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于网文幻想中的高中女孩

2018-01-26 18:06:11
8.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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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痛得两腿打闪闪(发抖)都舍不得请假上医院。她骗我说需要查资料,让我给她买手机买电脑,我以为她天天熬夜学习,还心疼她苦她累,结果她一直在看小说,还尽看些不要脸的小说。”

1

余姐是负责临河长廊的环卫工人,2016年秋,我辞职在家,常会来这里走一走。最初,我们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慢慢地,同是“女儿她妈”的身份让我们有了共同话题。

余姐幼年家贫,前夫嗜赌、喝酒还家暴,好不容易离了婚,组了新家,第二任丈夫却在女儿杨洁7岁那年意外离世。

“那个时候我想得很简单,自己出去打工,把娃娃一个人留在农村太造孽了。我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城里条件好,她能多读点书,以后坐办公室,再咋个都比卖苦力强。于是到处借钱买了套小房子,把她一起带了过来。哎哟,幸亏当时买了哦,要不然现在这个房价,咋个买得起哦!”说起房子,她一脸庆幸,最后一个“哦”字拖得老长。

为了养家,余姐跑到建筑工地打工,直到3年前,不幸伤了腿,不敢再做重体力活,这才转了行。在比较了服务员、收银员、营业员等工作后,她托关系去了环卫所——只有环卫所给买保险。

余姐负责的路段分早晚班,如果只上一个班次,每月工资到手还不到1100元。为了多挣点,她申请早晚班连上,从早上6点半一直上到晚上8点左右,全年无休。

对与这份工作,她最大的遗憾就是“陪女儿的时间实在太少”,每天几乎只有晚上下班后,才能好好地看看女儿,说说话。但就这么点时间她都不敢耽搁太长,因为杨洁有很多作业,而且第二天还要早起上学。

“还是你命好,不用上班,天天都有大把的时间陪娃娃,不像我。”

我有些尴尬,赶紧把话题往杨洁身上带,这一招百试不爽。每次提到女儿,她整个人一下就“活”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在她的描述中,杨洁乖巧懂事,每天放学都准时回家,很小就开始帮着做饭、洗衣服;知道母亲挣钱不容易,为了节约住宿费,宁愿天天走读;而且学习自觉,假期都很少出门玩,常常熬夜用功……

只有在说到成绩时,她才会陷入短暂的忧虑,“以前还可以,从初二下期开始就跟不上了,但她真的很认真咧,常常学到半夜。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屋里条件好的,父母能帮忙指导哈,我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全靠她自己。她都那么努力了,我又何必逼她呢?你说是不?”

“是的是的”,我赶忙点头,她咧开嘴,笑得很欢喜。

2

12月,绵绵阴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我不再去长廊。直到月底,难得碰上一个好天气,我才又散步过去。

余姐正蹲在地上用小铲子清理黏在地上的口香糖,身边的铁皮簸箕里装满了落叶。“嘿。”我忽然弯腰打招呼,想吓她。

她一抬头,反倒吓了我一跳——圆润的脸盘瘦了一大圈,面色蜡黄,双眼红肿,嘴唇干裂。完全站起身后,我才发现她瘦的不只是脸,以前紧绷在身上的工作服也变得松松垮垮,整个人都憔悴不堪。

她坐在长椅上,脱下手上四处起球的毛线手套,抹了抹眼睛,才给我讲起来。

月初,余姐的表妹带儿子到城里参加比赛,她便找同事顶了下午的班,请他们到家里吃晚饭。两个大人在厨房里忙活,孩子则去玩电脑,不想却在无意间发现了杨洁的秘密。

小外甥在电脑里一个以“已看”命名的文件夹里,看到了上千篇小说,这些小说被分门别类为:古风、都市、高干、总裁、王爷、将军、杀手、庶女、黑帮、虐恋、穿越、重生、玄幻青楼宫廷等,另一个被命名为“还未看”的文件夹里,也是各种网络小说。还有一个“投稿”文件夹。

