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东北之街机大道东

2017-11-22 18:07:46
7.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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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美国,十一月感恩节,十二月圣诞节,节赶节连成了串儿。 公司又开了几回party,大家再没心思干活儿了,天天凑一起讨论各自的出游计划。我刚搬过来,没啥朋友,大冷天儿不愿动弹,一下班就早早回家,就着能让人宠辱皆忘的怪味花生,猫被窝里看各种垃圾视频。 网站总是依据搜索记录给我推荐些节目,游戏类视频高居榜首,几乎全是流行于九十年代的几款街机游戏。就连节目主播ID,都用上了“二叔”这样的字眼。 想来,从童年到少年的那段时光,就这么被熬成叔叔辈儿的我给缅怀了。 我抓起一把花生,点开最新一期,“吞食天地II:似水流年,三国如梦”。

1

“三国”,对于彼时还是熊孩子的我们,就是“小恒发”的那台“吞食天地II”。

当时县里游戏厅有一大一小两家“恒发”。“大恒发”场子大,机子多,却地处主街,家长们上下班常路过能瞄见里面,要去也只能找周末的时间。“小恒发”的位置就很亲民:绕过二中厕所,翻掉半截围墙,直接走到胡同底儿,就能见到那个臭哄哄的犄角旮旯,铁皮门上歪歪斜斜一行粉笔字:“恒发电子大世界”。

“小恒发”一前一后两间屋,不知老板咋想的,前屋是锅碗瓢盆半张土炕,他和老板娘就在无数苍蝇当中吃饭睡觉,后屋才是他所有的身家:十台喊杀震天的游戏机。

十台机子当中,“吞食天地II”最受欢迎。和所有街机一样,这款古装动作游戏也是日本人搞的鬼把戏:关云长撇下青龙偃月刀,挥舞着通体发光的草雉神剑;吕温侯金发碧眼,给曹丞相当起了贴身大护法……最夸张的是斩完第二关boss夏侯惇,会出现一个奖励关卡,一大盘肉包子和鸡腿摆在五虎上将面前,须在一分钟内全部吃掉,活像美国人搞的“吞食汉堡大赛”。怎么吃?猛摇柄杆猛拍键钮便是。

那时候,熊孩子们发育参差不齐,有些孩子身量小,够不着,只能连跳带拍。可“小恒发”机子破旧,不比大恒发的新机抗造,拍几回就坏了,那关羽跟小脑萎缩似地在屏幕里斜着来回走。我们就趁机喊:“老板,机子坏了,退币!”老板怒目相向,拎了焊烙铁骂骂咧咧横过来,拆开操纵板,脑袋和烙铁埋进去,吱吱冒了阵黑烟儿,机子便好了,但币子是决然不退的。

作为报复,我们就继续猛拍,关羽的小脑就跟着反复萎缩,老板的手和烙铁就分不开家了。

有天大概是老板终于烦了,说我这手是他妈用来摸媳妇儿的,不是用来摸烙铁的。随即掏出半截粉笔,在机子上划拉了八个大字:“不许吃饭,违者必究!”

“不许吃饭”我们都懂,可这“违者必究”的标准就显得神鬼莫测了:有时关羽刚啃两口鸡腿,被老板抓个现行,却只骂两句,口头教育一下而已;有时赶着倒霉,老板正跟老板娘对骂,这边刚一开吃,那边就要真刀真枪罚币子了。轻则两个,重则十个,全依这场对骂的惨烈程度而定。

罚币子终归起了效力,我们都不敢再拍了,害得关帝爷只能对着鸡腿发呆。

有一回中午,眼瞅快到上学点儿,还有一大堆孩子围着机子手舞足蹈。原是张飞一刀将徐晃劈为两截,马上就能见到最终boss吕布了——这可是头等大事,因为大家还没见过通关啥样,家也不回学也不上,一个个饿着肚子给张飞当粉丝,指手画脚群策群力,七嘴八舌好不热闹,连华容道上的喊杀声都被盖过了。

那位玩家自然得意,舵下的张翼德更是虎步向前势不可挡。突然,周围静下来了,所有孩子都屏气凝神,一股不怀好意的沉默。玩家心下一凛,回头看去,只见母亲不偏不倚站在那里。

母亲揪住了他的耳朵,他并没有呲牙咧嘴。比起这点疼痛,他更在乎自己在粉丝面前的形象。

“放学你就在这儿了?”

