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春节的马灯之夜

2018-02-20 18:56:05
8.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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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19岁之后,我在铁窗里熬完了7个冷冰冰的春节,今年是出狱后的第三个春节,但我仍旧无法对这个节日提起任何兴趣。印象里热闹的春节似乎都埋在记忆的尘埃中了,只有2002年的春节例外。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特别的年月。当年,镇上的马灯队伍尚没有消失,乡民们仍旧通过这种隆重的仪式敬畏岁月。楼房虽然不如现今密集,但聚赌和攀比的风气还没形成气候。春节仍旧是那个值得期盼的日子。我那年13岁,像小镇的其他男孩一样,身体如同惊雷之笋,开始越过童稚的界限。在那个尚且不辨是非、不明善恶的年纪,我和我的伙伴们,都凭借各自的本能,做出了命运最早的选择。

1

早些年,每逢春节,小镇的各个村庄都时兴跳马灯,这是一种流传了几百年的民俗活动。用竹条编出纸马,马肚子里可以站人,马胸和马屁股里放蜡烛,村庄的每户人家派出一位小孩,扮成各种神灵后骑着纸马,跳出各种障法,用以祈福消灾。

2002年初四,镇上马灯跳的是“七仙女”,我和夏亮赶去稻场看韩丽跳马灯。整条马灯队伍中最出彩的角色是“七妹”,扮演者就是凤山中学初三2班的韩丽。

稻场比篮球场稍大,那有一座废弃的粮库,我们爬上粮库的窗台——每年跳马灯,稻场上都人山人海,窗台无疑是最佳观看点,老实巴交的孩子是爬不上去的。

乐队已经在稻场上吹奏起来了,其中有一种长长的铜制喇叭很难吹响,也是乐队里最重要的乐器,演奏者是镇上通晓乐律的老师傅。

铜喇叭一响,马灯就开始了。

“七妹”腾云不骑马,韩丽便举着一块纸片裁成的云朵,穿着一身亮晶晶的彩衣,手中拿着拂尘,在马灯队伍里交叉穿梭。舞蹈的动作虽然简单,却更是需要她这种身段高挑的女孩来演绎。

她在一大批同龄女孩中显得很出挑。尽管那些女孩个个拥有苗条的体态,但同她比起来总在细微之处显出了笨拙。

但我和夏亮来看马灯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欣赏韩丽的独舞,而是为了她跳完马灯后获得的奖品。

2

实际上,在认识韩丽之前,我们正在敲诈她弟弟。

那年寒假的第三天,夏亮决定成为一名真正的校痞。他站在镇上台球室的门口,用球杆的皮头顶着胖子的脑袋。胖子叫韩辉,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却已超过130斤,并且仍在疯狂地横向发育。

夏亮对韩辉吼道:“胖子,大年初三去你家收钱。知不知道?”

韩辉抿着嘴拼命点头,夏亮移开球杆,他便迟钝地跑开了。

夏亮是我的童年玩伴,原本我们的个头相当,但似乎就在13岁之后的一夜之间,他的身高就超出我一大截。期末考试结束,他领到位列全校倒数的成绩单后一天,便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

在身高和头发尚没有明显发生变化之前,夏亮虽不是个老实孩子,但也不至于有敲诈勒索的胆子。当然,我仍旧成了他的小跟班,尽管我对于他选择的敲诈对象很有意见。

韩辉是全校有名的胖子,在学校里被老师看成是“二傻子”,校长多次让他的父亲将其转送去特教学校。但他父亲是个酒鬼,不仅将老婆打跑,还常常偷寺庙的功德箱和贡品,有时候半个月都不着家。镇上人都把他看成叫花子,韩辉也总是被人叫成“叫花子的儿子”。

“你跟他要钱?”

