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由人兴,神由人造

2017-12-15 16:46:36
7.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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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萨满是人类学中的显学。巫婆为族人和牲畜治病,与亡灵沟通,“以其通变如神”。 说其显,在于学者认为它生机勃勃,保有当地的原始状态,是研究人类的入口。而实际的田野调查中,走遍东北,大概也只能收获一两件旧物和几段花花绿绿的舞蹈而已。 东北的神异,无损于东北人的清醒。大仙和领导,黄鼠狼或神,只要能解决问题,就都附带有社会功能。用到的时候,便“冷手抓热馒头”地去请。 有道是,志怪应逢天雨粟,成精要趁建国前。至此,便有了我的“东北巫术拾遗”。此文为连载第二篇。

十方草木,皆称有情,草木为人,人死还成十方草树。

巫术像是对命运的呼喊,使一点人欲,以局促的生命为度,得以达到如此多姿和盲目的样貌;然后,被信仰化为隐约回音,直到喑哑,消逝于世间万物的往复。

1

康熙三十年,清廷准奏在卜奎站建齐齐哈尔城,建城三百年,大湖连绵,草木舒朗,一直是黑龙江的中心。

唯在这一百年,由于铁道的缘故,繁华归于哈尔滨城。傅家甸的洋房,绿顶黄墙,都是独门独院,道里道外盖得是成片洋楼。从王爷街开始,以方石墁地,不计工本,昼夜跑着汽车马车,雕饰飞轮的铁路桥连通火车站和八杂市(“八杂”是俄语“集市”的译音,又称南市场,始建于1902年,是当时哈埠第一座也是最大的一座市场,有236家店铺,其原址东门正面对索菲亚教堂)、中国大街,像塞外上海,软红十丈,笑贫不笑娼;像远东莫斯科,八方风雨,遍地野心与乡愁。

老毛子们来了,先心焦火燎地建木头、红砖、石头的教堂,立起带人儿的、不带人儿的、士字型的十字架,中国人叫它喇嘛台。

哈尔滨本地人倒不像天津人脑子活泛,能想出教堂里用照相机摄魄夺魂、派人拍花子迷小孩儿挖心炼药、腌人眼珠子吃这类的稀奇事儿,只是见老毛子们就在教堂边上修坟地时,奇怪洋人怎么竟不嫌晦气,也不怕诈尸。

再有就是,那些挂着十字架的教士,走家串户的,还给钱,到底是图希啥?心眼儿多的,先问,“灵魂能换白面不?能换我就信”。具体的教义,也没太留意,好像正教与公教,争的也就是作法时该用发面饼还是死面饼,果然还是在说白面的事儿。

编者注:天主教继承了犹太教的传统,认为发酵代表罪恶,坚持使用无酵饼举行圣礼;东正教则认为发酵象征耶稣的复活,使用发酵面饼制作圣体。

教堂里,洋神父老了,会从外国再派一个过来,重新学一嘴自成口音的东北话。直到最后几十年,才彻底变成中国神职。我见过本案卷,说两个教士为争夺中心教区,一个割去了另一个的耳朵。

犹太富人开着大商铺、大银行和马迭尔旅馆,仍是见煮饽饽都不乐的满面愁容,他们的喇嘛台上挂着六芒星,从来不拉外人和其他洋人进去。回回的寺在道外,隐没于苦力之中,倒没什么特异行迹。

多的是教堂,少的是庙,这里起初只有两三处小庵院,后来在高岗上建了极乐寺(位于哈尔滨市南岗区,建于1923年,是东北三省的四大著名佛教寺院之一),“正道居士”段祺瑞题写匾额,藏有天台宗法卷。多少年后,伽蓝也要渡劫,佛像先吊在树上示众,继而将佛头从鎏金的腔子里拽出来踹扁。菩萨们项下有截木销,连着身体,能转动,让那些揪出佛头来的年轻人啧啧称奇,然后将其随手扔进用镇寺经卷引燃的火堆。

