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非典型美国职场性骚扰

2018-06-14 17:18:39
8.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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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美国,职场性骚扰十分普遍,一个让人不适的段子都可能被认定成性骚扰。 另一方面,起自好莱坞的#MeToo运动又掀起了一场反性骚扰的全民浪潮。极端者,有的男人仅仅因为碰下女同事的膝盖,或发条暗示性的短信,就丢了工作。 像大多数初入美国职场的中国人一样,我努力工作谨慎行事,可一场非典型的#MeToo,却悄然逼近。

1

公司不大,坐落在中西部的大平原,像孤零零的蒲公英,在花粉飘荡的春风中摇摆;待遇很一般,但这是陈焕生走出学校的第一份工作,他又是公司里唯一的中国人,所以加倍努力。

老板山姆看在眼里,不但给他升职加薪,还要招两个助手。

“陈,面试他们时要有信心,”山姆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把你当成我,你就是老板,明白么?”

“我会尽力的。”陈焕生用力握了握那只手。

“不,不能说‘尽力’,”山姆松开手,笑呵呵地拍着自己的肚腩,“你要说‘肯定做得到’,而且要从肚里喊出来,明白么?美国人肚子比别人大,不光是可乐汉堡,还有的,就是我们总是从肚子里喊‘肯定做得到’!”

陈焕生点点头。来公司一年多,他还是跟山姆客客气气的。太富幽默感的老板他搞不定,同事间甩的段子他也保持距离。

公司HR是个喜欢戴黑框眼镜的白人太太,最近怀了孕,花了好几天功夫才筛出四份简历,面试时只来了两个。陈焕生知道这是公司的起薪太低,山姆却很乐观:“也好,咱们省事儿了。”

面试的女生叫Elyse,陈焕生尽力摆出一副主管的腔调:“你好,埃里希。”

“叫我爱丽丝,”她立即纠正,“伊丽莎白的另外一种叫法儿。”

“谢谢你,爱丽丝,”山姆笑呵呵打着圆场,“连我都不知道伊丽莎白还有这么好听的别名。”面试中,爱丽丝对答如流,山姆很满意,当场就签了聘书,姑娘都走了,陈焕生脑袋里还闪着她那口整齐的白牙。

另一位面试者是个叫Edward的男生,这名字初中就学过,陈焕生信心满满:“你好,爱德华!”

山姆却说:“能叫你艾迪么?”(艾迪是爱德华的昵称

艾迪耸耸肩:“无所谓,叫啥都行。”

“告诉我,艾迪,”山姆清了清嗓子,“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胜任这工作?”

“这问题我在网上能查出二十条答案,你们有兴趣听么?”

“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不想再花老爸的钱,就这样。”

山姆面无表情,问陈焕生还有没有要说的。

“你的专业和我们要求的不符。”

“我可以学,”艾迪笑,“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学生,学习是我的职业。”

面试结束,山姆问陈焕生感觉怎么样,陈焕生实话实说:“专业不对口,有点不靠谱……”

“你好好培训培训,”山姆打断陈焕生,“公司现在大力扩张,能招一个是一个。”

2

有了两个白人助手,陈焕生一开始感觉还挺不错。

可好景不长,山姆分派的工作量明显增大了。入职没多久,艾迪手腕上就打了石膏,没法完成动物中心的岗前培训,原本该是他的活儿,还得陈焕生来补。

连续几个周末都在加班,陈焕生有点急了,却没法直说,只问艾迪手是怎么伤的。

“你难道不更想知道,这手什么时候好?”艾迪一头乱蓬蓬的金色小碎卷遮住半边脸,鼻子又尖,活像一只金色的刺猬。

“你总该知道公司的规定,”陈焕生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两个月搞不定岗前培训就得走人,到时候我想帮也帮不了你。”

“谢谢你陈博士,”艾迪用一支手连吞三块奶酪披萨,“我不会搞砸的。”

艾迪身材高大,牛仔裤,帆布鞋,红色的棒球帽总是被乱发撑得涨鼓鼓的。同事们对这小伙子没什么好感,背后叫他“艾迪小子”(Eddie Boy,在英文语境中,一个略显轻视的叫法)。落地窗外就是停车场,每次艾迪迟到,大家就边笑边看他开着那辆特殊牌照的敞篷吉普找车位:“瞧他那大吉普,肯定是老爹给的!”