在台球桌旁边,我一脸不屑地反问夏亮。他快速出杆,打出一个旋转球后乜着眼看向我。

“上次他给过5块钱,你什么屌记性?”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刻意模仿着镇上恶霸的口吻。

年初三,下了一场小雪,路面泥泞极了,我穿着胶鞋走进了镇医院附近的窄巷里。夏亮走在我前面,他的头上抹了一大把发蜡,把头发弄得像一团铜丝。

医院的围墙外有个垃圾场,扔了很多输液器和盐水瓶,整条巷子全是消毒水的气味。巷子的路面成了烂泥塘,步子不能走快,不然胶鞋就会被黄泥黏住。

我们慢慢往前走,直到巷子中间才停下,那有扇包了铁皮的木门,门中间用图钉拼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

我捶了两下门,天很冷,我的拳头攥得紧,门上的铁皮都被捶凹了一块。门很快被打开,一个高个子女孩站在门口,扎着马尾,脸庞和双手都是冻疮,是韩丽。

“韩辉呢?”

夏亮双手撑开门缝,脑袋挤进门里,东张西望地找人。

“你们找我弟干嘛?”

“我们是班干部,看看他寒假作业完成得怎么样了。”

夏亮一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叉着腰。他太不会撒谎,没有任何一个班干部会像他这样染头发。

韩丽果然准备关门。我和夏亮顺势将门撞开,挤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架煤炉,上面搁着一个铝锅,正煮着红薯。院子的东墙角堆着几个麻袋,里面全是红薯。

这个院子我们并不是第一次造访,几周之前,性格懦弱的韩辉被我们列为“重点保护对象”, 也就是在这里,他支付了第一笔保护费。

“韩辉!韩辉!”

夏亮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我则吹起了口哨。

韩辉看见我们来找他,他躲在堂屋的门后不敢吱声。我们朝那走去,韩丽挡了过来。

“韩辉没有压岁钱,你们找别人去。”

“行,开学后你最好看住你弟。”夏亮瞪着眼警告韩丽。

期末考试之前,有同学捡了一根枯枝在教室追打韩辉,要把他的脑袋当木鱼敲。我们因为收过韩辉5块钱,便将追打他的同学拦住了。夺下枯枝后,我们才闻见一阵臭味,原来那根枯枝是从化粪池里捞出来的。大概韩丽对于他弟在学校的处境,也很清楚。

眼见收不到钱,我和夏亮准备离开院子。

“你们来看马灯吧,明天跳最后一场,我能拿到一条烟和20块钱。”

在我们还未走出院子的时候,韩丽答应付钱。我们扭头看向她,她已经在照应煤炉了,铝锅里的红薯看起来已经熟透了。

煮红薯的味道弥漫在院子里,对于过年吃惯了荤味的我们来说,闻着很香。这大概是整个小镇年味最淡的院子了,那些讨厌的腊味一点儿都闻不见。

3

跳马灯像是一场大型的 “乡村COSPLAY”盛会,十分消耗角色扮演者的体力。每年的马灯跳完,参加活动的小孩都可以领到一些奖励。

年初四的晚上,我和夏亮蹲在粮库的窗台上看韩丽跳舞。铜喇叭一响,韩丽就开始跳了。她撵着小碎步,手中的拂尘左右摇摆,纸片云朵也在旋腾翻转,布满亮片的彩衣向四周折射着仙女光芒。

“韩丽还真好看。”

夏亮蹲在窗台上显得有些躁动,我只能抓紧窗棂,好几次都险些被他撞下去。

昨天,院子里的韩丽满脸冻疮,穿着臃肿的棉衣。可今天的韩丽画了彩妆,容貌靓丽,身子苗条,在众女孩中尤为出彩。夏亮看得有些傻眼了。

“我们别问她要烟了,回头她爸准打她。”

夏亮又朝我挤过来,我不耐烦地回他:“我和小卖部都打过招呼了,回收50块钱。”

“那他爸打她怎么办?”

“他爸打她关我们屁事?”