之后寺庙再建,佛法杳渺,工匠们的手艺也不见了,大佛与罗汉都修得粗劣可笑,毫无比例和线条,仿佛是为了应付迟早将至的火灾。

有了寺,仍然还得有巫。有老人说:莫看佛门清净,因为寄存不能还乡的棺木,本来就阴魂聚散,庙里也有许多邪事。做法事超度,和尚也未必高明。何况,两座大城间距几百里,许多事情,还要“求诸野”,要立即解决问题——“人死报庙”,报的也是土地庙,各村都有,一座泥草坯房而已。

小日本曾将东北做基业经营,又为败亡盘算着,在虎林边塞和各座城池下面,都修了能藏兵数年的坚固工事。他们信世间有八百万神怪,不信善恶因果,科学与东洋邪术混合,边抓活人做细菌实验,边熟练地辟谣。

天皇投降,老毛子开进来,见百万关东军和开拓团像砍了头的四脚蛇,失魂落魄,把自己的女人孩子绑到一起用手榴弹炸掉。山野工矿一片狼藉,尸首袒露无人超度,亡魂经年不散。

妖由人兴,神由人造。

“志怪应逢天雨粟,成精要趁建国前。”改天换地之际,仍有许多待填充的空虚,怪力乱神还是众人的基本需要。东北没有南方密布的道观禅林、复杂悠远的巫觋江湖和法术门阀,不信妈祖,也不拜武圣文宣,只能继续“求诸野”,就地取材,放“狐黄白柳”游入街头巷尾,新人间里,众仙家们获得了新局势。

2

曾有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某老头专鼓捣请仙下神。派出所找去,说:你干的那些事儿,按政策该送去劳教,你要有本事,现在就在这儿耍一遍,要真有啥玩意,我就放你走。

老头先声明,他下神时自己是不知道的,只是一个跟头摔过去而已。等老头再醒来,公安同志都黑着脸,沉默半晌,最后领导不耐烦地一摆手:得了得了,你回家吧,下次不许再来了。

第二天晚上,老头在家说得请大仙下来,让老婆子留神听着。老婆子说,都不让你整了,你咋还整呢。老头答道:不整不行啊,我起码得问问大仙我不干这个,将来该去干啥啊。

笑归笑,白日大喇叭里放歌,夜里串门子传闲话,大人们耳语里说的,揪着小孩儿耳朵告诫的,大多还是与巫相关的的事情和禁忌。

最常见的是“鬼打墙”——在农村也就罢了,夜里抄近路,进到坟地里就走不出去,一圈圈原地乱转——原来在城里,也有人说遇到过这事儿,远远看去,撞墙的人就在马路中间,来来回回地走。那人事后说,只觉得当时穿过一个个大院,家家都不点灯,还有好多上上下下的台阶。还有骑自行车鬼撞墙的,像喝醉似的围着花坛一圈圈地骑。

老人说,对于“鬼打墙”,“破”法简单,男人的话,解开裤子撒泡尿,女人更好办,什么法术都怕月事,“不光房子千万不能盖在道上,半夜也得少走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人走人的路,鬼走鬼的路。串黑胡同,记得要喊一喊,你不想撞到它,它也未必愿意撞到你,阳气重的人,撞它一下,它就像股烟似的散了,好半天都聚拢不起来。”

“鬼打墙”倒没啥可怕的,顶多是原地蹲一宿——除非是在铁轨中间找不到道儿:人听见火车响,就是死活跑不出去。那也不叫“鬼打墙”了,那是叫火车轧死的人在抓替身。

“抓替身”也有另外的变种,说这老人最后一口气不好咽,拖来拖去,还有瘫痪多少年的人,却突然坐起来要吃要喝——这就需要打死附近某条什么活物,比如猫狗,人才能咽气。有不想再伺候爹娘的孝子,直接串通会看的“先生”,给俩钱,就说老人的病需要“作法”,然后在老人脸上一张接一张地蒙上湿黄纸——这路事,不是一件两件,只要分完家产,就剩下等死。鬼可怕,哪里又有人心可怕。

还有在江岔子里钓鱼的、周末租船划进芦苇和柳树的沙洲上的,都说见到过一种怪物:是没有尾巴的猴子,能在水里像鱼一样地游。有个撒网的号称网到过,说那东西长得像老头,冲着他嘻嘻嘻地怪笑几声,拖着网就跑了。有看过《阅微草堂》或《子不语》的,说这是水鬼,是被水神差遣、拉人抵命的鬼差,这江里的神是条大狗鱼,七八米长,发大水那年曾见过一次,说要是能从江桥上跳过去,再经通江游进东海,就会化身成龙。

