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抑郁症中途离场的朋友

2018-01-17 19:06:46
8.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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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表弟灿是我小舅的小儿子,仅小了我几个月而已。

小学毕业,我们进了同一所初中,我寄宿在跟他家仅隔两个池塘的姨娘家。从我们垸西头出去,沿着田埂,穿过废弃的水泥厂,绕过兽药厂高高的围墙,就到了他家的垸。到了他家的门口,不管是遇到小舅母,还是住在他家的外婆外公,都会习惯性地冲屋里喊一声:“灿,庆儿来咯!”听见喊声,灿就会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穿过阴暗的堂屋,走到我面前,笑吟吟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个题要考考你。”

那时,我们最常玩的游戏就是互相给对方出考题,他家有一本厚厚的《上下五千年》,我俩都完整地看完了,然后这本书就成了我们的题库:李白出生于哪一年?西安做过几个朝代的都城?长江流经哪几个省份?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是哪个?

历史问题经常是他赢,因为他过目不忘;而地理问题通常是我赢,因为我喜欢地理。

从“提问—回答”开始,我与灿之间形成了只有我俩自己才能领会、对手一般的惺惺相惜。青春期默契的争强好胜到处都是:我们在屋后面的场地上大汗淋漓地打羽毛球,风有时候吹过,球会被吹得偏离方向,我们会争辩这个球没有接到是因为风的缘故。如果他领先我,会说:“你打得不行嘛!”我也不气恼,反唇相讥:“你无非就是想用‘激将法’来刺激我而已!”

球在你一言我一语中依旧会打下去——毕竟,如果我不打球了,也就没有人跟他打了。

我来找他时,若看见他正跟他同垸的孩子们打游戏或是玩玻璃弹珠,心里便会涌起小小的嫉妒,有一次大热天,我骑车过来找他,满头大汗,外婆说:“哎哟,灿不在屋里。”我心里失落,嘴上却说:“我哪里是找他!”

外婆让我洗把脸,我把毛巾敷在脸上,擦着擦着,竟委屈地哭了起来,外婆偏偏在边上看着我,我越发觉得出糗,一团怨恨的情绪全是对着灿。

但通常,只要他看到我,便会抛弃他的伙伴,远远地跑过来,来继续我们独有的较量。

这些较量中,我一直处于下风的,便是学习成绩了。初一期末考试,灿全校第一,成绩单贴在学校的公示栏上,所有的人都能看得见。小舅母高兴地搂着他,让他“再接再厉”。我坐在一旁看,既羡慕又妒忌。不过不得不服气:英语题,我做时满眼都是不会,他想都不用想;数学题,我觉得比登天还难,他几笔下去,答案便解了出来。那副轻松和不以为然的神情,还有他拿起钢笔在纸上快速滑动的样子,都让我叹服。

因着成绩的好,灿成了我们家族的“明星”,所有人都宠他。吃完饭,外婆总是让表妹去洗碗,表妹会反问:“为么子灿不去洗?”外婆就说:“人家要学习!”表妹又说:“我也要学习。”外婆说:“你成绩要是有灿好,你就不用洗碗了。”

这个时候,灿通常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我们则会私下嘲笑他是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暑天时候,我和灿会在三楼的竹床上靠在一起,看着天上的繁星,不停地说话。长辈都知道我俩要好,也总在嘴上鼓励我们兄弟俩这样好下去。但这些话让我俩反倒难为情起来,大人在场时,我们迅速分开,相互之间故意走得远一些,各玩各的,大人一走开,我们迅速地粘到一起,说起只有我们知道的话题。

2

本来初二时,我和灿被分到了一个班级,但奇怪的是,我们每天朝夕相对,却越行越远。

初中的同学混熟之后,大家开始逐渐按照成绩的好坏来找玩伴。有一天,我看到灿跟李含坐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聊天——小学时,李含就是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总是欺负我。到了初中,跟李含又被分到一个班上,我感觉自己已经很倒霉了,可灿居然跟他玩到一起去了——我心中恼火极了,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那一段时间他俩好得不得了,灿甚至常带李含到家里去玩。

那个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童年时光的地方,现在被一个我最讨厌的人侵占了。我生气,简直太生气了。

大部分同学并不知道我们是表兄弟,我们也没有在教室里一起说过话。在那一段相互不理睬的时间里,他坐在靠窗户的那边,我坐在教室的中间,连下课都是一个在这里,一个在那里。上课时,我却经常能感觉到他朝我这边看过来,我十分厌恶他的这种偷偷扫过来的目光,像是被苍蝇叮了似的。我跟母亲抱怨,母亲不耐烦地说:“你要是不看他,么晓得他看你?”

