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90次睡上陌生人的沙发

2017-12-07 16:11:43
7.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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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我的想象中,这里有一家酒馆,里面聚合了一大群在北京生活的酷女孩,她们是这个小酒馆的客人,也是主人。 这是我和摄影师李伟共同策划的一个项目,包括写作、摄影和视频。我们采访了一系列长期居住于北京的女孩,深入她们的生活居所,听她们讲述童年和成长,谈论人生中大大小小的选择,欲望和占有,悔恨和失去。 受访人覆盖了多个群体,女DJ,LGBT群体,手工制书匠,时装编辑等等。 她们在北京长期生活,用不同的方式创造价值,自我实现,也为这个城市和这里的人群创造出另一种可能。她们是这座城市百千万女性的缩影。 我希望有一天,能将所有参与到这个项目的女孩们,邀请进一间真正的酒馆,那一定是一个属于我们所有人的夜晚。

1

火神庙在崇文花市大街上,灰砖红墙泛着新,人们路过此处也很少多看一眼。

现在,这里是东城区图书馆第二借阅处,只有院门上一行“敕建火德真君庙”暗示着此处有过的历史。贩售绢花的花市早已从记忆中擦去,花市百货商场和崇光电影院也紧随其后湮没于时光的烟云。如今这个区域是由回迁户们重新定义的:一家狭小的新华书店,一个地下农贸市场,一座清真寺,几家供应1.5元豆浆和5元煎饼的铺子,美容店与服装店开一个倒俩,连7-Eleven都因缺乏客源而关门大吉。

就在这条大街的某间公寓里,住着一个身穿Metallica(金属乐队)背心的姑娘,她曾去过31个国家,住进过90个沙发主人家中。每隔4个月,她必须离开北京,在世界的另一处待上60天,雕塑一个全新的身份——当然,其间每周也需交稿两篇,自有她的焦灼。

旅行中的经历被她写成一个个故事:逛裸体海滩、住豪华宫殿、在印度喝大麻酸奶,在伊朗饮酒狂欢,读者也随之与日俱增。

冬天的时候,她下楼买菜,像邻居们那样,层层包裹着自己,拎回新鲜的番茄、洋葱与土豆。只有当暖风吹进夏日,才能在她裸露的胳膊上看到新添的纹身,从老太太们旁边经过时,它们被那些已经耷拉下来的眼角一遍遍地、迅速扫描解析着。因为这8个纹身,当过护士的母亲专门为她的体检增加了一项艾滋病检测。

她36岁了,总习惯说“自己奔四的人了”,母亲快70岁了,终于死心不再为女儿结婚生子操心,对她的要求也降低到“不吸毒就好”。

现在,她在这处由母亲于2004年购置的居室中,拢着湿漉漉的长发从浴室走向客厅。

她叫喜喜。

2

“喝咖啡还是红茶?我可以给你们做美式或是espresso。”喜喜问,说话间已经进了厨房,几分钟功夫,便用一只橙色摩卡壶送出一杯。

长发微卷,一张瘦脸棱角分明,与她的黑皮肤和胳膊上的纹身组合在一起,像个墨西哥女人。直到她开口招呼我们,一口囫囵的北京话才暴露了她的身份。

这是一间宜家风格的一居室,客厅的餐桌也是工作台,上面摆着笔记本电脑和一本《现代西班牙语》教材,电视机柜上搁着俄罗斯套娃与某位马格南摄影师的照片。往里的卧室是明朗的白色混杂着星星点点的粉,白色衣柜上挂着一副手工制作的圣诞老人拼贴画,卫生纸粘成的白胡子,有种漫不经心的幽默。

比起她那些刺激的旅行经历,房间显然太简朴了。一个独居的女孩,每天7点起床学西班牙语,下午写作,晚上看剧,料理三餐。这正是自诩为嬉皮的喜喜在北京的日常,“我觉得自由职业一定要自律,在家骗吃骗喝,那不叫自由职业,那叫在家待业。”