“我才玩儿上,中午老师压堂。”

“我刚从学校过来!”母亲扇了他一耳光。

他倒没哭,只是觉着颜面扫地。粉丝们赶忙顺势热心喊道:“阿姨,他真的刚来!”

猩红披风的吕布大喝一声登场了,张翼德却立在那里纹丝不动,任凭刀剑往身上招呼。

“妈,我跟你回家。”他低着头,乖乖地往外走。

母亲抬头,赫然看见那八个粉笔字:“不许吃饭,违者必究!”

“谁不让你回家吃饭?”母亲又揪住了他的耳朵。

“不是不让我吃,是不让张飞吃。”

“阿姨,这游戏是三国,他选的是张飞……”粉丝们纷纷帮着解释,当然,也其中也有二话没说,就把张飞接手了的。

“就你不让我儿子吃饭?”母亲把他揪到前屋,怒问老板。

“大姐你说啥?”盘坐在土炕上吃韭菜盒子的老板莫名惊诧。

愣了两秒,玩家就被母亲揪出去了。一路出了胡同口,才放声大哭起来。

那个没挺到最后的玩家便是我,至今,我依旧记得那天中午耳朵的痛感和二中厕所飘来的臭味。至于那句“妈,我跟你回家”,却是好多年没说过了。

2

彼时父亲在公安局上班。被母亲揪回家不久,“小恒发”就被停业整顿了半个月,害得我和小伙伴们满脑子都是张飞大战吕布,偏偏“大恒发”又不解馋,只好一次次捏着鼻子绕过厕所,钻进那条臭烘烘的胡同。

铁皮门上贴了停业的封条,轻轻一掀,门内喊杀声依旧。小伙伴们一哄而入,唯有我被老板挡在门前。

我歪头说:“我告诉我爸你家又卖币子了。”

“小瘪犊子。”老板像是被矬掉锐气,便放我进去了。

这老板生了一张坑洼不平的马脸,枯瘦而干瘪,唯有松松垮垮的肚腩是鼓出来的。很少见他正经吃饭,总嚼着根儿干肠或黄瓜,一口东北味儿又冲又倔,可老板娘却是四川口音,让人摸不出这两口子的来路。

老板娘生得小鼻小嘴,就更显得眼大。上很浓的妆,梳着不等式,就像当时港片里流行的那种。毛边的牛仔套裙卡腰露肩,丝袜下的趾甲蒙着一层肉色的紫,惹得少年们的眼神在游戏机和那双腿之间飘来荡去。只可惜她一口四环素牙,像染黑牙的日本仕女,万万不能张口笑。她自己也清楚,所以无论烧饭还是抽烟都板着那张小脸,冷若冰霜。

与这身量不相称的,是她要烧炕烧饭。大家都说这位县里的街机西施只可远观,一则牙黑,二则浑身都是烟味儿饭味儿。

我们每次大呼小叫冲过前屋,都见她缩成一团,蹲在烟雾缭绕里。赶上三伏天热,烟雾中又有千军万马的苍蝇,落在她脸上,落在她胸前,落在她那双裹着丝袜的腿上。等饭烧好了,烟雾散尽,二中厕所味儿又飘过来,和苍蝇们嗡嗡嗡地搅在一起。

“操,不吃了!”老板筷子一丢,撅根儿黄瓜蘸蒜蓉辣酱去了。

“你他妈爱吃不吃!”老板娘夹起炖开皮儿的油豆角,可筷子上瞬时又落了成排的苍蝇。

像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对付,再加里屋十台机子一起聒噪,难怪这两口子钱挣再多也胖不起来。

两口子的脾气也大。

“我要牙好,能看上你?”老板娘掐腰道。

“那你滚啊?滚回厦门,滚回洗头屋!”

“你说的?咱俩离!”

“离!连孩子都没法生,我他妈跟你过个啥?”

老板娘是在厦门夜摊和老板好上的。彼时老板身份暧昧,介乎于盲流和民工之间,只能摆摊儿涮麻辣烫,连小吃铺的马勺都颠不上。男人对女人说:“我不在乎你的过去,只在乎咱俩的未来。”说得女人心动了,趁还不算太老,抓紧爬出火坑,跟男人跑到我们县领了证,掏出存折,盘下十台旧机,开了这“小恒发”。

也才几年工夫,两口子便恶言恶语相向,从不忌讳家里这群五六年级的孩子,所以我们才拼凑出这段成人的爱情往事。我常想,如果让母亲发现让我五迷三道的“小恒发”是这么个来历,她肯定会让父亲连带着把“大恒发”都一起连窝端了。

该骂的骂了,不该骂的也骂了,老板娘一怒之下跑去儿童公园吃炒冰果,人民影院看李连杰。转了一圈,又独自拐回那条臭烘烘的胡同。

“哪儿野去了?”老板嚼着干肠笑问。

“你管我!”

