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丨千辛万苦逃了计划生育,结果又是丫头

2018-04-26 16: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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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第789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 livings)“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1981年,我上二年级,妹妹上幼儿班。

进入4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江南水乡春天来得晚,走得快。清明一过,各家的女人都格外忙碌——不光要到生产队抢工分,还要起早摸黑,把一家子换下的厚衣裤洗刷个遍。

母亲也洗刷了几天,之后就不见了。父亲跟我们说“你妈到外婆家去了”,我和妹妹便没作他想,照常吃饭上学。

可我们却听见村里的大人们说,母亲是“逃计划生育”去了。

前两年,住在村西、之前连生了三个女儿的婶娘就曾“逃计划生育”过。那段时间,婶娘不光自己成了全乡的“通缉犯”,公婆、两个小姑、自己的男人都被乡里抓计划生育的“小分队”监视着。后来,婶娘“逃计划生育”成功,抱着个儿子回家,成功堵住了那些骂她“绝户”的人的嘴。

原以为几天后就会回家的母亲一直没回来,倒是二表哥来了,把妹妹接到了外婆家。父亲也不瞒我了,说母亲是“逃出去帮我生小弟弟了”。知道后我没有难过,反而期盼起母亲能像婶娘那样,抱着弟弟回家,这样就不会再被爷爷看不起,骂父母“绝屁股”了。

因为生了两个女儿,不只父母憋屈,作为女孩儿的我们有时也会首当其冲,受到排挤。

小奶奶是在这方面最有“忌头”的人,她为了让儿媳生儿子,平时不待见女孩上门。每逢过年,为了不让我们第一个上门拜年,她会预先交代一个虽是同姓、但血缘上已离了三条田埂那么远的男孩早点去她家。有时不凑巧被我们抢了先登门拜年,她的脸就会拉成葫芦那么长。

我家祖上历代都是“贫农”,爷爷奶奶这代为了响应“光荣妈妈”号召,一口气生了8个孩子,儿女各半。在“越贫穷越光荣”的那段时期,家里穷得叮当响,没人愿意把女儿嫁上门,爷爷又不许儿子去做上门女婿,导致四个儿子都20好几了还没成家。

父亲作为长子,28岁时才由亲戚做媒和23岁的母亲认识。外公外婆嫌父亲家人多家穷、奶奶又早逝,后来还是靠着父亲“锲而不舍”的精神把母亲感动,两人最终成亲。

父母婚后,爷爷领着3个叔叔和小姑在村后另砌了房子,把一间单砖薄瓦、只有“吹火棍那么长”的老祖屋分给了父母,同时分过来的还有一屁股债。

母亲虽然个头不高,但在生产队里各种农活都拎得起,许多大块头的妇女都赶不上她;队里分的柴草粮食不够,母亲就学着村里人,拿起麻绳扁担去十几里路外的南山砍柴。

然而就算母亲如此不惜力,在爷爷那里仍旧抵不过不孕的“罪过”。

“老鼠也生不出一只”是爷爷时常挂在嘴上的话。一年后,父亲没得经住家里家外的闲言碎语,开始对母亲恶语相向,甚至拳打脚踢。

直到后来,外公带母亲去看了专门的中医,才终于在结婚4年后生下了我,这也一度挽救了他们濒危的婚姻。

2

如果说我的出生算是喜事,那两年后,妹妹的到来就成了“麻烦”。

母亲如今也常说,她这辈子“没修到婆家”:没过门时,母亲觉得没有婆婆今后可以少点矛盾,哪想“公媳矛盾”更难处理。爷爷在我小时候还会看在是长孙女的面上,难得抱抱我。到有了妹妹,爷爷就直接管她叫“嫌丫头”。

父亲在外做泥瓦活,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在家,里里外外一人操持。本打算生个三胎,但苦于人手不够,母亲一咬牙上了节育环,想等我和妹妹大一点再生。