唯有陈焕生还叫他爱德华,既是客气,也是疏远。

这家公司全是白人,连订的午餐都是白人爱吃的汉堡披萨三明治。陈焕生吃不惯,每天都自带中餐。同事们请他尝尝“美国美食”,他就抱歉地笑笑:“我乳糖不耐受。”

每天和这些白人讲无数句英语,和他们在一栋楼出入,呼吸同一片空气,打嗝放屁抠鼻子相互受着,但还是跟他们没什么话说。活儿一干完,他就会立刻离开这栋被玉米地包围的大楼。时日一久,同事们周末喝酒party什么的,也都不再叫他了。

陈焕生老家在一个边陲县城,爸妈放心不下,时常发微信问:“工作还适应么?别光忙自己的,平时也和美国同事好好相处,人心都是肉长的,哪国都一样!”

“你们就甭操心了!”他关掉微信,继续切他的土豆丝。

倒是那个爱丽丝,会在午餐桌上跟他闲聊。

“陈博士,你饭盒里是什么?闻起来很香嘛。”

“炒的土豆丝。”

“天啊,那么细!是你自己切的么?”

“是的。”

“我在大学认识几个中国女孩,看的美剧比我还多。”爱丽丝往生菜叶上挤色拉酱。和那些在乎身材的美国女生一样,她的午餐总是那几样:生菜,坚果,酸奶,拇指般大小的胡萝卜。“你看美剧么?”

“很早以前看。”

“都看过什么?”爱丽丝眨着眼。

“《老友记》。”她那绿眼睛太漂亮了,陈焕生从来都没法对视。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天啊!”爱丽丝捂嘴尖叫,邻桌的女孩们也都瞪圆了眼,“您多大了?”女孩们相互看看,“我下辈子也不会读博的!”

“我下辈子肯定还会读博,”陈焕生有点恼,不停往嘴里送土豆丝,像嚼口香糖那样大口嚼着,“读博才有《老友记》看。”

“你太逗了!”爱丽丝乐得差点甩掉手中的塑料叉子。

一时间,爱看《老友记》的陈博士成了白人们的笑柄,他却没法抱怨——爱丽丝现在是公司最红的新人,她不但提前完成了岗前培训,还会每天一大早给同事们煮热乎乎的黑咖啡。不仅自己的活儿干得井井有条,有时,连艾迪的那份也全都揽了下来。

“公司很看好你们这三人组,”又过了几天,山姆又把陈焕生叫到办公室,毛茸茸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但要记住,三人组是三个人的小组,不是两个人的,你懂么?”

这是让我多跟爱丽丝套近乎,还是勤管管艾迪? 陈焕生不得要领,只好来了个美国式的自信:“我肯定做得到!”

“酷!”山姆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3

爱丽丝身材娇小,自嘲是“全楼最小的人”,又很爱笑,笑起来浑身乱抖,抖得脸上的雀斑都要落下来。陈焕生觉得她毫无风情,可在白人们看起来,却很有魅力。

可是一进动物实验中心,爱丽丝就不苟言笑了。她总会依照规定,把实验白服、乳胶手套和塑料防护头罩套在自己的小身板上。可一回到午餐桌上,她又变成那个满脸雀斑的公司红人:肆意说笑,不穿外套,肩上的胸罩带清晰可见。

爱丽丝的雀斑从脸部一直蔓延到手臂,陈焕生总觉得,自己的蒜苔炒牛肉和那条勒在雀斑里的胸罩带委实不搭,后来就独自去了角落。

可餐厅的那一边,爱丽丝的笑声却不依不饶:“早知道我这么矮,就一直练体操了!我以前一直在橄榄球拉拉队的。”她放下酸奶,也不怕走光,直接在地板上穿着裙子连折了三个跟头,“我空翻玩儿得最溜。”

