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女诗人

2018-04-17 15:25:35
8.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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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窗帘才打开了一点点,雪亮的晨光便如利爪一般飞速地伸进来揪开了我的眼皮。跟我同住的京报记者王乐见我醒来,索性把半边窗帘拉开,脸贴着窗户,笑嘻嘻地说:“你快来看!”

“看什么?”

“王姐在读诗。”

我立马来精神了,跳下床,光脚跑过去。在宾馆前面的小广场上,王姐手上拿着一本书来回走动,嘴巴一张一合,隔着窗户,听不清声音。我问王乐:“你怎么知道她在读诗?”王乐瞥了我一眼:“你觉得她还能在干嘛?朗诵文件?”

我又回自己的床上,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王乐过来催我起床——早上的自助餐再不去就没有了,更何况会议也快要开始了。

我洗漱完毕,然后跟着王乐下到二楼的餐厅,刚到门口就碰到了王姐。她头发短短,没有像我们记者团里其他年轻女记者那样化妆,肤色偏黑,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上身一件米黄色翻领短袖衫,脖子上围着一条水红色丝巾,下身蓝色牛仔裤,见到我们淡淡一笑:“早上好。”我们打完招呼,王乐用手肘撞我一下,得胜一般让我看过去:王姐手上拿着的那本书,果然是一本诗集,普希金的。

其实按理来说,也不难猜。昨晚市委宣传部安排我们记者团游湖,上船之前,大家站在码头上围成一圈,领队小赵说:“各位老师可能相互之间还不认识,请各自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和供职的媒体。”一般这种轮流介绍自己的情况,大家都会说得简略含糊,生怕其他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秒,可轮到王姐时,她介绍自己叫王新艳,报完自己的工作单位,又加了一句:“我的网名叫‘飞舞的雪花’,大家都上博客的吧?你们搜一下,就能看到我的作品——我是一名诗人。”

大家都跟我一样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她斜挎着包端正地站在我们中间,嘴角微微含笑。小赵立马回应:“王姐是我们省有名的诗人,在我们的省报上经常能看到她的诗作,大家有兴趣……”

王姐忽然插话:“在《人民日报》上也发过——”

小赵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王姐很厉害的……”

“《新华文摘》也转过我的作品。”王姐又补充了一句。

船开动了,绕着湖慢慢走。湖周遭稍微矮一些的大楼偶有亮灯的,除此之外大部分都浸没在夜色之中:在湖的一侧是广场,稀稀疏疏的人在走动,小赵解释说,今天风大,所以人少,“如果是平时,人头攒动,热闹得不得了”;湖的另一侧是商业区,乍一看像是浓缩版曼哈顿,“双子塔”灯火通明,可细看过去楼里很多房间还是空荡荡的,小赵又解释说,“正在招商引资,未来会有很多商家进驻办公”。

风真大,吹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这里还只是一片草原,而今这个城市拔地而起,还来不及有更多的人填满这么巨大的空间。

2

昨夜的船舱里倒是很热闹,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上,放着一溜烤好的羊肉串、鸡翅、大腰子,每人面前还放着一碗滚烫的酥油茶。招待我们的宣传部干事,还给我们唱起了蒙古长调。

吃饱喝足,小赵怕冷场,让我们也表演节目,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忸怩地不肯动。小赵求救似地看向坐在我对面的王姐:“姐,你来表演一个节目嘛。”王姐忙摇手:“我不行不行!”小赵继续央求,其他的宣传部干事在一旁起哄,王姐红着脸,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本书:“如果大家不嫌弃,那我就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好了。”大家都说好啊好啊。她站起来,翻开书页,扫了我们一眼,我们不由地正襟危坐起来。

