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阳光最刺眼的夏天

2018-01-16 17:48:41
8.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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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成长在城乡结合部的小镇上,那曾是南京最南部的一片郊野之地。 改革开放后,小镇居民忙于致富,父辈们付出近30年的艰辛劳动,发展渔业、造船业,让“金陵首富村”——村民人均存款超过百万元的武家嘴村——得以在这里诞生。这曾是小镇最辉煌的历史。 如今,小镇上林立着的数不清的高楼,常年包围在掘地的挖土机和高耸的塔吊之中。我的初中也早就被改建成了一所驾校。 小镇已经被规划进了拆迁范围,明年或者后年,它就会被夷为平地,新的高楼将会成为小镇历史的墓碑。 离家数载,近两年我才重返家中。昔日的玩伴都已生疏,偶尔在小镇上撞见,彼此之间也只有简短的尬聊,然后匆忙离开。 有时候,我会很困惑,自己分明和他们并无差别,但总是怕在小镇上偶遇熟人。那一年,我离开校园后在监狱里服刑了7年,兴许是这段不光彩的往事让我怯于遇见他们。他们在离开校园之后又经历了什么,我也并不知晓。 我和小镇,和校园有关的最后的回忆,全部停留在了这里。

小镇大部分居民以养殖螃蟹为生,久居在距离小镇还有一段距离的蟹塘边。

因此,虽然镇上竖立着鳞次栉比的洋楼,但里面往往只住着求学的孩子和看护后辈的老人。于是,整个小镇就被那些漂亮的房子伪装出一种孤独而脆弱的繁荣感。

8月末,最后一股夏季的余热笼罩着凤山中学旧校址的水泥球场,我站在几颗香樟的树荫之下,突然想起了2003年那个遥远的暑假。

1

校园的围墙上嵌满了闪闪发亮的啤酒瓶碎片,香樟和梧桐繁密的枝叶编织出了校园无处不在的绿荫,教学楼也没有现在墙体上随处可见的污迹和纵横杂乱的裂缝,而是在庞大的日光中,被虚构出了更为坚固的轮廓。

那时候,小镇的差生们会在结束了初二的课程后便纷纷辍学。可初二(6)的班主任是一位固执又尽职的老师,他试图通过一己之力,让这个班在初三达成“零辍学”的指标。

于是,就在这个夏天,在这个聚集着整个年级最顽劣学生的班里,大家的暑假被班主任拦腰斩断——全班成绩倒数十名的学生必须每天上午入校补课,作为这个班成为上学期期末考试全年级成绩倒数第一的惩罚。

我也是这十个顽劣分子之一,期末考试的成绩全班倒数第七。

因为我的座位很不幸地紧挨着教室门口,所以每个昏昏欲睡的早读课,在班主任赶到教室之前,我不得不用宽大的英语课本挡住自己绵软的脑袋。一旦他进入教室,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肆意打盹的契机了。

班主任是一位体格强壮的中年男人,教了11年英语,那张厚实的嘴巴里,总是吐出些陌生的英文句子,我们总是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凝结在他嘴角、如同米粒一般的乳白色的唾液,以便在他突然训斥我们的时候,好躲避那些脏乱的口水。

于是,整个夏天,我们都只能看着他,穿着两件相同色系的格子衬衫,挽着袖子露出粗壮的小臂,在闷热的教室里来回踱步,不厌其烦地监视着,一圈又一圈。

课时在上午就结束了,但下午也同样伴随着危险。

通常,他都是最后一个离校的,跨上那辆古董级二八杠自行车,绕着整个镇里最繁华的地段,在正午毒辣的光线里反复穿梭。观察着那些游戏机厅和台球室,或背着手,看似漫不经心地走进新开的网吧,用不断延长的侦查时间,一点点击溃我们所有反侦察的手段。

总有心怀侥幸的学生被班主任从这类场所里纠扯出来,他拎起他们的衣领,揪着他们的头发——那种痛感很容易让人泪水四溢,也会让顽劣的学生们露出一副最不愿意示人的、悔恨流涕的样子。

所以,初二(6)所有的差生们没有一个不痛恨班主任的。大家给他取了难听的外号——“英猪”(会说英语的猪)。每个人都在不断设想着报复他的方法,但往往因为他过于强壮的体格,而让所有自鸣高明的手段止步于复仇的臆想。

2

连续几日高达40度的天气,将我们久困于教室之内的痛苦延展了数倍。

马珍珍,期末考试倒数第三,这个胸部过早发育的女生热衷化妆,喜欢穿极短的裤子,一双白晃晃的腿在爆裂的光线中折射出迷人的反光。

她认为模仿发廊女装扮这件事远比她濒临辍退的学业要重要得多,因此,她也成了教室里三名女生中,班主任盯得最紧的一位。

班主任常常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背着手在马珍珍的座椅边踱步徘徊,他总能想出一些截然不同的话,讽刺、激将这个他认为处于沉沦边缘的女孩:

“马珍珍啊,你的家庭情况如果实在困难,我这个班主任帮你弄几条长裤还是能做到的。你现在这条裤子,穿了和没穿的区别在哪儿?”“我说呢,反复找了多少遍,这个教室里为什么有一股怪异的味道,我站在你这个位置,气味就特别明显。马珍珍你是不是喷了香水?”