有人找来日本人画的百鬼夜行图,指着一张问撒网的:“你看,这个东西叫河童,和你见到的那个一样不?”撒网的如释重负,拍了一下大腿说:“可不咋的!就是这玩意。”

到重启城市建设时,传闻更多。八十年代,人人急着解决住房,拆迁推倒洋房和大树时,并没人觉得可惜。盖起成片的红砖筒子楼,看起来杂乱无章,住进去结构混乱,在单位里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房号,谁顾得上什么风水地气。等有了商品房,才有一点儿精力挑剔,说:、——某小区为什么都是仿古式的屋檐,还灰墙大红窗框?那是请了多少人来给看给“破”的,你还没从高处看呢,就是个香炉形,屋顶上还竖着个大葫芦,小区四个角里还下着镇物呢。那也不保险,盖的时候就着了两把火,是强巴伙儿(勉强)盖起来的。

——那里你不知道吧?我家可是坐地户。最早就是烂葬岗子,某年某事儿,动管叉动刺刀,横死了多少人?也都埋那儿了。别人家的房子卖五千,他家咋卖三千八?三千八,两千八也不能买啊。

道听而途说。人要勉强活着,愚昧无知,是唯一不太被严厉打扰的乐趣。

说到买房卖房,“应该请张大师来给算一算,可灵呢,友情价五千,人家也不一定来,大师净给当官的‘破’,拿个纸片写几个字,叠巴叠巴,放枕头里,没几天,背后捅咕他的人就出车祸死了。”

又说到某个桥打桩因为什么打下不去,“打一根折了,又打一根又折了,下面也是有‘脏东西’,倒不像上海,还得填个和尚,可也得有个讲究。做法那天我还看了呢,大仙整了好些鸡,拥乎(因为)啥杀鸡你不懂吧?鸡的阳气比人还盛,蜈蚣蝎子这些五毒,成精了都怕鸡,雷劈它们是天劫,鸡吃它们是地劫。那现杀的鸡血和着雄黄硫磺一撒下去,啥脏东西都害怕。吭吭吭吭,桩就打进去了。”

3

吴小子小时候胆儿最小,看镇压反革命,别人家的孩子都像过年,他扎在妈怀里不敢出去,哭叫着喊害怕,说那操场上有什么什么的在飘在转悠。妈大口喘着气摸他的脑袋:“哦哦,不怕,不怕,不去!咱不去看啊。”

他妈赖赖巴巴地病了大半年,他爸没怎么回来过。他奶说:“倒了八辈子霉了,咱家哪有钱填这个没底儿窟窿,谁家跟我似的,没儿媳妇使唤还得倒伺候她?”

后来,妈起不来炕了,吴小子放了学就趴在妈身上哭,哼哼唧唧的。妈临走那两天,醒过来一次,说,我咋看见箱子上坐着个小姑娘呢,还穿着绿棉袄,这是啥玩意儿啊。他爸和屋里的几个人脸色变了。他奶在厨房边剁空菜板边骂:“要死还不赶紧死,净说些没有用的,吓人道怪的。”

打妈一咽气,吴小子爱哭的毛病就改了,连话也不大说了。

爸把后妈领回来,待一阵,就又出门走了。后妈对吴小子,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就像看不见有这个儿子似的,什么冷了热了、有没有地方吃饭,都随便。也对,吴小子也没管她过一声妈。

同学都挺羡慕吴小子,在外边儿爱待到啥时候都行。那天晚上,电影院里放《平原游击队》,摸黑走到家里,已经过了十点——要是夏天,他就不回来了,在水泥涵管里铺张草席子,枕着书包,就是一晚,但冬天不行。他是翻木栅栏进的院,不敢敲屋门,后妈和他奶早关灯睡觉了。大院里的人背后都怀疑他不是他爹的种,因为没见过当奶奶的会这么不待见亲孙子。