爱丽丝早就成了公司的“段子女王”,大家都爱听她大学时在姐妹会攒下的段子。

“大学时候,我最好的朋友也叫爱丽丝,Alice,跟我这个Elyse拼法不一样。两个爱丽丝从小就认识,她身材很棒,尤其是那两条腿,天啊,那才叫腿呢!她很有表演天赋,后来居然去了好莱坞,边在咖啡馆打工边找机会,可是两年过去了,她才用那两条神一般的腿拍了几个沙滩广告——”

她讲得起劲,大家听得屏心静气,陈焕生在角落小声嚼着蒜苔。

在这个很美剧的段子里,爱丽丝的闺蜜被一个大牌经纪人给骗到酒店,灌了药,三天三夜,什么都干了,出来却不见半张合同。爱丽丝愤愤不平,说闺蜜在大学有很多男孩追,却因为梦想一直没谈恋爱,谁知梦到最后就梦了这么个人渣。

后来闺蜜回了老家,嫁了一修车的,再也不提什么狗屁好莱坞了,两条美腿也跟着粗了。

“我和她都叫爱丽丝,又是最好的朋友,我总觉得我们心意相通,现在全世界都在搞#MeToo,我让她也去曝曝光,可她说她有孩子了,只想好好当个母亲。你听听,好好当个母亲?这狗操的世界!”

大家一片唏嘘。

等午餐结束回到办公室,爱丽丝立刻又职业无比:“陈博士,还有什么我能帮你?”

“不用,谢谢你。”陈焕生平时对美国的大事小情都毫无兴趣,但也听说#MeToo搞得很凶,据说有人还丢了饭碗。他在这国家混了这些年,有绿卡,有工作,可还是搞不清如何跟白人——尤其是白人女孩--打交道。为安全起见,他觉得自己还是对爱丽丝敬而远之比较好。

上半年综评结束,爱丽丝不出所料拿下“最佳新人奖”,公司上下叫好声一片。另一位新人艾迪也终于摘掉腕上的石膏,做了岗前培训。

陈焕生本指望,这次艾迪也该出活儿了,没想到,他刚进动物中心,就弄丢了一只长着人肿瘤的老鼠。山姆很恼火,因为这种实验用鼠不但昂贵,还要上报实验动物审查委员会,一旦有闪失,委员会势必介入,那就相当麻烦了,“上次那帮狗娘养的来查,我们停工半个月!”山姆的两只大手捂在脸上。

最后还是爱丽丝救了场,她钻遍中心的各个犄角旮旯,终于在冰箱底下抓到了那只老鼠。

“爱德华,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爱丽丝,你俩同时来的,现在差多少?”陈焕生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那妞儿是有点神经兮兮。”艾迪摘下球帽,乱糟糟的金发一下涌了出来。

“神经兮兮?”陈焕生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别人。“山姆要找你谈,祝你好运吧。”

艾迪一步三晃,推开主管办公室的门。再出来时,陈焕生问他怎么样。

“不咋样,再丢老鼠我就滚蛋。”艾迪对着那支受过伤的手若有所思,石膏里捂一个多月,那手明显比另一支更苍白。

“你手没好利索了么,就去弄老鼠?”

“我不是着急给你干活儿么,陈博士。”

“你个傻X!”陈焕生心下一暖,居然在公司讲了脏话。

艾迪噗嗤笑了:“你不想知道我的手是怎么伤的么?”

“我管你咋伤的呢。”陈焕生也笑。

“周末咱们去‘车库’吧,”艾迪把乱发塞进球帽,长腿叠在办公桌上抖个不停。“到‘车库’你就明白了。”

4

艾迪所谓“车库”,真的就是一间废弃的车库。若非墙上贴满电影《叶问》的海报,陈焕生根本想不到,这竟是个无照经营的拳馆。

馆主叫吉姆,对咏春拳很狂热,自称是“整个美国中西部唯一得了真传的”咏春弟子。

“哦,咏春,”陈焕生打量着这个五短身材的白人小胖子,“有点意思。”