“没野回厦门啊?”

“野你家去了!”老板娘也噗嗤笑了。

我们在里屋看热闹,也跟着傻乐。因为老板心情好了,本来一块钱四个币会给六七个,只是还要骂一句“小瘪犊子”。

3

后来,“小恒发”进的第十一台街机,顶掉了“吞食天地II”,成为最受欢迎也最常被烙铁伺候的机子——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街头霸王II”,简称“街霸”。红人、白人、警察、大苏联、中国妞……这些耳熟能详的角色绰号,从大江南北飞入这条臭烘烘的胡同。

“吞食天地II”的热闹,基本来自围观群众,老板捞不着太多好处。可“街霸”就不一样了,所有人都排着队等着投币。每当“小恒发”币子告罄,打开“街霸”的机子,保证里面满满登登的全是币子。难怪老板有事儿没事儿就笑眯着眼用抹布擦那摇杆。

“大恒发”也从省里进了“街霸”,还是新机子,但大伙儿就是愿意跑这犄角旮旯排队。究其原因,还是扎堆儿图个热闹,尤其是爱看高手扎堆儿。

当时县里两大绝顶高手,一个爱用“大苏联”,一个擅使“白人”。用“大苏联”的我们不知道叫啥名,据说都念高中了,个子高,脑门儿大,嘴角毛茸茸的一层,无论如何都是那种令人生厌的家伙,可人家那招“旋天大坐”却摇得虎虎生风。使“白人”的叫小铁,和我同年,家里就在胡同口炸麻花,浑身油呼呼的,个子也不矮了,本来该上五年级,但游戏打得实在太猛,家里又不管,便硬生生连蹲了两年,还在小学三年级蹉跎。

小铁和那高中生对决时,从来不会有人在后边排队,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斤两,投了也是送死,能看会儿热闹就不错了。

高中生沉默不语,眼镜片上反射着屏幕的彩光,下手奇准无比,杆儿一摇就是一个“旋天大坐”,半管血刷地就掉没了。小铁也非善类,“白人”的连招又快又狠,但他是个话痨,“白人”的戏份全被他那张破车嘴给抢了。

“小样儿的,欠揉!”这是“白人”用近身投技把“大苏联”给摔了。

“蹦过来呀,我嚎不死你!”“嚎”是“嚎呦根”在县里的简称,这是指“白人”要发那招举世闻名的“升龙拳”了。

一个高中生,一个小学生,一个沉默,一个话痨,各有千秋,难分伯仲,我们作为围观群心悦诚服。一下午时间也就跟那半管儿血似的,刷地就掉没了。

可这样的激情对决,只维持到了夏天,因为那个高中生突然不来了。

有人说他家是下边农场的,啥都没考上,回家种苞米了。也有人说他学习好着呢,考上大学走了。老板显然不同意后一种说法,撇嘴道:“天天往我这儿蹭还想考大学?大学是他家开的?那完犊子样不给二中掏厕所就不错了!”

没了“大苏联”,“白人”也寂寞寥落。只要小铁一上舵,大家都往后闪,没人敢投币。他那张破车嘴也只能对着“CPU player”毒舌了:“我嚎不死你!”

可就连小铁也“嚎”不下去了。他家的炸麻花儿年前生意本来挺好,可惜一个油点崩起一簇火星,大火在夜空里像乱舞的群狮,没到天亮,铺子就被烧落架了。小铁干脆辍学不念了,去客运站门口蹬“倒骑驴”(人力三轮车)补贴家用。

好在“小恒发”江山代有才人出,很快又凑齐一批高手,吸引着下一代围观群众,门庭若市依旧,兴高采烈依旧,什么小铁高中生早被忘在脑后。

只是偶尔,后屋钻进一个嘴角毛茸茸的大个子,也不投币,也不搭话,默不作声地站在人堆后面。没头没尾看了几局,掉头就走,飞身跨上那辆吱噶作响的“倒骑驴”。

4

想是“街霸”给老板结结实实挣着钱了,不但连进新机,还扒掉前后屋,大搞扩建,颇有赶超“大恒发”的意思,只可惜那一股臭味还是无所不在。

新进的有“野球拳”和麻将机,也是日本人的神作。“野球拳”其实就是和CPU猜石头剪子布。只不过这player既非曹操,也不是红人白人,而是真实的女郎照片,还设定了主妇护士钢琴师之类的制服诱惑。你猜输了投币,她输了就一件一件脱衣服。我们那会儿都还没发育,实在没法理解戴着护士帽抖着双乳的女人,怎么就比身首异处的吕布更勾魂摄魄。