我在姨娘家寄宿,姨娘一家对我极好,但毕竟不是自家,总不免有些生分,尤其是和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表姐妹们相处起来,总是疙疙瘩瘩,我无法向别人说起,除了在内心默默消化,就是自己写到本子上,又怕别人看到,还特别把那一页粘了起来。

以前,灿总会趁我不在时偷偷用尺子把那一页弄开,他只要一打开,就会看到我写下的“谁偷看,谁就是小狗!”可他依旧偷看不误。但现在,他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们有了各自的心事,有了自己的隐私,有了微妙的距离。这距离虽然依旧只隔了两个池塘。

暑假,我邀请灿去我父母在江西种地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在山半腰的小木屋里,大人去地里干活,我们就在屋里看《三国演义》,看烦了还可以去山下的村庄散步,或是去丘陵地的田埂上闲走。

晚上天气闷热,竹床黏黏的,还有蚊子的嗡嗡声徘徊不去,我们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灿起身往外面走去,等了半晌,没见他回来,我也跟了出去,看他坐在屋外的水泥地上,我悄声问他:“你睡不着?”他指了指天空,我抬头看,忍不住惊叹了起来: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密布。我们沿着屋后的排水管一路往上走,到了山顶,风大了起来,放眼望去,茅草如海浪一般起伏。

本以为,我们之间的隔阂,会因为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而消失。

第二天,姨娘突然出现了,一见我便问:“灿呢?你赶紧把他找来。”口气着急,像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又不跟我说。我跑去后山找到灿,姨娘见到他后,赶忙把他拉到外面悄悄说了什么后,灿便脸色凝重地回来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我看着灿拎着小小的行李包跟姨娘出了小木屋,走下山坡,直至消失,也没有回头跟我说声再见。回到屋里,那本《三国演义》他也没带走。

我到底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父母亲才说:小舅母在去江阴的轮渡上失踪了,全家人都在四处打听寻找。

大约过了一周后,小舅母来信才说,自己在去江阴的船上碰到一个给工厂招工的人,薪资待遇说得她心动,于是便跟了那人去了工厂打工了——一看地址,工厂就在江阴对面。

亲人们都气得炸开了,说等她回来后,好好骂她一顿。小舅赶紧去了那家工厂,蹲点了几天,总算“逮”住了小舅母,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回江阴。

小舅母在亲戚中的名声败坏了,灿到像是躲了起来,自此越发沉默寡言了。

小舅母是小舅的第二任妻子,是一个爱看书的人,在亲戚之中是个异数,只是因为年代的关系,她没能念多少书,所以把全身心的期望都放在儿子的身上。我记得小舅母抱住灿一脸自豪地说:“灿哎,你要好好读!考上名牌大学,我脸上就有光咯。”

现在小舅母这一连串行为,灿会怎么想?在大家都纷纷痛骂小舅母时,他会为自己的母亲在心里辩解吗?还是独自承受这深深的耻辱感?我依旧不知道。

3

有一天晚自习,灿的哥哥忽然来到我们教室门口,光着膀子,靠在门框上。班主任很紧张,过去问他有什么事情,他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喊:“灿,回去!有事!”