熊孩子风一般地冲进厨房,咋咋呼呼地把这个“马蜂窝”捅开了。

“黄色小说”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就击倒了余姐。她当晚就爆发了,抓着杨洁又吼又哭、又打又骂,“下流、下贱、不要脸……”杨洁也吓傻了,不停地讨饶认错,保证自己痛改前非,再也不看了,一定好好学习。

然而不信任的种子一旦播下,很快就生根发芽,余姐变得敏感多疑起来。

杨洁上厕所的时间稍长一点,她就会满屋子找手机,若发现手机不在,便冲到厕所外,一边“啪啪啪”拍门,一边高声质问杨洁是不是躲在里面看小说;她勒令杨洁晚上睡觉不能关房门,在熄灯后偷偷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摸到杨洁房间外,贴着墙,竖起耳朵,一旦发觉不对,马上冲进去掀开被子;周末杨洁在家,她会在上班中途出突然杀回去,调出电脑里的历史记录……

余姐觉得,自己是在帮助杨洁尽快“改邪归正”,也确实成功抓包过几次,可杨洁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会在严厉的管教中尽戒掉小说,反而对余姐的责骂由最初的愧疚不安,变得越来越来沉默,有时候还会甩脸色、顶几句。

母女的关系越来越僵。

3

“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痛得两腿打闪闪(发抖)都舍不得请假上医院。她骗我说需要查资料,让我给她买手机买电脑,我以为她天天熬夜学习,还心疼她苦她累,结果她竟然一直在看小说,还尽看些不要脸的小说。”

余姐一边哭一边激动地掏出手机,来来回回划了好几次才划开,抖着手给我翻里面的照片。手机像素不高,但上面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和排得整整齐齐的文档,很是壮观。上千篇小说,就算一天一篇,也得看3年。

最后几张照片是杨洁自己写的一篇豪门虐恋文,放大后勉强能看清,内容火辣露骨,尺度远超我的想象。

“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发誓以后再也不看了,结果还是死不悔改。我实在没办法,就去找了老师,请老师好好收拾哈(下)她。”

我心中一悸,“你不会把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也拿给老师看了吧?”

她两手捂着脸,用力点了点头,手背上的几处冻疮裂开了口子,压抑的声音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老师就在班上批评了她,哪晓得她觉得丢人,受不了了,看我的眼神像看仇人样的,咋个骂、咋个劝、咋个打,都不去读书了。她说她就喜欢那些小说,以后要靠写小说赚钱……”

余姐去找老师的当天下午,杨洁就惨白着脸从学校回家了,她拿着刀对着自己的脖子,瞪着余姐吼道:“你再敢喊我去学校,再敢查我电脑,我就死!”

女儿眼中的决绝镇住了余姐,她开始转变策略,反复说这些年的不容易,苦苦哀求,杨洁却始终不为所动。

末了,她用力抓住我的手,“妹子,你帮我劝劝她嘛,你有文化,会说话,说不定她就听进去了,我实在是没得办法了!”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觉得杨洁可能并不会乐意和我谈论这个话题,可是余姐那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又刺得我心里不是滋味,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

纠结良久,我说:“要不元旦过后吧,我先回去想想该怎么说,不过不敢保证效果怎样。你可以给她说,我也是写稿子挣钱的,说不定她会感兴趣。”

她使劲点头,千恩万谢,手上用力过猛,勒得我生疼。

4

回家后,我开始恶补网络小说的相关资料和热推文。

文笔优美、情节精彩、人物感情刻画细腻的确实有,但一些明显套路、粗制滥造的小说竟也动辄几十万点击量的现象让我很是震惊,部分热文中对性生活的描写,也夸张到不可思议。

再搜索“哪类网络小说最受初中生欢迎”之类的问题,我才发现,原来很多初中生不止会看,还会写,甚至有人表示自己看霸道总裁、冷酷王爷之类网络小说可追溯到小学。

想到自己正在读小学的女儿,可能有一天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捧着手机,点开此类小说,看得如痴如醉,我心中就如同压了块石头。