船舱里十分安静,偶尔传来浪打船舷的声音,还有岸边微茫的汽车喇叭声。她仰起头,身体挺直,一只手放在心口,开始了朗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小赵的手机忽然响起,王姐停了下来,盯着她看。小赵小声地说对不起,拿着手机走出去说话,大概是领导又给她安排什么任务。现场一片沉寂,王姐没有往下念,等在那里。放在桌子上的烤串都冷了,杯子里的酥油茶结了一层膜。手机显示有短信提醒,想拿起来看,但在王姐的目光笼罩之下,不敢随意妄动。偷眼看大家,都跟我一样坐在那里发呆。一两分钟后,小赵通完电话后进来:“啊,大家怎么不说话?”转瞬碰到了王姐投过来的目光,立马识相地闭嘴。王姐继续往下朗诵: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等了片刻,确定是王姐朗诵完毕,小赵才带头鼓掌:“好诗!真是好诗!王姐真是才思泉涌,写得真好!”王姐尴尬地说:“这不是我写的,是普希金。”小赵“啊”地一声,又笑道:“普希金老师写得好,你朗诵得也好!他是在哪里工作?下回也邀请他过来参加我们的诗歌节!”

王姐坐了下来,把诗集放回包里:“他要是能来,就见鬼了。”

我们记者团的人哄堂大笑,小赵不明就里,看我们笑,也跟着笑起来。

“诗歌节”马上要在下个月举办,届时市里会邀请国内外诗歌届名人前来助阵,因为我对诗歌几乎一窍不通,小赵一一罗列名字时,我跟大家一样都是一脸茫然,唯有王姐频频点头:“见过见过!……啊,他也来啊,我们一起吃过饭的!……那个谁谁不来?我有她电话,叫她一声就是了。”

小赵连连向王姐举杯:“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了!你是圈内人,比我们懂得多!”

王姐摇手:“哪里哪里,都是以诗会友而已。”

小赵乘机又说:“请王姐给我们现场赋诗一首,好不好啊?”

王姐忙说:“哎呀,不敢不敢!”

小赵连带其他几位负责招待的同事鼓掌起哄,我们也都跟着喊:“来一首!来一首!” 王姐这才慢慢地站起来,脸微微发红:“哎呀,真是的……小赵啊你啊你……好,那我就献丑来一首——”

王姐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行,站在这里没有感觉,我得去那里——”她起身走到船舱的门口,又低头沉吟了半晌,摇头,“不行,我感受不到风。”说完,她走了出去,站在船头,风撩起她脖子上的丝巾。

小赵说:“王姐,外面风太大……”王姐伸手阻止:“别说话!”她环顾四周,手又一次放在心口,“有了……”她低头看向我们,“我诗的题目是——《梦的船歌》。”

“听啊,那是谁的歌声?
如此动听
如此嘹亮……”

她往船头的左边看看,我们也跟着往左看;又往右边看看,我们又跟着往右边看。

“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歌声
充盈我耳畔的
滋养我灵魂的
在这一条梦的船上……”

她双手撒开,像是要把我们都搂在怀里,小赵又想鼓掌,可还是忍住了。王姐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我们。

“草原的风啊,吹了过来
地上的水啊,晃了起来
船上的人啊,醉了起来
我们忍不住要歌唱
是的,歌唱——”

王姐捏住拳头,坐我边上的王乐差点儿笑出声,我用手肘轻轻捅了他一下,他才忍住。

“歌唱美丽的草原明珠
歌唱伟大的草原儿女
你看啊——
天是这么的蓝,蓝得让人沉迷
楼是这么的高,高得让人自豪
是谁让我们拥有了这如梦一般的生活?
是谁?!”

王姐仿佛是在用质问的眼神扫射我们,见我们纷纷低头,又收回目光。

“是——梦——想——的——力——量!”

最后的几个字,王姐一字一顿,语气尤其坚定。

鸦雀无声,过了半分钟,小赵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完了?”

王姐“嗯”了一声,小赵忙鼓掌:“好诗!好诗!”大家意兴阑珊地跟着拍了几下巴掌,风忽然猛烈地刮过来,船颠簸了一下,王姐“呀”地一声跌倒,小赵忙出去扶住她。我们虽然紧闭嘴巴,但笑意像是滚烫的水顶着锅盖,噗噗往外冒。王姐有些狼狈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小赵又撺掇其他记者团的人起来表演,没有人再愿意出头。

船转完一圈靠了岸,广场上已经没有人了,一看时间才晚上8点钟。记者团里有个女记者感慨:“真安静啊。”抬头看去,宽阔的马路上没有车子,簇新的红绿灯寂寞地变换颜色,对面小区里的楼群黑压压地矗立,偶有零星的灯光点缀其中。

王乐咕哝了一句:“难怪叫鬼城。”

3

吃完早餐,小赵已经在宾馆的大厅等候了。等我们记者团的人一聚齐,她便催着赶紧出发:“会议就在前面的大剧院举办。”她伸手指向不远处的硕大建筑,话音刚落,王姐率先往那边走,小赵忙说:“我们坐车去。”一看,果然有两辆大面包车停在路旁。

王姐说:“这走两步就到了,何必坐车呢?”