类似的话接二连三痛击着马珍珍的自尊,但她从不回答班主任的这种问题,反而产生了一种令我们每个人都非常认同的倔强:她的脸胀得通红,眉心聚拢出形状难辨的纹路,凝固在她身体里的反叛和愤怒昭然若揭。

一天,上午的课时结束后,马珍珍的委屈忽然化作了硕大的泪珠,彻底爆发了。她俯在课桌上,双臂箍住脑袋,断断续续的哭声令人难安。

于是,我们就带着她,爬到教学楼的顶楼,大家一起扶着楼顶的避雷线,朝着停车棚猛吐口水。班主任就在那取自行车,我们的口水却像棉絮一样在空中飘散了,等不及落地。

那天,顶楼的日光似乎已将所有的东西晒出了一种垮塌的形状,我们十个差生就置身在这场疯狂的火雨之中,密谋着报复班主任的计划,互相鼓舞着将计划付诸行动的勇气。

扎车胎?步行半个小时就可以环绕一圈的小镇,补一个车胎才一块钱,这种报复手段有什么意义呢?

将班主任的茶杯浸入污物?又实在找不到一个甘愿去厕所冒险的人。

我们否决了一切愚蠢的设想,商量出了一种风险最低的报复方式。

那天,看见班主任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校园,大家一起从楼顶上退了下来。返回教室之后,大家一起,用讲台上的黑色抹布,小心翼翼地收拢了教室窗台上一盆仙人掌的密刺,那些密刺都是新生的,放在抹布上肉眼很难察觉,却一点儿也不缺乏扎进皮肉里的尖锐和韧度。

我们将黑色的抹布重新放回讲台,放在班主任那个结满茶垢的杯子旁边。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幻想,那个粗糙的男人拿起抹布的一瞬间,仙人掌的密刺必定会引发他难以摆脱的疼痛。这种报复,大概会让每个人都收获到整个夏季最通畅的快慰。

3

走出校门,四个被家长严管的学生很快返回了家中,我们其余六个差生去了镇上的面馆,马珍珍请客,每个人多加了一份浇头,反正她的零用钱总是花不完。

从面馆出来,我们又集体去了马珍珍的家里,那是一栋外墙贴满了白瓷砖的小洋楼,突兀地耸立在几栋水泥农舍之间,把周边普通村民的房屋衬托得极其粗糙简陋。

楼房的院子里有一间小巧的平房,住着马珍珍的奶奶。那个精瘦的老人独自照料着马珍珍的生活,并且打理这间空大的楼房。马珍珍的父母是镇上养殖螃蟹的大户,他们带着马珍珍三岁的弟弟日夜守护在自家的蟹塘里。

我们六个差生中有一大半人拥有类似的生活经历,这种生活虽略显孤独,却给我们带来了难以想象并且难以驾驭的自由。

一走进马珍珍家里,我们几个就迅速坐在堂屋的绿色瓷砖地面上,马珍珍打开竖立在香案旁的空调,这是当时镇上少有的家电。

瓷砖的地面渐渐冰凉了起来,实在令人倍感惬意,四个男生集体躺在东边的墙角,马珍珍和另外一个女生躺在我们对面,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倒之后,便午睡了片刻。

不知道男生中谁先醒来,然后悄悄地弄醒了我们所有的男生。所有的男生都开始尽力将脸贴靠着地面,我们相互汇聚的目光和马珍珍短裤上的日影反复纠缠,所有的男生都无法继续午睡了,大家仿佛不受控制地一般,渐渐发出一阵阵笑声,两个女孩被惊醒了。

一群人迅速打成一片,尤其是马珍珍,打闹中,她长长的指甲直接抠进了我僵直的身体,引发出一阵阵隐匿的痉挛之感。

那真是一个令我怦然心跳的午后,一群初中生的身体里涌出很多陌生的欲望,通往成人世界的大门开始对所有人支开一条诱人的缝隙。

在整个嬉笑打闹的过程之中,我们四个男生轮流抚摸了两个女孩形状各异的胸部。当然,我们的双手都仅仅只是在她们胸前轮廓的边缘做了短暂的停留,像摸到了漏电的插座那样,一触即逃。

就这么一直打闹到傍晚降临,我们必须返回各自家中。

浓烈的云彩将马珍珍家的那栋高楼彻底包裹着,白色的瓷砖墙体上流溢着波纹一般的光带,我们四个男生就站在返家的水泥路上久久眺望。

4

第二天,我们十个差生没有任何人迟到,在六点半晨光攀爬的教室里开始了早读。

班主任到达教室的时候,照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按照往常的习惯,他首先会放下腋下夹住的《南京晨报》,然后拿起讲台上的杯子走到办公室泡点绿茶,回来之后再用那条黑色的抹布将一张掉漆的木椅擦干净。他会坐在椅子上阅读一个小时的报纸。