他在地上蹲麻了腿,直起身来在小院里跺脚,想到底该怎么办,抬头看了看房顶,打了个哆嗦:墙上的电线杆影子里,有个人影在忽长忽短,顺着影子向房后看,是个小孩儿,正坐在电线上打悠千(秋千),也可能不是小孩儿,就是个子矮,好像还看见了他,冲他招了两下手。

吴小子后来说,按说人当时正常(反应)都应该是怕,他当时心里肯定也怕,可是脑袋已经冻木了,心里想的是,反正今晚上也得冻死,不想明天的事了。看着那东西荡悠千,看见这房子,他只觉得一股热恨从小腹升上来,像尿裤子一样。他捡起鸡食盆里的菜刀,照着自家房门就砍,一直砍到屋里亮起灯,有光从房门上的三角口子里透出来。后妈连问了多少声,他才哼了一声。开门,婆媳俩在月光下只见吴小子一双差不多全是眼白的冷眼,又见他举着的刀。连他奶这个向来不知道闭嘴的老婆子,也一句废话没敢再说。

都说是神鬼怕恶人,若叫什么东西给迷了或魇了,得大声使劲骂脏字。自此,吴小子就成了恶人,人见人怕。在他又瘦又小的躯壳里,有了一股没边儿的邪劲,与人打架,都是和人兑命的架势和阴招,连他爸也整不了他。

那个东西先又迷住了后妈。她早晨起来洗脸,只见从盆底开出一枝花来,叶子张开时像一只只绿手,每个花瓣都在发光,是彩虹般一圈圈的颜色,刹那间枝叶就长齐了,花盘子像莲座似的转了起来,越转越大,撑满了整个洗脸盆,让她越看越着迷。好一会儿,她一下醒悟出来是中了煤气,忙推开窗户,刚一躺下,就听见屋里有一大群小孩儿在打闹,耳朵里灌满连唱带吵的声音,然后,好多只凉手伸进衣服里来推她、薅她的头发,她想喊又喊不出来,眼皮也死活睁不开。吴小子他奶找来“大神”,人家进门看了一眼,说拉倒吧,满屋子都是,我家大仙整不了你家这个。

然后是他奶,一开始就是能吃,光吃不拉。一个人吃一大锅饭,边吃还边嘿嘿地乐。吴小子端着碗瞪了她一眼,她就不乐了。后来他奶一连四五天不下炕,偶尔躺下眯瞪一会儿,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有人来看,张嘴就骂,比平常骂街还村还野,很多脏字都是古语,声音一会儿是他奶的,一会儿又是个尖细的嗓子。

女人们都不敢进门,只有几个男的趁白天来,说是帮忙,也就是抱着膀子看热闹。他奶见来了生人,高了兴,一骨碌坐起来,把被子一掀,不知道啥时候把裤子都脱了,岔开两条皱纹耷拉下来的光腿让人看。吴小子闻声,分开闪躲的众人,蹦到床上,一鞋蹬倒了他奶,上去正反扇了几个嘴巴子,用手掐着她的脖子骂:“不稀的搭理你就完了,还他妈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别寻思我收拾不了你,一会儿就把你的窝给扒了,把你全家都拿开水烫死!”

老太太嗓子眼儿里咯楞楞地响了几声,别人也不敢来拉。由此,其怪遂绝。

吴小子中学没念完时就离了家,没有下落。

4

时间流经道外的几条街时,滞住了,像洼死水,街道和人的神色一起日渐暗淡。

当年的百货商店开不下去,隔成一间间的小铺面,三五百一个月地出租。从此叫做“古玩城”:旧物,石头,树根,手串,榆木家具,玻璃翡翠,现画的水墨,新烧的瓷器,金蟾貔貅,毛主席,观世音,八仙过海,十大元帅。

这个“城”里,“半年不开张”是常有的,但并没有“开张吃三年”的下句。好东西、老东西,从来也没流落到这里过。

吃过午饭,店主们在门口的躺椅上一仰——这把躺椅也卖,再一睁眼,已经天黑了。另一类店主,喜欢凑在一起穷聊,同样能消磨一天。

我就是这么认识的鲁老师,鲁老师当年三十多岁,又白又胖,夏天时候穿件白布褂子,汗津津的短脖子下有块没什么成色的玉。他的铺子卖书,卖方巾道袍,还卖香炉蜡扦、罗盘、黄纸等种种法器。他说的事,说不好是无目的瞎白话,还是有意为之。