小赵笑说:“怕大家走路过去太累了。”

正说着,司机已经把车门打开,大家一一进去找好位置坐下。王姐没奈何只好上了车,坐在我旁边。车子开动,沿着宽阔空旷的街道拐了两个弯就到了大剧院门口,大家又纷纷下车,王姐感叹了一声:“你看这不到两分钟就到了。”

进入会场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基本上是本地各个政府机关的干部,中间空出一排是记者席。我们依次落座,王乐在我的左手边,王姐在我的右手边。

主席台上坐着市委副书记、文化部领导,还有专门邀请来的知名学者,共同探讨“文化强市”。学者开始了冗长的发言,大家都在拿着手机刷朋友圈,王乐玩着“消消乐”——王姐却在记笔记,我偷眼看了一下,字迹工工整整,一、二、三、四、五,每一条都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我悄声说:“这个回头小赵会给我们发速记资料的。”王姐瞥了我一眼:“他讲得很好啊,我很有收获!”我再看台上,那位学者正在论述第八条“如何打造城市的灵魂”,老生常谈的套话不知道被说起过多少遍。

几位学者轮流讲下来,王乐的手机玩到没电了,只好转圆珠笔,而王姐听到会心处,还会发出“嗯嗯”声。3个小时过去了,到了“交流环节”,台下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王乐喃喃念叨:“不要提问!不要提问!”说着已经开始收拾东西。而王姐却率先站了起来:“赵老师!久仰您的大名!”

全场目光都投射了过来,我坐在她旁边,都不免脸颊发烫。王姐的身子微微发颤,撑着桌面的那只手,像是放在滚烫的锅上一样抖动,另一只手拿着笔记本。

“您刚才讲到‘文化兴市’,讲得实在太好了!”她声音也颤了起来,“我们这里太需要文化了!做文化的人,在这里是寂寞的!”

台下“轰”地一下,但王姐不为所动:“您说文化滋润一个城市的灵魂,我太赞同了!我们这里需要灵魂,需要诗歌,需要知识,但现在我们才刚刚起步,多需要像您这样的大学者过来指导我们。在听您讲话时,我写了一首短诗,想献给您。”

台上的主持人忙说:“时间有限,要不您私下给赵老师,可以吗?”

王姐没有说话,僵持在那里,市委副书记说话了:“没关系,王老师是著名诗人,我们的日报经常能看到她的诗作,就念念吧。”

王姐翻本子时,手还在颤抖,翻了一页后发现不是,又急忙翻下一页,在会场里窸窸窣窣不耐烦的杂响中,翻到写诗的那页后,她镇定了下来,昂头挺胸,眼睛直视前方,声音穿透了那些细碎的声音,直达我们的耳里:

“这里曾经黄沙漫天,从不见雨露
这里曾经草木不长,从不见人烟
……
就让文化的乳汁喂养它
就让文化的光辉照耀它
哦,我美丽的城,也愿你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诗念完了,王姐站在那里,身体不再颤抖了,反而充满自信地挺直,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台上。那个学者挪动了一下屁股,手里拿着麦克风,窘迫地咳嗽了两声,“嗯”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回应。市委副书记率先拍起了巴掌:“好诗!”在场的人随即跟着鼓掌。

“明天发到日报上!”市委副书记转身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完后,又鼓掌,“你们这些干部,要向王老师学习这种为城市建设的投入精神!”