可那些大一点的家伙就不这么想。他们无一例外地留着遮到鼻梁的中分,有不少还染黄了,甩起来满肩膀全是头皮屑。那些家伙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也觉得他们无聊:屏幕里来回晃荡的那么几个女的,整天脱来脱去不腻么?

两台麻将机就更邪乎了,也是CPU一输就脱衣服那种,但屏幕里的女郎不是真人,是卡通。当然,就算玩家赢到大满贯,人家也还穿着比基尼。只是玩家会化成一只小螃蟹,能钻到比基尼底下。我们觉得那只冒着泡泡的小螃蟹可笑,那帮家伙却边抽烟边对着屏幕沉思。

这样的家伙多了,“小恒发”就乱了。比如两个家伙刚在各自麻将机前坐定,不过是莫名其妙对视了一眼,便有了这样的对话:

“瞅谁呢?”

“瞅你呢!”

“不服啊?”

“服你妈X!”

说话间就要一起往出走。老板生意也不做了,我们也慌忙放下柄杆,出去看这场不折不扣的真人“街霸”。

但见两人立在臭烘烘的胡同里。“干他妈支黄瓜架子!”老板表示不满,却没回屋的意思。我们捂着鼻子,也颇不耐烦。

两人骑虎难下,只好向对方扑了上去。再加上一双影子,像是四个人抱一起跳舞。胡同里铺了煤渣垫路,是故拳脚往来间扬起一阵煤灰。老板张嘴看着,吆喝道:“要打滚一边儿打!”

开始见血了,我们抻起脖子,就像鲁迅先生写的,“像鹅一样,脖子被提起来”。

过了一会儿,两人停住了,脸上是血,身上是煤灰,那双影子气喘吁吁。吃亏多的那个咬牙切齿道:“你要牛逼就别走!”灰也不拍,走人了。

老板劝另一个:“赶紧走吧,他找人去啦!”

这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驴拉磨似原地转几圈儿,拍拍身上灰,终于恨恨道:“我他妈也找人!”

那双影子就在相反的方向消失了,煤渣上只剩一团脚印并几点血渍。老板回去卖他的币子,我们也继续吞食我们的天地,屋里重又烟气袅袅,喊杀震天,一切照旧。

有那么一次,也是胡同的煤渣上,一个不甘吃亏,抄起半砖就往对方脸上拍。砖头落地,两人都愣住了。老板很满意,领着我们齐声叫好。另一个退无可退,只得发狠,手腕一翻,亮出一柄三叶甩刀。

老板没叫好,也不拉架,只是喝道:“不准动刀!”

我们也跟着喊:“不准动刀!”

结果当然是动刀了。刀子亮出来若不意思一下,在我们县会很没面子,比被捅一刀还难受。可这一意思,就把刀子意思到了脑袋上。

我当时怕得很,又舍不得不看,就躲在老板身后。从我的角度看,那刀似乎是插在太阳穴上。可那人却不倒,歪着脑袋,一只手攥住刀把,一只手在空中扑棱,活像只没宰透的老母鸡,满地乱转。

捅人的那个愣了愣,连踹对方几脚,一溜烟跑了。被捅那个满脸是血,居然还张口说话:“X养的跑哪儿了?”

我们大骇,老板也说不出话,只往西边指了指。那人迎着斜阳没跑几步,便一头栽进煤渣里,手上还攥着刀把。

老板缓过神儿了,正要关门大吉,救护车却呼啸而至。老板问谁他妈打的120,我们都摇头。

“我打的!见不得人动刀,我弟在老家就是被捅死的。”是炉灶前蹲着的老板娘。

老板没话说了。

我们都凑在“吞食天地II”旁,争论刚才那刀到底插哪儿去了。一番七嘴八舌,还是没整明白。但肯定不是太阳穴。因为那毕竟是真人真刀,不是街机游戏。想通这一层,屏幕里拖着肠子满地爬的夏侯惇就索然无味了。