赴约那天,我到长廊时,杨洁正坐在长椅中间,整个人缩在一件带帽子的加长版羽绒服中,埋着头,看不清脸。余姐站在旁边,背对我,半弯着腰问她冷不冷。

我干咳了一声,她转过头,欢喜地冲我打招呼,同时手忙脚乱地把杨洁从椅子上拽起来。在余姐半命令半哀求的催促中,杨洁微微抬了下眼皮,很僵硬地说了声,“嬢嬢(阿姨)好”,便埋下脑袋不再吭声。

“洁洁,你和嬢嬢好好聊哈,我先去做事了。”收到我的暗示,余姐抓起扫帚和铁皮簸箕离开了,走前不断朝我使眼色,满含期待的神情让我倍感压力。

河边风不大,但裹挟而来的冷空气却足够寒冷。我试着打破僵局,邀请杨洁去附近的茶楼。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径直走到长椅的最左端坐下,继续缩成一团。

我硬着头皮在她边上坐下,好在之前的恶补派上了用场。在确定我真的也有看网络小说,而且还在写稿子挣钱后,她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她最感兴趣的是我的投稿渠道和收入。我反复强调了“多次修稿、多次退稿”的过程,又把收入说低了一些。

她皱起眉头,惊讶中有几分失望,“不会吧?你写了这么多年才这么点啊。人家好的网络写手年薪能过百万,像唐家三少、天蚕土豆、天下霸唱这样的大神,每年光版权就能卖上千万。”

我赶紧搬出这些天搜集到的资料,提起网络作家辛酸的一面,比如每天坚持更新上万字,身体都拖垮了,月收入却只有几百元,有的甚至赚不到一分钱。“每个行业都是个金字塔,你说的那些大神只是站在塔尖上的少数人,就像买彩票,能中500万的有,但更多的人买了一辈子也中不了一次。”

“买了不一定会中,但不买肯定不会有机会中!”她直起腰,瞪大眼,迅速反驳我。

接着,杨洁谨慎地转头看了眼在远处扫地的余姐,再回头时,她的眼神有些犹疑,来回抿了好一会儿嘴唇,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稍微往我这边靠了靠,压低声音,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得意,“其实写网文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难,现在收文的网站多得很,只要签约了,还有很多福利呢。实话给你说吧,我有两篇小说已经卖出去了,一篇18万字,一篇20万字。”

我掩饰住内心的诧异,一边恭喜她,一边打探卖文行情。

“嗯,这个,稿费倒是不高。”犹豫了好一阵儿,她才扭扭捏捏地回答:“编辑说是冲量文,18万那篇千字6元,20万那篇千字5元。”

“啊?”

许是被我的神情伤到了,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昂起头急切地强调:“虽然只赚了2000多块,但是一个好的开始啊。反正我现在还年轻,先多练笔,积累经验,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写得越来越好。”

在她不断地解释中,我才知道,她很早就加入了一个网文写作群,里面有不少初高中学生,文章根据质量由低到高,大致分为冲量文、枪手文、买断文、分成文4种。

冲量文一般要求作品达到16到20万字,几乎没有文笔剧情要求,只要不是太过明显的抄袭,读起来通畅,一般都能过,价格多为千字3到8元;枪手文则是帮人续写代写,通常千字8到15元;到了买断文,预示着小说质量上了个台阶,能从千字15元左右起谈了;分成文则是根据读者的订阅量与网站分成,订阅量高的,月入上万甚至几十万都有可能。

她给我算了笔账:“假如过两年可以签约,就按千字20元买断,每天更新8000字,加上全勤奖,一个月也有5000多元,比很多刚毕业的大学生工资还高,而且时间又自由……”杨洁沉浸在对未来的勾勒中,连比带划,很是激动。

我小心翼翼地措词,企图把她往“重返校园”这件事上引,“要想多挣钱还是得写好文,但好文离不开阅历、文字功底,其实你可以边读书边写稿,以后大学读个中文系……”

她瞬间就变脸了,恶狠狠地打断我,“我就晓得你是我妈喊来的说客,喊我回去读书,不可能!这都是她逼我的,我都给她说了我要改,可她根本就不相信,天天把我当贼样的,不停地查,不停地骂。我都看那么多年了,哪能说戒马上就戒掉?”