“他爸打她我就打她爸……”

直到马灯跳完之前,夏亮都一直昂着脖子不停地说傻话,而我早就不搭理他了。

晚上9点多,乡镇的最后一场马灯跳完了。粮库里牵了电线进来,几根竹竿上架了四五盏白炽灯。灯光照亮了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粮库,里面堆放着各种杂物,还有四五具黑漆漆的棺材——废弃的粮库成了乡民的公共仓库,有上了岁数的老人将提前定制的棺木囤放在里面。

所有参加跳马灯的演员都在棺材旁排成纵队,他们一边归还演出道具,一边从棺材板上领走奖品。韩丽排在队伍的前面,她很快就领到了奖品。

她刚从粮库走出来,我和夏亮便从窗台上跳下来围住了她。

“给你们吧,开学后别再找我弟要钱了。”

韩丽将红色塑料袋递给我们,里面是一条烟,一对米糕,糕中间用白线捆着两张十元纸钞。

夏亮有些犹豫,我赶紧一把抢在了手上。

“你们把米糕给我。”韩丽离开的时候从袋子里翻走了那对米糕,米糕上面点了红,也是一种祈福的象征。

4

烟卖了50块钱,一共到手70块钱,夏亮拿走了65块,理由是找人写寒假作业要花钱。

两个人的寒假作业要想不出纰漏,得花掉60,这在当时算是高价了,因为替写过程中需要尽力模仿笔迹。

可开学后的第一天,我和夏亮就被班主任喊去罚了站,两个人笔直地贴墙站立。在班主任要求下,我们维持这种僵硬的姿势,上完了整整四节课,没有课间休息。

课间休息时,同学们陆陆续续跑到我们身前,有人在我们身上戳戳点点,有人抱住我们的肩膀说着风凉话,隔壁班的几个校痞甚至还画了僵尸符,尝试贴到我俩的额头上。

“你他妈找人写作业,怎么能把作业本都写丢了?”我气急败坏。

“哎呀,我这不是丢三落四的毛病嘛。再熬两节课吧。”

夏亮就是不擅长撒谎,我知道他私吞了那60块钱。

下午课间休息时,我把韩辉带去学校西边的围墙处,墙外是一片枯了的竹林,那里盛产着小镇上各种离奇可怖的鬼蛇传说。

“胖子,夏亮有没有去找过你姐?”

我拎着韩辉的鬓发问他,他垫着脚呜呜喊疼。

“你要不说,我找人把你丢进竹林。”

“找过,找过。”

“给你姐钱没?”

“给了,给了。”

从韩辉这拿到了证据,我决定找人打夏亮。

在我们年级,夏亮算是能排上号的,但我在初二年级认识一个叫袁南的校痞,是我的亲戚,虽然我比他年纪小,但论辈分我算是他舅。

我去找袁南,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个子一米七多,发型像谢霆锋,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还套个小西装。一走近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和发胶味。

“袁南,晚上帮我打个人。”

“放学了,你把人叫去厕所。”

袁南从来不喊我“舅”,但我吩咐的事,他都得照办。

校痞间约架要下口头战书,这事我让韩辉去办。可他愣乎乎地,直接就跑到夏亮跟前说:“夏龙要打你,放学后让你去厕所。”

夏亮听完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右腿一下将课桌顶开,向我吼道:“要打现在就来啊!”

看见这副兑命的架势,我腿都吓抖了。要是单挑,两个我都不够夏亮收拾的。我鼓足勇气指了指夏亮的鼻子,转身离开了教室——为了等放学,我逃了两节课。

放学铃声一响,我就跑到初二教室找袁南。他领着五六个同年级的校痞,跟着我朝厕所走去,同学们看见成群的校痞,也都围了过来。我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气势十足,脖子昂得很高,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威武了起来。

学校里的老式厕所外面是一圈水泥围墙,围墙边上砌着便池,里面是贴了瓷砖的蹲坑。便池旁边有一处宽敞的水泥地,看热闹的学生都站在那里,便池的边沿上也蹲了一群人。

夏亮带着两个人来赴约,他不知道我喊了高年级的帮衬,一进厕所就被乌压压的人群吓傻了。

“就这黄头发的?”

袁南叫人将夏亮围住,他歪着脖子问我,我点了点头。

“你尽管打,他要敢还手,我让他回家了亲妈都不好认。”

听见袁南的话后,围住夏亮的校痞给我让了一条道,他们等着看我打人。我站到夏亮面前,他脸色惨白,眼珠里全是血丝,嘴唇微微颤抖。

“你他妈给傻子当姐夫去吧,以后别在学校里混了,为了女人坑兄弟。”

这一瞬间,我突然下不去手了,骂了一句后就离开了厕所,身后人群里爆发出一片嘘声。

5

整个学期,我都没再和夏亮说过话。春季运动会结束,我看见他在操场上捡塑料瓶,捡了半麻袋全交给韩辉。这件事被当成笑话,在校痞间流传到了夏天。

那时候,我在校园里撞见韩辉,总会拦住他开玩笑:“你姐夫呢?”