等到我和妹妹渐脱了手脚时,计划生育却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作为已经有两个孩子、且都是女孩的人家,母亲体内的节育环被乡里“计生办”牢牢地监督着,只许进不许出。

开始,父母还盼望着计划生育很快就能过去,但后来不断听到哪儿哪儿大队有人因为超生,被罚了款的、丢了工作的、甚至房子被扒了屋脊的,父母也就逐渐死了心。

1980年,母亲有段时间一直浑身无力,开始以为是劳作脱力加营养跟不上导致的,便就只在休息上微作了调整,直到后来连锄头柄都扶不动了,才思量去吃药。

吃了一段时间中药草头,没见好,反而连床都起不来了。父亲找来大队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乘着夜色在路上和父亲说:母亲其实没其它的病,主要是原本应该在子宫上的节育环,掉到了输卵管上,只要把环取出,身体可以慢慢调养起来。

那时,计划生育是高压线,人人都不想碰,赤脚医生也只能私下里隐晦说明。

得知病因后,母亲要求取环。从大队的妇女主任开始,母亲一级级软磨硬泡地向上申请,最后在乡里“计生办”医生的诊断下,又谎称家里有一儿一女,母亲才终于拿到了取环证明。

取出了那个祸害,母亲的身体慢慢恢复起来。按理,“计生办”应该会跟踪母亲及时再上环,可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一直没人来查,母亲也没主动再去,想乘此机会怀上个儿子。

果然,没多久母亲又怀孕了。父母意见一致——男孩才能要。

那时没有B超,母亲就经朋友介绍,到县城轮船码头那的瞎子婆婆处“摸肚皮”。瞎子婆婆的眼瞎是天生的,一双手不知摸过多少大肚皮,据说准得不得了。

当母亲被瞎子婆婆证实肚子里的是儿子时,激动地千恩万谢。回到家,再结合自己不同于前两胎的害喜反应,和父亲两人更坚信这胎就是儿子。

母亲的肚皮偷偷地大起来,好在冬天的大棉袄藏住了,眼见开春到了四月,天暖和了,母亲便不得不“抛家弃女”,走上了“逃计划生育”之路,成为全乡的“通缉犯”。

那段时间,大队队长的老婆一看着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嚷几句,什么“害死人的,害死全村头人的”。后来我才明白,她是在怪母亲“逃计划生育”,影响了她老公的考评。

3

转眼麦子黄了,母亲已在外逃了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小分队”来我家并不算勤快,我还以为他们不抓了。后来母亲说,其实“小分队”一直在调查她的去向,去的最多的其实是外婆和大姨家。事实上,母亲也基本就躲在那里,其他亲戚家也只是偶尔中转的时候落落脚,转个身就要“撤离”的。

外婆家人多,舅舅舅妈们、表兄表姐们在外公的领导下,分工明确、团结一致地保护着母亲。只要“小分队”一来,在村口望风的就会立马回家报信,再派一部分人在前面和“小分队”周旋,后方就快速把母亲藏进某个舅舅家的阁楼深处,或是转到村上关系不错的人家。

一处地方也不能待太久,一是怕“小分队”蹲点,再者也怕村上出“奸细”。在外婆家待一段时间后,在天亮前或在天黑后,母亲就会转到大姨家去。

等母亲到了大姨家,大姨一家就会进入“备战”状态,连6岁的表弟都会“参战”。大姨家村前有条大河,过河必须坐渡船。那段时间,大姨不但不许表弟带小朋友到家玩,还每天给他派任务:吃完饭必须去渡口玩,如果看到一队人马摆渡,马上回家报告。

“小分队”还真找到了大姨家。可当他们还在渡船上时,大姨大姨夫就已经把母亲转移到了对门的书记家。大姨夫和书记交情好,自从母亲住进大姨家,姨夫就和书记打好了招呼。

“小分队”到了外乡的村上,会先寻求当地支援,自然就到了书记家中。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在书记家楼下喝茶,母亲就躲在他们头顶上。