鲁老师的口头禅是“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他好像不是道士,是不是道士,本来也不容易辨认——“我们道家,讲得是性命都可以改,《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是老道,看天下大势,那是最高级的算命。摆七星灯续命,就是说命能直接改。性命双修,能长生,修到顶,就羽化登仙啦。现在说的‘成仙’,都是气脉修炼,炼的是‘内丹’。”(《黄庭内景经》记:“琴心三叠儛胎仙”。脉合乎之极,则圣胎成。脱胎而出,可以夺造化之功,以成仙大道。

“史书里,好多记载是练‘外丹’,就是金丹,吃了就直接成仙,哪有那么容易的?那么多皇上到处找,民间呼呼往上献,就在寝宫后院支起炉子炼,那不也没成么,倒是吃死了好几个皇上,还整出个四大发明之一。”

说着说着,他捧出半袋子通红的粉末给我们看,“武当不太修命,最拿手的就是炼丹和驱邪,张三丰是什么人?什么武林高手,就是个丹士嘛——这是朱砂,也叫丹砂,‘未就丹砂愧葛洪’。再炼估计就炼出水银来了……我这个没事儿,我这个不咋真,真的不咋走货。老包你那个朱砂印泥也一小盒五六十吧?你那个……好像也不咋真。”

“……你别说‘上天’了,就说地上的‘洞天’吧,就是仙人住的地方,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洞天’之间互相管不着。”鲁老师见我费解,说,“不,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洞天’不是山洞,有点儿像海市蜃楼,在天上飘着的,有个大概方位也就是,凡人进山,肯定找不着。那山你也别进,能修出仙来,也就能炼出妖魔鬼怪来。大‘洞天’里,都是完整世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亭台楼阁,随意念而生。地上的人靠修炼、靠吃药、靠缘分,反正进去了,就等于是有编制了,就长生不死了呗。”

“还有‘七十二福地’,‘福地’就是陶渊明、商山四皓(秦末隐士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安期生这些个‘地仙’归隐的地方。这数字,都是虚数,凑呗,凑够了算一站。‘洞天’、‘福地’,差不多都在浙江、湖南、福建那头,不知道为啥,温州台州特别多,反正东北一个也没有……”

鲁老师说的,主要是故事,但也怪,他刚讲完,哄笑或悚然一番,没几天就忘得干干净净,可能是因为对生活没帮助。几个月之后,他翻头再讲,总像是头一回听到:

“道术里,最主要是龙虎山天师道,很早就是玩政治的。要论好使,我看是茅山道,江湖上降妖捉怪,这一派居多。不过茅山道现在的法术,也就是批八字、看风水,破个邪啥的,家传手艺,要说特别高的,我没见过。他们自己也比较谦虚,没人说是修道,真吹自己是谁谁谁投胎转世,那就是骗子。”

“……你问我的,那是巫术门。巫术是很有历史的,也不是不高级,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主要是世界观不一样——巫术的特点,是没有偶像,没有组织,没有经,各整各的,不服就干!过去,交通不发达啊,使的人和‘破’的人,都是在相同的门道儿里。现在江湖乱道,各成一派,一处不到一处迷。云南有养蛊,东南亚会下降头,三山符箓,大神二神,有钱可以都给请回来,请来就开整,那就看谁能把谁治了吧,你能下咒,我就禳避、魇胜,世界上也不多谁一个,反正还是假的多,要不怎么连朱砂都不买真的呢。”鲁老师边说边叹气,“咱们这儿的‘巫门’下的,主要还是‘胡黄白常’四大家。有家传的,也有现请的,积极争取是一方面,也还得像锁门找钥匙似的,人的命相要是能和它对上,它肯定也上赶子来找你。它们给人看事儿,想法很简单,没什么太高的修养,就是走捷径积点道行,想得是做好事,据说都归泰山老娘娘管。”

鲁老师后来离开了“古玩城”,他的消失并不神秘,就是这头生意不好,所以去极乐寺门口开了藏密用品店——这几年,富婆们一窝蜂地信密宗,他用计算器和文王课(旧时一种用铜钱占卜的卜筮形式)分别算了算,觉得这回没准儿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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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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