4

会议结束后,我们三三俩俩往外走。两个司机在剧场外早早打开了空调和车门,站在路边等我们。王姐说:“要不你们坐车,我还是走回去吧。”小赵愣了一下,扭头看看我们:“要不听王姐的,反正也没几步路……”

大家都说好。王姐兴致高涨,走在最前头。几个女记者打着遮阳伞跟在后面,我跟王乐慢腾腾地走在最后。

王姐扭头问:“你们听到鸟的叫声没有?”大家都一愣,都说没听到,王姐笑笑:“你们在城市里住久了,耳朵生锈了。这鸟叫声,在很远的地方,要用心听,才能听得到。”王乐咕哝了一声:“我只听到肚子饿得咕咕叫。”

风吹来,王姐又问:“你们闻到花的香气没有?”大家又一愣,有说闻到的,有说没闻到,王姐点点头:“你们看,花在那边——”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剧院广场上的花盘拼成五瓣花朵状。“这都不是自然的。要去大草原的深处,等春天来的时候,百花盛开,躺在草地上,花香扑鼻……”王姐正说着,已经到了宾馆的门口,她问我们,“走一走是不是感觉好很多?”大家随口说是,连忙进了开了空调的宾馆大厅。

市电视台的记者过来找王姐去做采访,听小赵说,市委副书记派人接她过去一起跟那些文化学者午餐。我和王乐在房间把新闻稿和照片发出去后,王乐突然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本地新闻,大笑着说:“你上新闻了!”我凑过去看,硕大的新闻标题跳入眼帘——“草原百灵鸟歌唱美丽城”——王乐高声念下面的文章:“她声情并茂的朗诵,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新闻配图,是王姐正拿着本子深情朗诵诗歌,而坐在她旁边的我也入镜了,眼神呆滞无神。

下午小赵安排记者团参观新建的博物馆,没看到王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好像每一个博物馆都差不多,从旧石器时期到蓬勃发展的新时代,一路看下来,索然无味。

我晚饭吃得太饱,在房间里坐不住,邀王乐出去逛逛,他撇撇嘴:“就这鬼城,你也敢逛!你也不看看窗外,都一片漆黑好不好?!吓也要吓死。”我只好自己下去,出发前王乐又补了一句:“你12点之后没有回来,我就报警了啊。”

出了宾馆大门,深呼吸了一口,空气凉爽,风虽然大,却也不冷。

“你也下来了?”是王姐的声音,她已经换上了葡萄紫色的夹克衫,搭配苹果绿围巾,伸展双臂,做着扩胸运动,“要不要去散散步?”我想起王乐之前说的话,略有迟疑,王姐已经往前走了,“走一走,有益健康!”我只好跟在她的身后。

路旁的树都是新栽的,瘦骨嶙峋的树干顶着一小蓬树冠,在风中抖抖索索地翻动几片树叶。树丛之下是黄土,毕竟干旱少雨,连草都只是零零星星的。路两边六层高的楼群都是新的,欧式立柱小阳台,落地窗,可惜住户实在太少,看起来颇为萧索。风从楼群之间灌过来,撞在脸上有些生疼。我感觉裸露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阵阵凉意袭来。

王姐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我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穿过楼群,道路两旁是往前无限延伸的空地,王姐停下来,等我气喘吁吁地过去,她笑问道:“是不是累了?”

再次往前走,她放慢了脚步,跟我并行。

“我每天都要快走十公里。”她说,“我以前在镇上做会计,晚上回家,别人骑车,我就喜欢沿着公路走。我喜欢草原的夜晚,太阳落山时,跟车轮一样大,看着它一点点地被远山吞没,天气一点点凉了,巨大的月亮升了起来,我经常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那时候喜欢上写诗的吗?”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摇头:“那时候我们那个乡下,哪里有书看?!后来我被单位派去呼和浩特进修,很偶然的机会在书店翻到一本普希金的诗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觉得以前隐藏在我内心的感受,都被他的诗句激发了出来。后来我又找了很多俄国诗人的诗来读,蒲宁啊,莱蒙托夫啊,马雅可夫斯基啊……”

她沉吟片刻,我以为她又要背诵她看过的那些诗,她却抬头羞怯地看了我一眼:“小邓,你觉得我的诗写得怎么样?”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不懂诗。”

她点点头:“你们是从北京来的,见过大世面。我们小地方的人,眼界都很小,诗写出来,其实身边的人都不懂的。”

“怎么会?今天市委副书记不还夸你写得好吗?”