“嗨呀嗨呀,咏春拳,”吉姆笑起来满面春风,南加州腔里夹着发音古怪的粤语,“母乖,母乖!”(粤语“唔该”,意为不好意思

按照这位吉姆哥的说法,他也曾年少轻狂过,受不了张口闭口都是钱的加州人,看了几盘李小龙的录影带,就在家脱光膀子甩起了双截棍,前胸后背甩得红蓝青紫,活像两块涂料板。后来又迷上咏春,听说叶家后人在香港,便在麦当劳炸了半年薯条,攒下张单程票就飞了过去,可惜到了香港才发现,自己根本拜不起叶家的拳馆,只好再找别家。

师父可怜他身无分文,又是个老美,能给孩子教教英语,便勉强收了,管吃不管住。好在香港不冷,他就每晚睡在九龙公园的公交车站,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一伸懒腰就是柏丽购物大道。盘桓几个月,功夫没精进多少,只学了几句半吊子粤语,转而北上投奔少林,发现跟麦当劳一样都是“money machine”,失望之余,又跑去一所三流高校当外教,本想赚够回LA的机票,岂知还多赚了个中国老婆。

“嫂子呢?叫出来见见?”陈焕生觉得这个散发着狐臭的小胖子有趣得紧。

“他俩刚离。”艾迪在一旁边练拳边搭腔。

破车库里摆了一高一矮两个木人桩。矮的旧脱了漆,是师傅吉姆专用的;高的很新,油光锃亮,徒弟艾迪扛过来的。

原来吉姆回来后一门心思要开拳馆,可是加州华人遍地,谁缺心眼儿拜一老美当师傅?——何况他那身材,活脱脱一美版郭德纲。在势利浮华的加州混不下去,吉姆只得带老婆来了中西部,重新在麦当劳炸起薯条,一路炸成了分店经理,供老婆读财会硕士,也供自己玩儿这车库拳馆。老婆坚持不要小孩,毕了业,拿到绿卡就和他离了,不知是嫌他太胖,还是把咏春拳当成理想太梦幻。

“离了我也不怪她,”吉姆扯出一条浴巾擦汗,“你说她非跑回加州,到底图啥呢?加州就那么好?夫妻三四年,我根本不知道人家咋想的。”

“人家知道你咋想的么?”艾迪笑着捶他一拳,“陪你吃陪你睡就不错了!”

吉姆甩掉浴巾扑了上去。师徒二人当下对练起来,一时间灰尘四起,汗臭袭人。

陈焕生虽是个书呆子,但没过多久,也被这气氛感染了。戴上拳击手套,猛击吊在角落的拖拉机轮胎。

“等等,”吉姆推开艾迪,“练过拳击么你?”

陈焕生摇头。

“那我不建议你打抡这玩意儿,容易伤手,还把步伐练死了。拳击和咏春不一样,拳击要靠步点儿……”

“陈博士是把轮胎当成山姆了。”艾迪喘着粗气。

“山姆是他妈谁?”

“啊哒——”艾迪怪叫一声扑向师父,“山姆是他妈老板!”

车库后就是吉姆的房子,地上只有一层,因缺了女人,从客厅到厨房都透着股颓丧。地下室倒很宽敞,吉姆指着改成桑拿房的卫生间:“这就是我的现任老婆。”

“你就这一个徒弟?”陈焕生往电石上泼水。

“当然不是,”吉姆摘下脸上的毛巾,抽了艾迪一下,“这小子只是被我揍得最high的一个。”

“知道我手为啥伤了吧。”艾迪的金发被蒸得服服帖帖,全身通红,蜷在小木椅上,活像条龙虾。

吉姆拿出雪茄,一人一支点上。汗,水汽,洗发香波,或明或暗的电石,有氧运动释放的多巴胺……陈焕生闭上眼,长吸一口雪茄。

“还有更high的,”艾迪用长毛腿拨他,“试试?”