自从4年前从一个电影网站离职后,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格子间,而是靠旅行和写作,过上了让旁人羡慕的自在生活。

喜喜的足迹已经覆盖了31个国家,从印度、摩洛哥、突尼斯,到俄罗斯、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她靠“沙发旅行”(Couchsurfing)一次次住进异国那些本地人家中,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玩。这是一种颇受年轻人青睐的互助旅行方式,通过沙发网站,可以在世界任意一个角落找到免费提供的沙发床位,住进陌生人家中。在这个小圈子里,善意和信任是循环传递的,每一个提供沙发的主人,都有可能会在下一次旅行时成为另一家的沙发客。

选择沙发旅行,显而易见的好处是省钱,同时,也能为旅行带来不可预料的惊喜,或是惊吓。这些会都成为喜喜的写作素材,她用这种看上去有些冒险的体验式写作,深入到异国的人和事中。

“我希望跟别人玩的不一样,回来即使吹牛逼也有资本,这样就显得很酷啊!”喜喜嗓门大,吐字滚滚,有着和她故事里如出一辙的利落样儿。

在伊朗游玩,采访者供图

她曾写过一篇名为《穷游不为省钱,为了浪》的文章,猎奇的经历在文字渲染下,激荡出一圈圈涟漪:“这些年,我在印度的性爱神庙上数过到底有多少种做爱姿势;在伊朗偷喝禁酒享受‘破禁’的欢愉;在法国裸体海滩体验着‘生而自由’的快乐;在澳洲塔斯马尼亚和岛民庆祝活色生香的夏日圣诞……”

她享受这种出风头的感觉,也坦荡接受众人的崇拜。其中的秘诀,不过是,“一定要有故事,如果没有,那就制造点儿”。

3

旅行中,风险时常伴随喜喜左右:在伊朗,她丢了背包身无分文,差点沦落到要去卖血;在澳大利亚悉尼,她联络沙发主人,收到的却是赤裸裸的性交易暗示,果断终止了这次沙发体验,同时也毫不客气地在那个全五星的页面上提交了一个差评。

她是典型的“北京大妞”,大大咧咧的个性中有着极为随和的一面,但在该表现强硬时从不示弱。在摩洛哥马拉喀什老城,一位带路小哥试图诓走喜喜100欧元,遭到她迎头痛骂:“你滚,你当老娘第一天出来玩吗?”在气势上震慑对手时,胳膊上那一排纹身功不可没。

当然,并非从未有过恐惧。

2015年,喜喜只身一人前往印度。当飞机在孟买上空缓缓下降时,她将脸贴近舷窗俯瞰这座城市:这是一个因层出不穷的轮奸新闻震惊世界的国度,明晃晃的色彩闯入到混乱而无序的贫民窟,恒河水将一切无声无息沉浸在一片神圣与肮脏之中。

“大不了随时买票走人。”想到总有退路可走,她才调整了姿势,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

在最初的一周,喜喜见识了孟买的千人洗衣场和果阿的嬉皮聚集地,“一种让人迷恋的混沌美”。第三站来到小城奥尔加德,她住进了印度本地人家中,沙发主人Kerron曾在新西兰留学和工作,如今在家乡打理自己的生意,同时也为NGO组织服务,家中还有妻子、9岁的女儿和幼子。

喜喜在这个年轻的印度家庭里见到了传统而又真实的一面,女性在此地的生存处处受限。那个夏天,暑热正浓,为了尊重当地习俗,也为了自我保护,她每天都只能裹得严严实实外出。回到Kerron家后,正想换上家居短裤透透气,却遭到Kerron妻子的制止,女人告诫喜喜,穿成这样在院子里会引来邻居们的指指点点。而当喜喜试图换上长裤去院子里抽烟时,这位印度妻子再次劝说她移步房顶,因为女性在公众场合抽烟是会被当作坏女人的。

