“我也是单身妈妈。两家的家庭环境一样。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说好工作忙的时候互相照应。但是后来她们的妈妈中途消失了,这两姐妹可没少受苦啊。”

彩香的母亲与丈夫离婚后干过助理护士,工作很忙而且经常加夜班。渐渐地,抚养孩子和工作这两座大山压垮了她,生活一路贫困下去。

“有一次我看到她们家的电表停了,感到很奇怪。不久彩香就来我们家问能不能借用一下电话,能不能借一点酱油。问她妈妈怎么了,她也不说,所以我就将别人给的桔子汁什么的送给她们。没过多久姐妹俩也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据说彩香的母亲没有向周围的人和政府部门求救。

当时的生活情形也成为了采访彩香和小萌的话题。

那是妹妹小萌突然说起的:“有一次生命线中断了。家里一片漆黑,里面什么都没有。当时我上小学,回家最早,只能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房间里。”

“生命线中断了”是一个并不常用的表达,这也不适合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说。

“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吗?”我们继续问下去,结果姐姐像打开话匣子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没有。就算是有米,没有电也做不了。妹妹当时还是小学生,有义务教育,去了学校还有饭吃。而我上高中,必须要带盒饭。在学校基本上都是看着别人吃饭。变成这样之前家里就很穷,别人可以让家里买的东西我买不了。这样的事情很多,我决定不对妈妈说,只是心里想想就算了。但是,最后妈妈渐渐地连家都不回,感觉是已经放弃抚养我们了。”

“我想过上不用担心温饱的日子”

是从哪个节点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我们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在看到某篇文章后,更是泪如雨下。

那是彩香在小学六年级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将来和朋友开一家能给人们带来快乐的小店。我希望在自己的店里,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尽情享受。

妈妈每天为了我们早出晚归地劳作,虽然很累,但她仍然尽职尽责地为我们做饭、打理家务,因此我想让妈妈能过上更富裕的生活。

咔嚓。在网吧寂静的屋内,平时不会在意的开罐头声音闯入了耳中。这一天姐妹俩吃的是促销时囤积的金枪鱼罐头。

“我想过上不用担心温饱的日子。”这就是姐妹俩的愿望。

“想吃什么?”我们问道。姐姐彩香一边努力思考着,一边答道:“吃什么呢?嗯——嗯——火锅。妈妈曾经给我们做过火锅。”

“那是小时候。”妹妹小萌插嘴道。

“那是妈妈最后给一次给我们做饭,是三四年前。做火锅那天,妈妈也在,因为是大家围着桌子一起吃,所以印象最深。”彩香回忆道。

“你有没有什么梦想?”我们问道。

“没有。怎么说呢,我也不记得有没有梦想了。即使有所期待,也会认为反正也实现不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抱什么期望。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期待,对于社会也是一样。我已经不对任何东西心怀期待了。现在我觉得只要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就够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只要是普通的生活就心满意足了。能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早上起床去上学或者上班,然后回家。就像这样普普通通的就行了,能够正常上学,与朋友们一起玩耍。到了现今这种状况,我只能认命。这是自我安慰,不这样做的话,我就会不想工作,甚至连活着都觉得厌烦。”

在和我们的谈话中,彩香曾这样说过,还说跟我们倾诉后心情轻松了许多。

“平时和妹妹也不会谈论这么深入的话题。周围的人虽然对我说有什么事情说一声,但是我也说不出口。因为最终还是要靠自己,不说也没关系。但是这种情况(采访)的话,采访结束了也就没什么瓜葛了,什么都可以说。因此说完后心情会轻松不少,谢谢你们了。”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找不到人商量,彩香独自一人承受着这一切。说真的,“谢谢”这句话让我们不知何言以对。在便利店打工的彩香与普通的十九岁女孩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能再次回到学校的话,小萌也一定能恢复笑容,跟朋友一起玩耍。两个人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并不是她们的责任,只要不继承父母的经济贫困,在某处将它切断,就绝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但是现在也不晚,两个人还年轻。跟两人谈话时我们就在想,只要整顿好环境,她们也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如今她们去了青少年保护组织,与拥有专业知识的工作人员一起站在了重启人生的起跑线上。

我们衷心地希望,有一天两个人能恢复往日的笑容,并肩走在大街上。

本文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女性贫困》,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女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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