灿也没多话,起身就跟着走了。

这个哥哥是小舅跟前妻的儿子,外婆带大的,读完初一就不读了,在外面跟那些大人眼中的坏孩子厮混,跟小舅母常起冲突。灿跟他的关系很淡漠,没打过架,也没有主动说过话。这天忽然把灿叫走,实在是罕见,我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等我第二天清晨从宿舍出来,一直在外种地的父亲也出现在教学楼前,让我上完早自习就去小舅家,“你家婆去世了”。

外婆一直跟小舅一家住,灿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从小到大,是外婆照顾每一个孙子孙女,还有我这个外孙。我忽然明白昨晚灿的离开,应该是外婆的弥留之际——但没有叫我,只叫了灿。我在外婆的棺材面前哭得不能自已,灿则在一边淡淡地不说话,也没有哭。

外婆去世后这一年,我从姨娘家搬到学校宿舍,灿与表妹搬到姨娘家,小舅和小舅母出去做生意,家里留下灿的哥哥和外公,他哥哥东飘西荡不见人,屋里常常只有外公一个人坐着发呆,平日的饭菜是由大舅这边来送。

对灿来说,一直以来万般宠爱他的这个家,顷刻间就分崩离析了。

他从姨娘家过来,我从宿舍过来,我们就在同一个班上遥遥相望,无话可说。他不跟我说话,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他不看书,也不出去跑动,之前常跟他玩耍的李含,也不来往了。

一年后,外公随老伴而去,小舅小舅母又赶回来举办葬礼,忙碌地准备吊唁的事项。我站在姨娘家的门口,看灿远远地从大舅家那边走过来,手上端着托盘。天气很热,他满头满脸的汗,童年时代有些婴儿肥的脸瘦了下来,嘴巴紧抿,眉头下沉,整个神情是淡漠的,走过我面前,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沿着闪着金光的池塘往他自己的家里走。好像这些如一枚枚炸弹在他生命中炸开的大事,他都无所谓似的,连哭一声都不肯。他跟童年时代的那个人,像是两个人了。

他的这种异样,慢慢地连老师也察觉到了。连续几次模拟考试,灿的成绩排名从前三名滑落到后十名,最强的英语和数学居然都没有及格。班主任找他谈了好几次话,各个任课老师在分发批改好的试卷时,不点名地说起某些同学要专心。我远远地看到他淡漠的神情,知道他心不在这里。我心里恼火:你怎么能这样?完全就是堕落!我的成绩不好,但我也在努力不是吗?你这么聪明,却如此放任自流,实在是太叫人失望了。

放假去姨娘家,姨娘说:“灿在上面。他现在老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出来,有时候叫他出来吃饭,他都说自己不饿。”我上到自己曾寄宿过的二楼,那个曾经住过的房间传来音乐声。我敲门,没人应;推推房门,是锁着的。我在外面等了等,里面除开音乐没有其它的声音,我只好又下了楼。姨娘问我:“他没让你进去?”我点点头,姨娘叹气:“不晓得出么子鬼咯?他现在大变样了。”

初三,参考书在课桌上越摞越高,而灿的成绩越考越差,连我都远超他的排名了,老师们也懒得说他。有一天,他没来。第二天,他还是没来。连续一周,他的位置都是空的。到了下一周,老师让几个同学帮忙把灿的位置搬到教室的角落。

我这才知道,灿已经退学了。

我跑到姨娘家去看他,姨娘告诉我说他已经坐船到江阴找他父母去了。我上二楼进到他的房间,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着他的课本,还有几本是我们以前一起去新华书店买的世界名著,那个放音乐的播放机不见了,想必是带走了。

我心里忽然空了一大块。

4

中考我考得很差,连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都差了八十多分,最后父亲托人找关系,交了钱让我进了市郊的一所高中——灿没参加中考,但姨娘家也收到了他的“录取通知书”,是一所职高,估计急缺生源。我看着那张纸,心想:要是灿照着初一那个成绩下去,现在恐怕已经进了省重点高中了,哪里轮得到这种学校来凑热闹。

高中三年,我几乎没有听闻任何关于灿的消息。外婆外公去世后,小舅一家连过年都不会回来了。

高考结束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迟迟未到,我在家里百无聊赖。母亲说:“你不如到江阴小舅那边玩一趟。”我便坐车过去了,小舅在他做生意大批发市场门前迎接我,开着电动三轮车,让我坐在上面。在去他租房的路上,小舅问我父母身体怎样、考得如何之类的家常,我半心半意地回答。

随着离灿越来越近,我的心里越来越激动。

那是一栋三层的民宅,前门是稻田,后门是池塘,小舅一家租了二楼。小舅上去冲着屋里喊一声:“灿,庆儿来咯!”上面“哎”地一声:“我在房里!”