韩辉一直傻笑,我就拍他的脑门骂他:“你姐夫捡瓶子,你在这休息,你真享你姐的福。说,你姐身上哪里吃香?”

韩辉捂着脑袋不敢回答,我继续逗他:“是不是裤裆里?说呀!”

韩辉只有答“是”才会被我放行。

新的学期,我和夏亮的身高差距缩短了,我加入了新的校园帮派。那时候,即使在校园我从没看见他和韩丽有过任何接触,我依旧四处编造了他是韩辉姐夫的谣言。而夏亮却真的变了,头发剪短了,还染回了黑色。

课间休息时间,我总是架开胳膊,大摇大摆地从他的课桌旁经过。

那个时候,我是真不明白,夏亮为何在经历了“马灯之夜”后,会变得如此“懦弱”?

我突然对他厌恶起来,甚至后悔当时在厕所里没有打他几拳。和所有校痞一样,作为校园里的差生,变坏变痞是赢取尊重、抵抗蔑视的唯一方式。这需要我们牢牢禁锢住善良的本能,将所有的仁慈都视为懦弱。

初二的寒假,我被村里喊去跳马灯。我很不情愿,这意味着整个寒假都要泡汤。我想让姐姐去顶替,但她从六岁开始已经断断续续跳过七八次马灯了,各种角色都跳了一遍,烦透了这项民俗活动。

那年的马灯跳的是“杨家将”,我跳旗兵,是最蹩脚的角色——穿着一身印有“兵卒”字样的布衣,扎着头巾,举着帅旗帮队伍开路。夏亮也在马灯队伍里,他得到一个很出彩的角色——杨宗保,有纸糊的白马、红缨枪和背着彩旗的盔甲。

好几场马灯跳完,我和夏亮都没说过话。年三十那天,马灯队挨家挨户去跳喜,长长的队伍从村民的堂屋里穿行,富裕的家庭会给出彩的角色塞红包。

夏亮拿到的红包最多,我除了两口袋瓜子,一个红包没有。

那天的马灯跳完,我和几个校痞在路上堵住了夏亮。我让他偿还去年私吞的60元钱,并且算上利息将他口袋里的红包全拿走了。

当天夜里,我便和自己的新朋友们去炸金花,红包都输在了牌桌上。那天,一屋子的人都点了根香烟,个个装得像大人。

新学期开始,夏亮转了班。一年后中考,他竟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我和一群校痞则升入了三流高中,继续在校园里拉帮结派。

至于韩丽,在我和夏亮初中毕业之前,她就辍学进了服装厂打工。此后的人生,也和后来考上了南京大学的夏亮毫无交集。

6

最近几年,镇上没再举办跳马灯的活动,似乎所有人对于春节的兴趣,都在渐渐丧失。

今年,我和几位曾经的校痞聚到了一起,他们有些人几年才回一次小镇,今年回来是因为拆迁。

每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各自都经历过糟糕的事情。在酒桌上,我们谈论到了夏亮,大家的语气一致:“还是他好,没走弯路。”

“也不知道为啥?他当年突然就变好了。”

这个疑问,很快在酒桌上得到了答案:夏亮有个堂姐,很多年前也跳七仙女,跳完奖品被人偷了,回家后挨了揍,大年初五就跳了水库。

大概也是因为过早经历的悲剧,唤醒了他的善念,让他最终成为我们最羡慕的那种人。这一点,他显然比我们所有校痞都要幸运。

走酒过程中,校痞们频频举杯,我记得自己在昏沉的醉意中对所有人说道:希望我们自身的悲剧也能唤醒善念。

但没有人在意我的醉话。

“吃完去场子里吧,烦恼一堆,牌九一推。”

我们再次举杯,庆祝每个人提早选择的该死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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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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