陈焕生摇头笑笑,师徒二人亦不多让,掐灭雪茄出去了,回来时就一身的大麻味儿。

再去“车库”,陈焕生还真是迷上了那个黑敦敦的拖拉机轮胎。戴上蹭开皮的拳击手套,狠狠砸过去,一声闷响,震颤从拳掠到肩。轮胎在半空抖一抖,摇晃着荡回来,像钟摆,像一个要被击倒的对手,扶住之后,接着又是一记重拳……如此往复,手套和轮胎摩擦出胶皮特有的味道。他大汗淋漓,汗珠和拳套一起飞向轮胎。

陈焕生感觉自己出国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歇会儿,”吉姆递来支雪茄,“练拳像做爱,过犹不及。”

陈焕生喜欢这么待着,“车库”里满是灰尘、汗臭、艾迪和吉姆的怪叫,中西部特有的阴雨在窗外绵延。

第二天,陈焕生的手肿了,无论什么都是紧的:握方向盘紧,戴乳胶手套紧,连方便筷子都错了两圈儿,唯有龙头的水冲在手上,比往常清凉十倍。

5

在公司,他和艾迪好像也有了默契。艾迪着急出活儿,时常犯错,他睁只眼闭只眼,能给擦屁股就给擦擦。爱丽丝察觉到两个男人间的变化,却不动声色;而她在午餐桌上的段子,亦有了新的听众,那便是毛头小子艾迪。

“以前我大学宿舍有个冰岛女孩,长得又白又冰,我们都叫她冰儿(Icy)——”

“你哪个学校的,还有欧洲人?” 艾迪插嘴问。

“我上的是私立大学。”爱丽丝斜了他一眼。

这个段子的女主角冰儿,一直信奉“多边恋爱”(polyamory),交的怪咖男友也信这套。可当她知道男友真的同时也和别人在交往时,又矛盾纠结起来。之后,她便不再和人交往,为逃出成家生娃的宿命,便从冰岛跑来美国读书。

“无论信啥,毕竟还是女生嘛!”艾迪一边评论一边轻快地抖着腿。

毕业后,冰儿又回到极光多过阳光的冰岛,得了抑郁症,吃得很胖。她老家跟美国中西部小镇一样,好几代人窝在一个小地方,像她这样想法与众不同的人,自然很受排斥。 她一边服用抗抑郁的药物,一边用电邮和爱丽丝诉苦,说她受够了孤独,但又不想建立那种所谓稳定的恋爱关系,爱丽丝就给她推荐了一个交友网站。

“是Okcupid么?”艾迪笑问。

“是啊,怎么了?”

“我也有账号,你加我吧。”

“去你的。”爱丽丝也笑。

后来,冰儿交往了几个冰岛男人,一开始都信誓旦旦说尊重她的恋爱观,可没几天就露出控制狂的嘴脸。这些经历倒让她更坚定了,她不再为自己的信念羞愧,而且下定决心要在这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同类。恰巧柏林有个工作机会,她就背着包去了。刚开始很不适应,因为柏林是个奇怪的城市,白天是僵硬死板,夜里却涌动着“全欧洲的骚”。

“骚?”艾迪摘下球帽,金发跟着涌了出来。

“对,骚,暗流涌动的骚。”爱丽丝继续眉飞色舞。

爱丽丝继续说:若论骚,也只是东柏林,因为那边房价便宜,混迹着许多尚未出名或永远出不了名的艺术家,聚集了各路大神,按照冰儿的说法,“那里随处可见全欧洲最牛X的涂鸦,随时能听到最牛X的歌儿”。冰儿在交友网站上认识了来自土耳其的建筑师,德语不行的二人结伴而行,像两个手拉手的瞎子在柏林游荡。

到段子的高潮了,爱丽丝故意停下来,边吃草莓边眨眼看着大伙。艾迪用手搓弄额前的头发。陈焕生刚吃完饺子,满脑子都是下礼拜的工作,只想寻个机会走掉。

爱丽丝说,两个人一起加入了一个俱乐部,那里凑齐了全欧洲的怪物,隐藏在冰儿体内的激情彻底爆发了,她搂着台灯跳了一夜钢管舞,然后就和自己的土耳其小伙伴回了公寓,伴着牛奶和面包过了几天神仙日子。最后,两人在黄昏分手,土耳其人消失在一个五彩斑斓的同性恋游行队伍里,冰儿在楼上向他挥手,心里一点都不难受。

“冰儿说不经历这些,你就没法体会所谓正常世界里的男女关系到底有多扭曲、有多扯淡。”爱丽丝讲完了,大家还在回味。

“你们聊什么呢?”山姆的嗓门和肚子一起挺了进来。

“爱丽丝在聊东柏林和西柏林的差别。”其他人作鸟兽散,陈焕生趁机开溜,唯有艾迪不紧不慢答道。

“柏林,我去过,”山姆点点头,“了不起的地方,啤酒很棒!”