相比旅行者,长期居住在此的人早已将限制过成了日常。男人是这个家庭里绝对的权威,妻子与女儿只能言听计从,9岁的女儿早早学会看父亲脸色行事,帮助母亲做家务,照看弟弟。那时恰逢BBC纪录片《印度的女儿》(India's Daughter)上映不久,影片中一段话让喜喜始终无法忘记:“我们有最好的文化,但是在我们的文化里,女性没有一席之地。”

另一些时候,对女性的歧视和骚扰是并存的。在中东和北非,很多男人一边向喜喜行注目礼,一边毫无节制地冲她大喊“Japan,Japan,空你几哇”,随后爆发出一团哄笑。在印度,与喜喜合照的青年们肆无忌惮将手揽上她的腰。在摩洛哥,当喜喜身着无袖长裙路过清真寺时,一个不相识的老人冷不防吐来口水。

“我不期待更多,但是我希望能做到男女平权。”说这话时,这个热爱开玩笑,总是满脸不在乎的姑娘突然严肃起来。

4

喜喜不知道自己的性格基因与这座古老城市有多少关联,但她深深体会到出生和成长在北京的幸运。

六七岁时,父母便带她走遍了周边的城市,开启了人生最初的旅行。也因为相对稳定的生活,她无需向现实妥协。“假设我的生活挣钱压力很大,我可能不会到处去旅行,也不太可能自由职业。”

每次结束旅行回到北京,喜喜都会松一口气,重又投入到舒适与规律的日子里。而每当这样的生活重复几个月,她一准儿又想要逃离。

现在,对于这座生活了36年的城市,她少有“家”的依赖。

北京早已变了样,儿时乘坐3路车放学回到崇文那一片平房的景象只存在记忆里,甚至崇文作为一个行政区域在北京的版图上也已不复存在。喜喜想起每次旅行异国,提到北京,人们总要惊呼“污染”、“雾霾”,她也慎重考虑过,等父母走后,就离开北京去另一个城市探索。

喜喜清楚,在这座以包容著称的城市,存在一种从外向内辐射的鄙视链。一些北京人歧视一切外地人,而就算北京人自己,“东富西贵北贫南贱”的老话,也成为这些人心中划分等级的依据。喜喜相信,即使在巴黎和纽约,相似的歧视也难以回避,但她理解人们对大城市的向往,早年她的姥姥姥爷也同样是从河北来到北京谋生,这里遍地是机会。

出国旅行的次数越多,对于地域所带来的身份认同,喜喜的感受越来越模糊,学英语、西班牙语,在家里调制鸡尾酒和意大利面,她的哥们儿也以鼓楼的老外居多,只有在谈兴大起时,才能发现她的北京口音偷偷跑出来。

喜喜说,在北京,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已越来越少,而她自己也与主流生活越走越远。她不知道别人会如何定义她的生活,失败也好,戏剧性也好,反正她都不在乎。几年前,从格鲁吉亚坐大巴去土耳其东部时,看着窗外大片的荒原和群山急速倒退,她豁然开朗。当人身处于自然当中,渺小得如同尘埃一样,“你就觉得以前那些狗屁办公室政治真的都不算什么,很多事情都不值得一提。”

喜喜在法国,采访者供图

住过豪华的宫殿、顶级的五星级酒店,也住过穷人家的床垫,“我见识过有钱人的纸醉金迷,也见过底层人民的艰辛,你什么都体验过了,就不会太在乎是‘富游’还是‘穷游’。学着用更慈悲的心去看世界,也会更加确信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

她曾在写作中用一种自嘲的语气将自己归类为“大龄单身无业女青年”,文章发表后却发现,编辑在女青年后面用括号加上了“屌丝”二字,她并不气恼,“做媒体想要吸引大家点击嘛,能理解,其实我无所谓,反正我就是这么生活。”

再次回到北京,与母亲斗智斗勇了几十年的喜喜发现,母女俩终于达成了共识。有一天,母亲玩笑似的对她说,等我以后死了,你别给我买墓地,留着钱还能再去玩。她也玩笑似地回应,对,我肯定不能给你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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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彬彬
插图:李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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