120开走了,110又来了。亮刀的那个没抓着,反倒把“小恒发”给封了,顺便拉走那台“野球拳”,理由是“非法传播淫秽音像制品,毒害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老板只好乖乖地大出血,从警区到市局好一通打点人情,才又重新开业。但他没骂老板娘,只嘟囔着以后“再不让带刀的傻逼进来,来一个往外踹一个”。

5

经此重创,“小恒发”生意一落千丈。那边“大恒发”又进了“侍魂”和“拳皇95”,作为“小恒发”主打机的“街霸”便愈发老气横秋了。

来得人少了,并非全是坏事,至少老板娘感觉挺好。以前家里一堆流里流气的小子,一边猜着“野球拳”一边用眼神撩她那双腿。现在小子们没了,只剩下我们这些没长开的孩子,她可以放心大胆在家洗头了。她对着镜子摘下耳环,反复哼着“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多年后我看了那部《霸王别姬》,才又一次听到这首《当爱已成往事》。

老板娘卸下妆,叫老板备好温水在盆里。她慢慢弯下腰,刚一沾水就喊“烫!”

“烫根毛儿!” 老板往她头发和肩上抹着海飞丝。

老板娘大笑,吊带背心早给打湿了,一双胸脯在底下花枝乱颤,完全当我们不存在。

连笑再闹洗完了,满地的水,满屋的海飞丝泡泡。老板娘甩开一头湿发:“今晚我不做饭了。”

老板看着镜子里戴耳环的她说:“今晚我也不做。”

“那你去买串儿吧。我头发湿,不想出去。”

“败家老娘们儿!”老板笑着去了。

老板娘头发还没干透,烤串儿已捧回来了,像一大束肉乎乎的花。还有啤酒,两口子在炕上连吹几瓶,老板脱光膀子,见我们还没走的意思,便打着酒嗝道:“都给我滚,再不滚就停电。”

“停电就退币!”我们一起喊。

“这帮小瘪犊子。”老板笑着躺下吹电风扇了。

吹着吹着,就吹出了鼾声。

“赶紧回家!”老板娘来到后屋,对我们板下那张好看的脸。

“币子咋办?”

“每人退十个!”

十个币够明天玩儿了,我们怕她反悔,揣在兜里就跑。前屋的风扇来回吹着,老板依旧鼾声如雷。老板娘把机子一台一台关掉。胡同尽头,原本灯火通明的“小恒发”,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了。

6

眼看生意一路冷下去,老板一边嘟囔“都是二中那鸡巴厕所给妨(音“方”)的”,一边试图挽回颓势:砸血本进了台水果机,闪亮亮一个彩灯,转到苹果吐五个币,转到铃铛吐十五个,纯赌博的那种。老板这思路明显是要赚快钱,但却适得其反——因为他太心急,把机子调得忒黑,一大把币子砸下去,连个响都听不见。

再说这主意也不新鲜,人家“大恒发”早有水果机了,关键是不像他这么黑,二十个币之内,大则铃铛,小则苹果,保证你不至血本无归。偶尔还会转出个“大77”,稀里哗啦吐百十个币,绝对是见者有份,满堂皆喜。

眼看着“小恒发”的新水果机一天天的在角落里空转着彩灯,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它面前。我们和老板都很奇怪,因为以这人的年龄,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何况他的皮鞋一尘不染,手工裁的黑色西裤笔挺合身,再陪上整齐的白衬衫,简直比校长或机关干部还体面地道。

老板不知对方来路,笑吟吟地敬烟。那人摆摆手,也不搭话,买了十块钱四十个币撂成四摞,码在水果机前。搬一张凳,正襟危坐,投一个币,拍下铃铛,彩灯便转了起来。我们屏息静气,以为来了什么不世出的高人。可彩灯却毫不客气地落在木瓜上。他又投一个,还是铃铛,又落到西瓜上。我们很失望,不再理他,继续我们的“街霸”。

彩灯不停飞转,滴滴响着,像只快乐而贪婪的蜜蜂。中年人点着一支烟,漠然地对着屏幕,一直拍铃铛,像是跟水果机过不去。四摞币子,渐渐变成三摞,两摞,一摞。最后一个币,最后一次拍铃铛,彩灯得意地落在了“大77”上。他起身就走,外面一阵马达轰鸣:居然还是个骑摩托的。