她扬起手止住我的话头:“得到他的肯定,当然是高兴的,但还是需要有专业的人士帮我看看才行。”她顿了片刻,又说,“我其实知道你们对我诗的看法,顶多是打油诗,也不美,甚至还有歌功颂德的嫌疑……”

“没有没有,我们哪里敢这样想……”

她笑笑:“你,还有王乐,当然可能还有其他记者团的人,我能感觉到你们的态度,只是不说罢了。”

5

不知不觉走到了昨晚来过的湖畔,湖水深幽,游船停在码头,有人坐在那里拉手风琴,王姐说:“《莫斯科的郊外静悄悄》,好久没听了。”

我说:“昨天王姐在船上朗诵的那首诗,我还记忆犹新呢。”

王姐略显尴尬地摆手:“都是逢场作戏了。没人活跃气氛,总得有人出头。你们小年轻,脸皮薄,还是我来出丑合适。”

我们沿着湖畔继续往前走,她双手抱在胸前,可能也感觉到了冷,“我在呼和浩特学习时,尝试写了一些诗,有一次吃饭认识了一个我很喜欢的著名诗人,”王姐说的这个诗人名字,我没有听说过,“他看完我的诗后,觉得我写得很有灵气,且充满感情,经过他的推荐,我的诗作开始发表在各种诗歌杂志上,没有他的鼓励和支持,我恐怕很难写下去……”

她停一下,忽然大起声来:“那些发表的诗跟我这两天现场写的诗不一样,它是属于我个人的诗,在我的博客上都有,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客气地说一定去拜读,她兴奋起来,“如果你看了,一定要告诉我你真实的看法,可以吗?”不等我回答,她又忙说,“还是不要看了,真的真的,写得太幼稚了,会让你笑话的!”

夜渐渐深了,广场上看不到一个人,手风琴声也走了,只有呼呼的风声。我们开始往宾馆的方向走,王姐嘴里小声地念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只好问:“你在跟我说话吗?”她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一下:“没有。”

我们继续沉默地往前走。不一会儿,王姐又小声地念,我忍不住又问:“王姐,你在念诗?”她像是做一件极私密的事情被发现了,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情:“真是不好意思,我散步的时候经常会念诗,让你见笑了。”我问她念的是谁的诗,她神情严肃起来:“你要想听,我念给你。”见我点头,她一下子来了精神:

“风暴吹卷起带雪的旋风,
像烟雾遮蔽了天空;
……
让我们借酒来浇愁;酒杯在哪儿?
这样欢乐马上就会涌向心头。
……”

她看向我好一会儿,我这才意识到她已经朗诵完毕,忙说:“真好!”

她手掌往空中朝下划了一下:“少来!你不知道这是普希金的诗?”

我摇摇头,她有点儿失落地说:“我还以为普希金你们都比我更熟悉一些。”沉默片刻,她有小声地说:“这首诗叫《冬天的夜晚》,是普希金献给他的奶娘的。我们内蒙古,一到冬天经常暴风雪,待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读这首诗,我就感觉坐在普希金和他奶娘身边,心里又难过又温暖……哎呀,我真是太话痨了。你听烦了吧?”

我忙说:“哪里哪里,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

走到宾馆门口,里面灯火通明,两个门童立在门口打起了哈欠,雪亮的光浪从大厅倾泻而出,拍打到我们身上来。我准备往里走:“那王姐明天见。”她没搭话,抬头看天空:“你看月亮多美。”我随她的手看去,纤薄的云层之中,莹白的月半遮半露,云在飞动,月晕洇在碧蓝的天幕上。我忍不住“哇”地一声,王姐说:“天冷了,你先上去休息吧。”我说好,扭身往里走,她却没动:“你先回,我再看看。”

等我回到房间,王乐从床上跳起来:“你再不回来,我真要报警了!”我笑道:“哪里有这么夸张?!”他指着墙壁上的钟:“你看几点了——”我抬头一看,惊讶道:“没想到11点了。”王乐探过头来问:“没碰到女鬼吧?”我翻了他一个白眼:“遇到了,大战了三百回合。”王乐嘻嘻笑:“难怪你头上有股黑气!”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王姐站在宾馆的停车场上,还在看天。王乐说:“怎么?女鬼在下面等着你?”说着也要过来看,我猛地把窗帘拉上:“哪里有?睡觉了!”