4

有段时间,父亲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砌房子,就让我晚上去小姑家睡。

有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嚷,说我母亲回来了,还没听清楚后续,我就撒腿往家跑。

一到家傻眼了,屋里屋外全是人,乌泱乌泱的。

有人把我拉进灶窝,小声告诉我,父亲已经被“小分队”隔离在别处,母亲就在阁楼上——原来,“小分队”接到检举,说我母亲在家,天还没亮透就来堵了前后门。母亲情急之下爬上了阁楼,死活不下来。

大家都好奇,母亲都快8个月的身孕了回家来干嘛?不是往枪口上撞吗?——后来母亲告诉我,她是惦挂我一个人在家,快端午节了,特意走了18里路从外婆家回来,想送几只粽子给我。她满打满算,计划从天刚擦黑出发,到家也不会太晚,再连夜走,应该不会让人看到,哪想正好撞上邻村的人在加班加点地给麦子脱粒。

母亲不敢穿过灯火明亮、人声鼎沸的打谷场,只得等他们夜工结束。可刚收割完麦子,田里光秃秃的,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母亲只好咬牙走到一处坟堆边,一直躲到后半夜一两点,场头上终于机停灯熄人走。

顾不得露水打湿了衣裳,母亲赶紧摸黑回家。她绕到后门,拿着放在外面的晾衣竹竿捅进门缝弄出声响。黑暗中,父亲听到母亲压低声音的呼唤,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母亲得知我睡在小姑那里,便解下背在肩上的粽子,说要马上走,担心路上有人看到去检举。父亲不忍心,叫母亲先睡上几个小时,说不一定这么倒霉,在半夜被人看到。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天还没大亮,“小分队”就上门了。

我进家时,“小分队”的人正对着阁楼喊,让母亲下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阁楼上传下来:“不下!不会让你们杀了我孩子的!”

我那时年龄小,不明白母亲下来的后果,更不明白他们嘴里的“引产”是指什么。人越来越多,就像看露天电影时一样多。有人骂“小分队”作孽,肚皮这么大了还不放过;也有人怪母亲,好端端地回来干嘛;更多的则是互相打听,看热闹。

我家的阁楼是几张竹片、几根毛竹搭成的,上面平时只堆些柴草和杂物,不住人。父母上去都要踮着脚,小心翼翼,从不允许我和妹妹上去,因为只有他们知道哪儿块承重大、哪儿不能用力踩。“小分队”看出我家阁楼不结实,担心人一上去,阁楼承载不住塌陷了,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们虽从别处扛来了梯子,但顶多是站在竹梯上,不敢踏上阁楼,只是人会轮流守在阁楼下。

直到下午,母亲才边哭边骂地踩着竹梯一步一步走下来,到离地面还有三四级的时候,母亲大喊一声“我不活了”,从竹梯上一跃而下,直接跌坐在地上。

“小分队”一拥而上,架起母亲连拖带抬到了屋外,直奔早就候在河埠的机帆船。母亲一路哭喊,不断挣扎,到了船舱更是直跳直蹦,没人能近得了身。

河两岸挤满了人。爷爷在岸上正跳着脚 ,骂“小分队”是刽子手,杀了他孙子,不得好死。我夹在人群中,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扯着嗓门大哭起来。

终于,母亲在筋疲力尽中昏厥过去,顿时船上岸上一阵骚动。岸上的人直呼“出人命了!出人命了!”船上人更是手忙脚乱。最终,“小分队”在一片谴责声中,放弃了将母亲带去医院做引产。

母亲被抬到家中放到床上,有人高声喊“快去叫医生”,有人掐母亲的人中、喊母亲的名字。一团混乱中,“小分队”为了对一天的工作有所交代,把我家的大衣橱、堂屋用来吃饭的方桌、夏天乘凉的竹床都搬到了机帆船上。