“喂,我没开玩笑,”回到办公室,艾迪对爱丽丝说,“我要加你的Okcupid。”

“想都别想,艾迪小子。”爱丽丝眨着绿色的大眼睛,脸上的红晕盖住了雀斑。

陈焕生觉着别扭,在隔间后面干咳一声,给两位助手群发下周的工作邮件。

6

此后,艾迪仿佛洗心革面,开始跟着爱丽丝干这干那,不再迟到早退,金发剪了,球帽依旧戴着。陈焕生这三人组出活儿更快了,山姆也更满意了,不仅在会上当众表扬,还发了奖金。艾迪提议去吃希腊菜作庆,陈焕生点头,爱丽丝却摇头:“对不起,我已经有约了。”

淫雨霏霏的夜晚,俩爷们儿对着烛光吃希腊菜?他们只好拎着啤酒、冻豆腐和羊肉卷,去了吉姆那儿,吉姆挪开木人桩,“车库”当中立起方桌, 摆上鸳鸯锅和燃气炉。

“我前妻是中国北方人,爱涮这些玩意儿,”吉姆往沸水里挤红彤彤的麻辣底料,“我开始吃不惯,后来终于喜欢上了,前妻却走了。”

“今天是我生日,”艾迪拆开三罐啤酒,“咱能不能不这么丧?”

“生日快乐!”三人干了酒,六支筷子轮番伸向鸳鸯锅里的羊肉。艾迪用手抚摸着新剪的圆寸,脑壳是老美典型的浑圆。

“筷子用得挺溜嘛。”陈焕生递给艾迪啤酒。

“我大学女友是泰国人,”艾迪从脸红到脖子,“我吃过的九层塔炒饭不比三明治少。”

“然后你这傻X就被泰国妞儿甩了?”吉姆笑。

“是我老爹,”艾迪摇头,“那老头儿让我对泰国有了阴影。”

艾迪说,自己的父亲是个职业军人,在海湾战争中曾任狙击手,被萨达姆的地雷炸断双腿,坐轮椅戴勋章飞回国,在全美步枪协会(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找了份差事。因为枪法好,又有前线经历,在协会里攀升很快。

等艾迪出生,这位战争英雄已成了射击训练营的金牌教官,报酬丰厚,再加联邦政府的津贴福利,年收入都高过一般的公司主管。所以同事们没说错,艾迪那辆拉风无比的敞篷大吉普,还有退伍残疾老兵的车牌照,都来自他老爹。

“那是全美最牛逼的牌照,”艾迪被辣得直伸舌头,“周末超市门口,别的车都在苍蝇似地找车位,我只要停最前边就OK了。”

可这个牌照并不能让艾迪自豪。相反,他觉得那牌照底下,是老爹一双断腿和无数伊拉克人的阴魂。他甚至反对拥枪,结果被老爹痛骂:“你他妈懂个屁,这国家有八个总统都是咱们的会员!”

“这老头儿是挺操蛋的。”吉姆摇头。

“更操蛋的是我吃穿上学都得靠他。我以为找到现在这工作,就能独立了,结果傻X公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必须开车上下班,我只能借老东西的车,让他那么得意,攒够钱我马上买自己的!”

火锅要烧干了,陈焕生起身添水。

“就这点阴影让你跟泰国妞儿黄了?”吉姆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去你妈的!”艾迪怼了师傅一拳。

艾迪的父亲酗酒成性,早年常常坐轮椅上,对艾迪的母亲挥舞酒瓶:“我他妈竟为了你这种婊子在沙漠里炸断了腿!”