6

接下来的几天,少数民族工艺品展览会、省书法家作品展览会、草原文化促进座谈会……都需要记者团出席,在出发去会场时都能碰到王姐,也就点头微笑一下,然后各自忙着看小赵发给我们的材料。

忙到了最后一天,到了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记者团里有些人跟着小赵去老市区买羊毛衫和土特产,而我和王乐都觉得太累,便待在房间里打游戏。

到了下午五点,天慢慢黑了下来,我问王乐晚饭打算怎么吃,他看了一眼窗外撇撇嘴:“外面有餐馆是开的吗?你不记得那天我们来,中午12点,街上店铺都关着门?!”

正说着话,听到敲门的声音,我打开门一看,是王姐。她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我还没说话,王乐在里面回应:“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王姐笑出了声:“你们跟我走就好了。”

跟我们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位没有去老市区的记者,都是王姐一一叫上的。我们走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没有一辆车,街灯投下一团团暖光。王乐看了眼手机,深呼吸一口气:“空气倒真是好!今天这里的PM2.5才是8,等级居然只是良!这要是在北京早就是优了!”

王姐回头笑道:“这个你记得在新闻报道里多写一笔。”

王乐打趣道:“标题就叫:欢迎来鬼城,空气一级好。”

话语刚落,大家都笑了,唯独王姐平静地瞥了王乐一眼,没有说话。

走了大概十分钟,到了城市的西边的一条街上,一眼看过去,百来米长的街道上一排饭馆,街边架起了很多烧烤摊,烟雾缭绕之中烤肉的香气扑面而来,一排排小桌子都围满了人。

说是很多人,其实也没有到人头攒动的地步,只是这些天放眼望去都是空旷的街道和广场,乍一见有了喧闹的人群,还有些不习惯。王乐指了右手边:“超市还开着门!”大家又是一笑。

王姐带我们继续往前走:“吃烧烤,好不好?”大家齐说好。找了个摊位坐下,点了菜,要了几瓶啤酒,大家开吃。有一个记者感叹:“我还以为这是座空城呢,没想到人都在这边。”

王姐笑道:“这是最先开发的地方,所以人多。你看看那些楼——”她往远处那些没有亮灯的小区指去,“以后都会慢慢有人入住,渐渐就会有人气了。”

王乐插嘴:“都好多年没人住了吧?”

王姐立马接口说:“所以就希望你们多多宣传呐!你看这么好的地方,空气清新,环境优美,房价也不高,你们这些从京城来的大记者多说些好话,肯定会有很多人来。”

大家点头说一定一定,王姐高兴地举起酒杯:“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就拜托大家了!”

又喝了一轮后,王姐感慨道:“我心里还是有点儿遗憾呐!这个城市建得这么美,就是少了点儿什么……嗯,像是一个空壳一般,需要有灵魂才好。你看看你们大北京,那么多书店、博物馆、剧院,真是羡慕啊!那么多书,也有那么多爱看书的人;剧院里节目也多啊,看不过来。我们这里呢,书店博物馆剧院这些当然也有,但是总感觉空荡荡的,我们这些搞文化的人,在这里有时候也有点像是个点缀……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她认真地看着我,我一时间也不知道回她什么好,此时又有新烤的羊肉串上来了,算是解了我的围,我跟大家又一次吃了起来。王姐沉默地喝酒,没有去拿。

酒喝得正酣时,隔壁桌传来歌声,几个中年男人举着酒杯高声唱着《鸿雁》,“我们这里喝高兴了就想唱出来,我们也来唱歌吧?”她兴奋地环视一周,见我们都说不会,“不要害羞嘛,我也不怎么会唱歌!来来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会唱吧?”见我们还摇头,她举起酒杯,“那我献个丑,给你们唱一下,你们要是想起来怎么唱的,跟我和上就可以了。”

王姐清清嗓子,酒杯放下,随即闭着眼睛就唱了起来,两只手在空中轻轻舞动,像是在指挥一个合唱团。歌声清亮,隔壁桌的人都不唱了,纷纷看过来,渐渐地有歌声加入进来,很快第三桌也加入了,我们这一桌迟疑地看看彼此,逐渐也跟着唱起来。

一首唱完后,大家纷纷鼓起掌,王姐这才睁开眼睛,向隔壁桌的挥挥手:“吃好喝好!”隔壁桌的呼应:“吃好喝好!”