“再说了,她打我骂我都可以,为啥子要去找老师?学校很多人都偷偷看小说,哪个父母去告老师了?你晓不晓得老师在班上说得好难听?连其他班的学生都笑话我写黄色小说……”说着说着,她哭了,反复念叨着“她为啥子要去找老师”。

前功尽弃,难有转机。

我挫败地抬起头,掠过杨洁,无奈地看向余姐。她缩在街对面的一棵桂花树下,搓着手跺着脚,不停地朝这边张望。

对于母女俩而言,这个冬天注定会很漫长。

5

紧接着,女儿学校期末考试、过春节,一连串的事,我变得很忙碌。

2017年2月中旬,新学期开学,送完女儿,我特意又去了那段长廊,却没看见余姐。一个大姐说,现在她负责这个路段,几百号环卫工人,她也不知道谁是余姐。

没想到,再次见到余姐是在医院,已是2017年秋末,我去看望一个朋友,同一间病房里,居然看见了杨洁。她瘦了很多,裹在蓝白相间的被子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神情麻木。

我喊了两声,她才迟缓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惊愣、难堪、慌乱一股脑地出现在她脸上。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侧过身去,面向墙壁。

在病房外,我等到了余姐,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她的头发已然半白,脸上尽是疲惫,一开口眼圈就红了。

杨洁最终还是没再回学校,坚持看文写文,当上了“网络作家”。有了之前的以死相逼,余姐不敢再过于强势,生怕她做出什么极端举动,只在杨洁心情好时才会多说几句。只要不提小说,杨洁倒也不会排斥,母女的关系逐步回暖。

起初,杨洁是天天窝在家里写,后来是白天打工晚上写,可始终不顺利。许是为了收集故事,她交了一群混社会的朋友,染了头发,纹了纹身,学会了抽烟喝酒,频繁出入酒吧、KTV。

在很多网络小说里,女主角会在一开篇因为各种原因和男主角发生一夜情,而后阴差阳错地知道男主角身份神秘、富可敌国,接着经过各种情感纠葛后,男主角发现自己竟然深爱着女主角,于是疯狂反追,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不知道杨洁是不是受了这类小说的蛊惑,才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去酒店开房。

还是第二天早晨,男人离开时慌张的神色引起了前台的注意,客房人员进房间查看时,才发现杨洁被捆了手脚堵了嘴,正浑身赤裸地蜷缩在地上呻吟,床上、地上、身上有很多血迹,伤痕累累,尤其是下身,惨不忍睹。

杨洁坚持拒绝报警,只是在酒店的强制要求下通知了余姐。

酒店客房部的一名员工和余姐正好住在同一个小区,很快,关于杨洁的种种谣言就成了小区里茶余饭后最火热的谈资。

“都怪我,要是我不去找老师,现在她都读高三了,咋会遇到这些事?房子是没法住了,也没脸住了,那些人的唾沫能淹死人……我真怕她会想不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咋个办。我再也不逼她了,不逼了,大不了养她一辈子……”余姐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坐在住院部楼前的小花台上,几度哭到喘不上气。

为了帮女儿阻挡流言蜚语,她决定卖房,辞去工作,带着杨洁投奔在苏州打工的表姐。

离开医院时,我心里很难受。一个无一技之长还带着一身病痛的中年妇女,耗尽前半生的力气,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却要因为一场变故,重新开始漂泊。

我开始想象,如果杨洁能自制一些,余姐能理智一些,老师批评时能温情一些,我当初的劝说能给力一些,杨洁是不是还能一边上学一边保持看网文写网文的爱好,考一个也许不算太好的大学,找份工作,谈场恋爱,过着不那么惊心动魄的小日子。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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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明月的暑期日记》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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