老板在水果机前蹲下来,慢腾腾地掏出四十个币,不无快意。

第二天,这人又来了。

不多不少,还是十块钱的币子,码成四摞,正襟危坐,面无表情,还是铃铛,输完就走。老板彻底失去了敬畏,非但免去递烟,还追加一句“傻逼”。

有那么一阵,这人竟成了常客。因为只押铃铛,我们给他起外号“大铃铛”。有一天“大铃铛”竟押中了,中的就是铃铛,越中越多,四摞变成了七八摞。老板在旁边歪嘴,小声嘟囔一句“操”。

可无论输赢,这人只默默地抽烟,对着屏幕出神,一个币一个币地往里投,投完就拍铃铛,机械地在完成某种毫无意义的仪式。他任凭烟灰落黑西裤上,伸手一拂了事。他那白衬衫高高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青筋暴跳的腕子。

老板娘看不下去,递来个旧茶缸,板着脸说:“弄脏啦,往这儿弹吧。”老板瞪了她一眼。

那人接过茶缸,轻轻搁地上,继续投币。

这时,进来一个小姑娘,径直走到角落,站在那男人身旁。“爸,回家了。”小姑娘说,对着旋转的彩灯和花花绿绿的水果。

那男人捡起茶缸,币子都搂进去,递给老板:“等我再来的。”

父女俩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马达轰鸣声再起。

老板不屑一顾,把一茶缸币子往桌上一摔。我们却面面相觑,因为那小姑娘是个三道杠,和我们同年不同班。她认没认出我们来?知道我们是哪个班的么?会告老师么?我们吓坏了,一个个灰溜溜地回了家,被这些问题折磨了一整夜。

第二天提心吊胆去了学校,威风凛凛的三道杠,前呼后拥的值周生,挨个班级盘查一番,就登上了主席台。我们吓坏了,以为这是要在全校面前揭发,谁知只是例行公事领唱国歌而已。

魂不附体挨过一天,谁都不敢提“小恒发”的事。不过,老师似乎也没用教鞭抽我们手心,或罚我们脑门顶黑板站着。再过一天,还是如此。于是,我们又迫不及待绕过二中厕所,翻墙跑去“小恒发”了。

进了后院,那个“大铃铛”又坐在水果机前,码了好几摞币子。不知是接上回那一茶缸,还是又押中了。赌到很晚,小姑娘又来了。

是她,没错,扎着一甩一甩的辫子,只是胳膊上的三道杠摘下来了,红领巾也不戴了,全然没了在学校里的气势。她根本没在意我们,只是站在她爸爸身后,对着五彩炫目的水果机。“大铃铛”输掉所有币子,长叹口气,像是完成了仪式,转身骑摩托带着女儿回了家。

“这当妈的呢?”老板娘摇头叹道。

“咋地,心疼啦?要不你给当妈?”老板鼓起一双眼。

“滚!”

7

老板娘只猜中了前头,我们却知道后头。

期中考试,语文老师给我们读全年级的范文,《我的妈妈》,作者就是那个风云全校的三道杠,开篇即云“妈妈不在了,我和爸爸十分想她”。

期中考完就是期末,很快,我从小学升到二中。本以为这回翻墙就能去玩儿了,可“小恒发”却愈发败落,老板整天躺炕上,机子坏了也不管,估计连他自己坏了都懒得修。

唯一不出毛病的就是那水果机。可是三道杠和她总爱押铃铛的爸爸一起,去了别的城市。所以水果机复归寂寞,整日彩灯空转。

不过我们也都没啥工夫念旧,因为县里又开了好几家游戏厅,花样多,币子便宜,把“大恒发”都顶得够呛。

终于有一天,上完厕所翻墙过去,钻进胡同,却见那扇铁皮门上了大锁,“恒发电子大世界”的粉笔字灰飞烟灭。我们往门上踹两脚,也就悻悻回去了。

等我读了高中,县里有人盘下门市房,Play Station和“毁灭公爵”按钟点收费;我从大学放假回来,网吧开始如雨后春笋,连“大恒发”的厅子都成水果批发点了。

2011年,我回国探亲,路过二中拐进一看,教学楼是新的,主席台是新的,老师学生全是新的。常年发臭的厕所没了,半截围墙没了,后面的小胡同没了,连胡同里的煤渣都没了。或者说它们还在,只是幻化成绿茵茵的塑胶球场而已。

我踩在铺满黑胶粒的假草上,眼前只有一大群孩子在球场上追逐着一个皮球。

从童年到少年,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怀念。那只是一段臭哄哄的时光,充满了打打杀杀的电子音。

可就连这,也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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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网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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