——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喊话了。

我穿过客厅,走到房门口,灿穿着宽松的短袖,正在搬床板给我架床,他胖了不少,脸上、身上都有肉了。我叫了他名字一声,他回头,还是像很久之前那样笑吟吟地叫我:“庆儿!”

他问我一路上累不累,现在饿不饿,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心里欢喜释然,多年未见,再看到他,还是熟稔的亲切。

天气太热,半明半昧的月亮,零落的几颗星星。晚上我们在阳台上铺上席子,又一次像是在老家的阳台上那样,说着闲话,等晚风吹来。坐在我旁边的灿抬头看天,我忽然想起我们在山顶看星空的那一次,那个我熟悉的坐姿和眯眼的方式。

灿说起当年退学的原因,那个词是我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抑郁症。症状严重时,“看不进去书,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见到任何人,每天都失眠,每天都想哭”,我讶异地听他描述发病的状态,心里却一点点被愧疚填满。

实在熬不下去时,灿决定退学,来找小舅,“我爸带我去了好多医院治疗,花了好几万块,总算治好了。”他笑着说。不知道是因为胖了,还是心态变了,初中时那沉默的神情再也未见,反倒是常常对我笑。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小时候的灵气了。

他话变得特别多,坐在我对面,热切地问我:“李含现在么样了?那个王老师现在还在学校吗?惠玲出嫁了?”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后,急不可待地等我回答。听着我讲着他们的去向,灿偏着头想想后,又忍不住感叹了一番:“哎,是这样啊……”

我问他过年为什么不回家,他说开店太忙,全家回去太麻烦,说到最后,我忽然明白了——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过去。

灿把该问的问话都问完了,我们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努力聊一些我们小时候经常较量的保留项目,比如说背古诗词。“我还记得好多!”他仰起头,随口背了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背完《春江花月夜》后,他又背《代悲白头翁》、《兵车行》……这些我几乎都忘光了,而他每一首都熟极而流。

他又拿起初中的数学题库:“这里的每一道题我都会做!那些东西,我都没有忘。”

5

在小舅家住的几日,灿一直和我在一起。

小舅在批发市场的门面店,主要是从义乌倒一些便宜的小商品过来卖,小舅负责进货,小舅母、灿和表妹三个人负责看摊。非节假日,整个批发市场空空荡荡,小舅母跟对面的摊贩聊天,灿带我在市场周遭转悠。

过两天,灿又带我到江阴城区逛。我俩在步行街上漫步,走到一家网吧前面,我跟他说要不要进去看看,他迟疑了一下,“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我带灿进了网吧,他怯生生地看着一排排电脑和坐在那里上网打游戏的人们——他不会开电脑,不会用键盘,从来没有上过网,也不知道怎么在网上聊天。他的生活似乎与这些完全绝缘。

我教他怎么开电脑,怎么打字,他依旧是怯生生地试了试。呆了十来分钟,他有些坐立不安,“庆儿,我们回去吧。再不回去,我爸会着急的。”我只好答应了他。出了网吧,我跟他说:“这些都要学会的啊,未来大家都要用这个的。”他“嗯”地一声,稍后说了一句:“我爸让我不要上网。”

回去后,家里人打电话过来说我的大学通知书到了。放下电话后,我兴奋得跳起来,在店铺之间来回走动,快乐之情无以言表。灿远远地跟在我身后,探头看着我,笑了笑,低头又啃起了自己的手指。晚上,小舅特意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跟我说:“好好上,以后越来越有出息。晓得啵?”

我忙说晓得晓得,灿又一次微茫地笑起来。

吃完饭,我就收拾行李要赶回去,好实实在在地拿起那张录取通知书。小舅挽留我,灿也说在这里多玩几天,我都听不进去。第二天清晨,小舅开着电动三轮车,把我送到搭车的地方。灿因为要去店铺里处理一些事情,没有来。我不免还是回头看看,心想没准儿他处理完事情,会赶过来呢?