等王姐转头过来,我们都忍不住夸:“王姐唱得真不赖!”

她兴许是酒喝得有点多,脸颊都红了:“哪里有,五音不全!你们不要笑话我!”

7

酒喝到第二轮,一辆面包车刹停到我们边上,车门打开,小赵冲了出来,见到我们后松了一口气:“可算找到你们了!快把我急死了!”

王姐忙问怎么了,小赵拉起她的手:“市领导要为你们设宴饯别,你们倒是自己吃上了。打你们电话,你们也没人接。”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果然有几个未接电话。

王姐说:“我们都在这里快吃饱了,就别让领导费心了吧。”

小赵催着我们上车:“王姐,领导点名要见你呢!走走走,我们赶紧过去!”

王姐叫来老板要结账,不管我们怎么说要AA制,也不管小赵说她这边来付账还可以报销,“这一顿我一定要请你们!太高兴认识你们了!”

结完账上车,小赵让司机加快速度往那家五星级酒店开去。酒喝得有点多了,脑袋发烫,把窗子开了一个小缝隙,夜风如刀切进来,人略微清醒了些。王姐凑过身,递过来一瓶水:“喝一点儿水,看你有点儿上头了。”我把水接过来,待要谢她,她已经在给其他的人递水了。

宴会厅做成蒙古包的样式,空间很大,摆上一张大圆桌,迎面壁上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蒙古佳肴摆了满满一桌。之前跟小赵一起去老市区的记者们已经坐下了,坐在主座上的宣传部领导吴处见我们进来,笑容满面地招手:“快坐快坐,各位大记者辛苦了。”小赵连忙跑过来,把我们的座位一一拉开,方便我们坐下。

王姐说:“实在是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吴处立马起身,跟王姐握手:“哪里哪里,久仰久仰。王老师的诗作连市长看了都夸好!来,我敬你一杯!”说着举起酒杯,小赵过来给王姐的杯子上满上了白酒,两人碰杯,一干为敬。大家都夸王姐好酒量。紧接着宣传部的其他干事都上来给王姐敬酒,王姐都来者不拒,一一喝完。

我坐在王姐左手边,等她干完酒落座后,我见她从额头到脖子都是通红的,便给她舀了一碗汤,她正要喝,又有文化局的人来敬酒。

文化局的张局刚从另外一个饭局赶过来,进门时已经能是微醉了,可她还是二话不说,接过小赵递过来的酒杯,先“自罚三杯”,紧接着“打通关”,依次跟酒桌上每一个人都干一杯。

我偷眼看王姐,她已经靠在椅背上打盹,显然已经是不胜酒力了。张局跟我们喝过酒后,走到王姐这里,小赵拍拍王姐的肩头:“王姐!王姐!”王姐软软地“诶”了一声,勉强睁开眼一看:“哎哎!张局!”说着起身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要往下倒,被小赵一把扶住,张局也醉得差不多了,扶着我的椅子,嘻嘻地笑道:“大诗人!哈哈,大诗人!来,一定要好好跟你喝一杯!我……我喜欢你写的诗作!你们大家说,王大诗人写的好不好?”

见大家齐声说好,张局接着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她环视大家一圈,笑了笑,“让大诗人给我们现场赋诗一首,怎么样?让我们见识一下大诗人的风采!大家说好不好?”大家又齐声说好,王姐“哎呀哎呀”地连叫几声:“那怎么好意思?”

张局“哎”地一声:“瞧不上我们是不是?嫌我们不够级别是不是?”

王姐忙摇手:“哪里敢哪里敢!”