进门后,班主任重复着往常一样动作,一样的表情,我们就在讲台下面期待着。但谁都没有想到,眼看着这复仇即欲得逞,一位叫韩良荣的差生忽然发出的沉闷鼾声,将班主任突然激怒了。

班主任抬起手,就将那块还未展开的抹布扔了出去,黑色的抹布在空中舒展开所有暗藏密刺的褶皱,像一张渔网那样铺开,将韩良荣半个肥胖的脑袋彻底裹住了。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种预料之外的翻转震惊了,韩良荣在针刺般的疼痛中清醒了过来,他鲁莽地揭开那条黑色的抹布,那些仙人掌的密刺,正混乱地扎进了他新旧不一的青春痘里,他扭曲的脸容就像半个腐坏的菠萝,在强烈的光线中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班主任观察着韩良荣愈发红肿的半边脸,也惊慌了起来。他尚没有明白我们复仇的阴谋,领着韩良荣匆忙坐上他自行车的后座,在一阵费力的骑行中朝着乡镇卫生院的方向消失了。

但没多久,我们对韩良荣的愧疚便在被解放的自习课中彻底释怀了,所有的男生对着马珍珍开起了玩笑。

“马珍珍你真是个害人精,韩良荣一晚上没合眼都是你的原因。”

“滚。”

“马珍珍,韩良荣昨晚打飞机了,他早上告诉我的。”

“马珍珍我们真不该帮你。”

…….

男生的玩笑演变成了和马珍珍的争吵。然后,马珍珍又哭了,她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那天的日光中消失了。

班主任领着韩良荣从卫生院回来的时候,教室里的所有人都趴在课桌上睡觉。班主任将黑板擦重重地砸在讲台上,他暴怒的动作抖落了额头上大部分的汗珠。我们惊醒了过来,举起似乎空无一字的书本,装模作样地消磨着整个上午无聊的时光。

脸部涂抹了一种红色消炎药剂的韩良荣坐回了我们身边,他可笑的模样引发了我们难以抑制的爆笑。在这个倒霉的上午,在我们的嘲笑之中,他受伤的脸一次次地被愤怒鼓胀了起来。

“再给我哄闹,你们回去的作业翻倍,今天延迟到2点放学。马珍珍呢?”班主任的声音让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

“她肚子不舒服,先回家了。”

一个女生帮马珍珍的逃课打了马虎眼。为了安抚隐忍着愤怒的韩良荣,课间休息的时候,几个男生将马珍珍离开的真正原因告诉了他。

“是马珍珍害了你,我们帮你骂跑了她。”

韩良荣如同弹簧一般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愤怒在他体内被彻底拉长了,他急促而语无伦次的言辞,令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体内的疯癫,他没说两句,便跌跌撞撞地跑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5

我们都知道,韩良荣被马珍珍迷住了,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渴望变身成人,他要叛离我们,揭露我们的幼稚和荒唐、轻浮和善变。

我们所有人都顿感不妙——这个失败的复仇将会沦没至更为彻底的深渊。在韩良荣向班主任告发我们之前,我们纷纷从教室里逃了出去。

这个狼狈的上午之后,我们再没有去学校补过课了,班主任也没再强迫我们了。他在临近开学的某个晴日,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给我们的门缝里丢进了一张《九年义务教育宣传手册》。但多半也被大家随手扔了。

我们十个差生里,有四个没有在新学期开学的日子出现,马珍珍和韩良荣也在其中。

我们在另一个无趣的学期里,持续编造着他们的爱情故事:比如说他们躲在马珍珍家的浴缸里两天两夜;比如说马珍珍偷了家里一万块钱,带着韩良荣坐上了驶离小镇的汽车……

我们其实都不知道,辍学之后的马珍珍和韩良荣到底身在何处,他们可能就在父母的蟹塘里干些杂活,和小镇其他的辍学生一样。而留在学校里的我们,也只能靠不断地编造故事,来终结了每个人自己的白日热梦。

再往后,他们就和小镇的那么多辍学青年们一样,只有在逢年过节,才会在小镇上出现。

那个夏天之后,离开校园之后,似乎所有人都在顷刻间,抵达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境地,在那里尝试和忍受新的孤独。

后记

很多年后,那个非凡的夏天还一直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青春期的欲望,在集体之中变得更加蠢蠢欲动,不再那么羞耻,也不再成为困惑着我们的烦恼之事。

成人世界的缝隙稍稍展露,我们各自的命运便在那里看见了分水岭。而总有些人,过早地踏上了冒险之旅。

他们也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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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哪一天我们会飞》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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