好在母亲最终醒来了,爷爷通知我的大姨,连夜又把母亲转移走了。

5


再次见到母亲已是暑假,她抱着第三胎、我的小妹回来了。

母亲是在外婆家生的小妹,当看到盼了几个月的肚皮里滚出来的还是丫头后,所有人都泄了气。母亲不思吃喝,把随意包裹的小妹扔在一边。但到了半夜,小妹哭声传来,母亲还是把她搂进了怀里。

亲戚中有人劝,“这丫头别要了”,但外公阻止了,“阿猫阿狗都是一条命,何况这还是一条人命。”

母亲回来的第一天,家中热闹起来。每见到一个来家中探望的人,母亲都会像做错事一样说:“还是闺女。”探望的人安慰母亲,“丫头一样的啊”,可语气本身就很勉强。

我爷爷更是没踏进我家门槛一步。

有人帮父母出主意:“逃计划生育”的孩子属于“黑户”,不光报不到户口,队里分什么都没份,为了长远考虑,可以把小妹过继到比父亲小4岁、仍在打光棍的三叔名下,依旧由父母抚养。父母有点动心,但三叔拒绝了:“丫头最终是别人家的人,不值得我担此斤两。”

又有“好心人”来上门说,不如把小妹送人,他已打听好了一家,在邻县,对方夫妻不会生养,一直想抱个女孩回来,但有个条件,今后两家老死不能来往。父亲和母亲商量了一夜,还是舍不得,天亮后拒绝了那个“好心人”。

就算再难,母亲都没放弃小妹。她说:“我在坟头上趴过、船头上昏过、走过夜路,逃过、跳过、蹦过,小丫头都好好的,她天生是要来世上的人。”

小妹三四个月大的时候,有天下午,本门婶婶找到在村东头割草的我,要我赶快回家,说母亲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前后门都关死了,哭得声嘶力竭。

原来,那天母亲碰到三姑妈,三姑妈是所有姑妈中最牙尖嘴利的,说话刻薄,因爷爷的关系和母亲处得很僵。三姑妈嘲讽母亲:“这么兴师动众地还以为是儿子,怎么生了个女儿出来?生前不知道,生出来总知道了吧,你怎么不弄死算了?还要抱回来,丢什么人现什么眼呢?”

母亲当即就和三姑妈吵了起来,边上几个妇人幸灾乐祸,母亲一气之下跑到家中,抱着小妹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关起门来,想和小妹一起一死了之。

回到家,我在门外哭,母亲在门内哭,在村上做活的父亲闻讯赶来,撞开门,一把夺走母亲身边的农药瓶,吼道:“只能生丫头怎么啦?只要我没嫌弃你,外人的话当他放屁!”

6

没多久,“小分队”终于来秋后算账了。

母亲被带到医院做了结扎,同时,大队一张1200元的罚款单也到了村里,母亲拿到时手都在颤抖。我家是大队里几个超生户中罚得最多的,母亲不服,先后到村里、大队部闹了几回,最终减掉了300元。后来,小妹只要一到外婆家去,外婆村上的人看到她就会说“900块的丫头来了”。

家里被搬走了衣橱、台子、竹床后,真正成了“家徒四壁”。一家人吃饭只能窝在一张缺了一只角的矮桌上;没了衣橱,我们的衣裤一直不停换地方,特别是过冬的衣被,母亲只能包好放阁楼上,倒也成了老鼠撒尿做窝的好去处。直到我升初中,几件家具才再陆续置齐。

那年生产队分稻子,我家几乎没分到,母亲到村里争论,反被他们奚落一番。

晚上,母亲抱着小妹在灶窝里哭;父亲拿着竹刀,在村上前前后后转了几圈,声讨的音量在一片寂静中显得苍白无力;我站在门槛上,泪眼朦胧地看着门外青条砖地上的几堆稻谷。

来年,田地承包到户的政策下来,我家分到了五亩多地。得知消息的当夜,母亲打直大门,对着南天作了三个揖:“老天开眼,我家小丫头饿不死了。”

编辑:任羽欣

题图:《我们天上见》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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