但直到我上车,他都没有出现。

6

一晃我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

有天晚上,我忽然接到灿打来的电话。那时我正参加公司组织的一场活动,手机响起,看到是灿,颇感意外。大学之后,虽然我们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可除开过年互道祝福之外,平日再无联络。上大学那几年,我也曾见过他一次,是他张罗结婚的事情,他的妻子秋香跟我们同龄,家里也开店铺,跟小舅店铺隔得不远。我先是惊讶灿会这么早结婚,但又想一想,他已经“出社会”很多年了,这个年龄结婚也是正常的。他办婚礼时,由于我还在大学,便没有去参加。

我从喧闹的活动现场出来,走到走廊上,接了灿的电话。他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庆儿。”他停了一下,接着说,“秋香马上要生了,现在在产房,我有点儿紧张。”

没想到他在人生的重要时刻,第一个想到的是给我打电话,我心里还是感觉很温暖。我想象他在产房外面的走廊焦急地走来走去的场景,他需要找个人倾诉,可是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都在那里紧张地等待。也许他在那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朋友,于是,他第一个想到了我,这个童年时代几乎无话不说的伙伴。

我忙安慰他没事的,肯定会母子平安。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希望是如此啊。”我笃定地说:“肯定是如此!你莫担心。”他连说好。

我走在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挂了电话,第二天早上收到他发来的短信:“生了,男孩。”

然而后来的事情,他却没有跟我说,我是从母亲那里知道的:他的儿子,还没到一岁,就夭折了,原因没跟亲戚说。我很想打电话给灿,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如果真想跟我说的话,手机不是在那里吗?

过年回家,没有买到票,母亲说你不如去江阴搭车回来。既然去江阴,少不得去小舅家看看,顺便在那里住一晚。

经过多年的积攒,小舅一家在市场附近的小镇上买了顶层的复式房。第一个孩子夭折后,灿和秋香又生了一个男孩。小舅和小舅母都年龄大了,又做过手术,小舅找了一个看门保安的工作做,店铺现在交给灿来经营,照小舅的话说:“灿现在是一家之主。”

晚饭前,我小舅在厨房忙着炒菜,小舅母整理房间,灿和秋香陪着孩子玩。灿指着我对孩子说:“你看那是谁啊?那是庆表叔。”孩子看我一眼,扑进灿的怀里。灿宠爱地拍拍孩子的头,抬头跟歉意地说:“孩子太害羞了。”

我笑着说没事,看看孩子,再看看灿,不禁感慨:“他跟你小时候长得简直一模一样,都是眉清目秀的。”这时小舅母也说:“是啊,我也这样说。”灿仔细端详了一番孩子,亲了一口——不过现在,灿的脸上、肚子上已经都是肉,已经很难看出小时的模样了。

吃饭时,大家围成一圈,秋香抱着孩子坐在小舅母旁边。小舅母夹起一块肉要给孩子吃,灿忙说:“不要喂了!肉太大了!”小舅母尴尬地放下,过一会儿,又夹起土豆片递过来,小舅又说:“你莫喂了,要是又噎到了,么办?”小舅母小心翼翼地说:“不会咯,我会注意的。”小舅说:“你要是注意的话,第一个……”话说半句咽了下去,大家低头吃饭。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也是那天,灿和我说起第一个孩子夭折后的心情,“我每天都在哭,管做么事都会哭起来倒是秋香特别镇定,劝我把心放宽。第一个没了,还可以生第二个。”

现在,第二个孩子被灿抱到怀里,问孩子想要吃什么他给夹,菜给孩子吃之前,都是碾碎吹冷再喂。

为了赶回家的第一班车,天微微亮我就醒了。提前跟小舅说了,我走得早,让他们不用特意起来送我。我收拾好行李后,到了客厅,灿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二话没说,拎起我的包裹。

屋外夜色尚未完全退尽,抬头看天上,还有半片白净的淡淡月亮和几颗似有似无的星点。灿在前头走,我跟在后面。他的影子拖到我的脚下,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月光下比影子长短的场景,不禁笑出了声。他回头迷惑地问我笑什么,我说了,他想了想摇头道:“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咯。”

我们走到等车的地方,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我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沉默在我们之间变成固体一般的存在。路的对面是块牌匾,显示着从这里到长江大堤还有多远距离。我说:“这里离长江好近。”他突然冒出来一句:“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我希望车子快点儿来,好结束这样的沉默;又希望车子慢点儿来,哪怕这样一起等着,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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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环城七十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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