8

在大家的鼓噪声中,王姐踉踉跄跄地走到台前,接过小赵递给她的麦克风:“那我就献丑了。”

大家又一次鼓掌。王姐低头酝酿,大家安静下来看着她,唯独坐在吴处旁边的张局还在咯咯笑着,酡红色的脸在灯光照耀下分外发亮。王姐迟疑地看了一眼吴处,吴处微笑地扬扬手让她开始。

“告别,是一杯陈年的酒
告别,是一首悠扬的歌
告别……”

“好!”张局鼓起掌来,“好诗!”她把酒杯墩在桌子上,“小赵,再来一杯!”吴处阻止了小赵,悄声说:“张局,你要不先歇一歇?等王老师把诗朗诵完?”张局抬眼看了一眼吴处,又看了一眼王姐,举起手,“不好意思,你……”她打了一个酒嗝,“继续。”

王姐也有些站不稳了,靠在墙上,抬眼见大家都还看着她,便又笑了一下。

“告别,是一段难舍的情
相处的日子,如飞马一眼奔驰而去
快乐的时光,像泉水一般汩汩流淌
……”

服务员这时候推门进来,端上刚烤好的羊排,香气直扑,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给吸引了过去。小赵张罗着给大家分,有的说要一小块就好,有的吃饱了推辞不要,有的盘子已经堆满骨头想换个盘子。王姐的声音弱弱地传了过来:“那个……你们还要听吗?”

大家这才意识到王姐的诗还没朗诵完,都忙说:“听!听!王姐您继续!”

王姐身子颓了下来,麦克风像是特别烫,在她的手中转来转去。

“爱是无言的……爱是……”

王姐梗在这一句里了,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嘴里喃喃着,但大家并没有在意,邻座之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张局和吴处低声讨论着什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大家都抬头看张局,她又忍住了:“抱歉抱歉,我自罚一杯!”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后迟疑地看了一眼对面,“王姐,你这是……哦哦……念诗!”她拍拍自己的头,“我真是喝糊涂了!哎哎哎,大家注意力集中一点哈,王姐你继续!”

王姐身体感觉缩小了一号,嘴角挂着干干的笑意,眼睛里却一点点湿润起来,泪水忽然涌出。小赵急忙过来,“王姐……你……”王姐摇摇手,“没事没事……不好意思……”她扭身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往外跑,小赵跟在身后。

局面一度尴尬起来,吴处咳嗽了几声:“嗯……王姐可能是喝醉了……小赵会照顾好她的……来来来,我再敬大家一杯!”张局也应道:“来,走一个!”大家都呼应起来,举起酒杯。

又喝了一巡,小赵进来,说已经送王姐回宾馆休息去了。 张局点点头,笑道:“诗人,都是情感非常丰富的,王姐肯定是心里特别舍不得大家……”

大家都齐声说是,新一轮敬酒又开始了。

9

饭局结束时,已经晚上11点了,大家都喝得五迷三道的。回到宾馆,吐了几回后,人才勉强缓了过来,草草洗了个澡,倒头便睡。

第二天是被小赵打来的电话叫醒的,她催我们赶紧收拾好行李,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是很多了。依旧是那两辆面包车送我们去机场,有人问小赵:“王姐呢?”小赵回道:“哦,我都忘了。王姐让我代她向大家说声抱歉,她已经坐火车回呼和浩特了,来不及跟大家告别。”

大家“哦”了一声,又聊起别的话题。我还没有从昨天的酒劲儿里缓过来,转头看向窗外,车子开过那天晚上我跟王姐散步的马路,紧接着沿着湖边公路行驶。湖面上涌动着层层波浪,小赵也凑过来看:“等到了冬天,就可以在湖上面溜冰了。到时候欢迎你们再来!”

坐在后面的王乐咕哝了一句:“到时候估计要冷死。”小赵没有再说话。

回北京后,记者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单位,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我做了一期“草原明珠”专题,算是为这趟出差做个收尾,之后又被派到江西出差去了。忙了大半个月,等我回来时,前台把我叫住,递给我一个大礼盒,里面放着各种包装好的奶制品,另外还有一本崭新的《普希金诗选》,翻到扉页,最上面画了一个圆圈,不知代表月亮还是太阳,下面一条蜿蜒的小路,走着一个小小的人,再往下有一行秀气的字:“愿普希金的诗歌照亮你的人生之路”。

落款是“王新艳”,旁边缀着一个写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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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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