离婚后,老人的健康直线下降,一握枪就抖,也没法在步枪协会当教练了。好在协会有退休金,政府还给养老,他每年都有闲钱去泰国旅游。刚开始艾迪还不明白他为何对泰国情有独钟,后来交了泰国女友,才明白老爹每年不远万里飞泰国,其实是为了“租妻”——租一个和儿子年龄相若的泰国女孩,当上个把月老婆。

“在那边租个女孩过蜜月比住美国养老院还便宜,”艾迪捏着空酒罐,噼啪做响,“你给她们点钱就够了,不用把她们当成老婆,有的连钱也不要,你吃什么喝什么带她一份儿就够了!这就够了,你们懂么?”

吉姆和陈焕生不知道怎么劝,只好放下筷子。火锅下了太多羊肉,汤浓得咕嘟不起来。

艾迪发现了父亲“租妻”的网站,偷偷用父亲的账号登录,发现里面列着每个女孩的裸照,标注了价格、身高、血型和牙齿情况。“我那老头儿——当年名震海湾部队的狙击手——坐着轮椅年年飞泰国,我不知道他是年年换还是有个老相好,我甚至不知道哪种情况更他妈恶心。”

一旦明白父亲为何总往泰国跑,艾迪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和女友的关系了:女友在泰国家里条件不错,但在美国就是一个弱势的留学生,那他算不算利用自己的美国身份和她交往呢?如果他不是白人,他是不是还有机会,让她喜欢上自己呢?他被这些想法折磨得受不了,就把父亲的事情告诉了女友。

女友很震惊——震惊自己竟和一个去泰国租妻的白人家庭发生联系——要知道感恩节的时候,艾迪还带她回了家,那租妻的老头儿就在轮椅上拥抱了这女孩,给她看他收藏的古董枪,还有他在伊拉克的戎装照。

“所以就分手了,” 艾迪一甩手,捏瘪的空酒罐砸在悬空的轮胎上。“毕竟她是女的,搞不好比我痛苦十倍。”

“好吧,艾迪有个比屁眼儿还操蛋的老爸,”吉姆打着哈哈,熄掉燃炉,打开最后三罐啤酒,“我把咏春拳当成人生梦想,然后被老婆甩了,你呢,陈博士,你有啥丧的,讲出来让我俩也乐乐?”

“我一个中国人在美国,有啥好丧的?”夜深天凉,火锅里的满汤油腻在陈焕生眼前迅速凝固,“我爸妈身体都好,经常吵架,但还没离婚。我自己也没有过啥理想,或者就算有也早当个屁放出去了。我和同龄人一样上学考试出国,找到现在这工作,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就那么回事儿,升升职涨涨薪水啥的,把每天混完拉倒。”

“你已经很牛X了,”艾迪拍拍他肩膀,“换我去中国,一边讲汉语一边找工作,肯定混成一坨屎。”

“你不会连个妞儿都没有吧?没有就把我这大轮胎抱回家算了!”吉姆愉快地拄着下巴,肉乎乎的手背上现出四个小坑。

“喂,艾迪,”陈焕生没称呼“爱德华”,不知是混熟了还是酒劲,“爱丽丝可是大有意趣哦。”

“那个混过姐妹会的麻脸妞儿?”吉姆显然听说过爱丽丝,“她不会是泰国人吧?”

“别瞎扯,”艾迪干掉最后一罐酒,“她是公司的人。”

三人也不清桌,打着酒嗝去地下室蒸出一身臭汗。艾迪开着那辆敞篷吉普,送陈焕生回公寓。

“艾迪,”夜风习习,陈焕生下车就吐,“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抱歉!”

“去他妈的生日!”艾迪对着夜空摇头笑,“我爸还从泰国给我发了邮件呢。”

7

中西部的秋天很美,也很短,冬夏对接起来像是几乎无缝。每天都是阴沉沉的干冷,又不见阳光,陈焕生整日犯困,又怕得上抑郁症,只能开始服用大剂量的维生素D。

下个月是他生日,吉姆提议哥仨去一趟新奥尔良:“给陈博士开开眼,那儿是全美最牛X的地方。”

陈焕生上网搜了一下,冒出一堆图片:酒吧,赌场,裸女,爵士乐……找了半天,他还是没看出哪儿像“全美最牛X的地方”,但还是很期待——至少新奥尔良在南方,有暖烘烘的太阳。

吉姆搞定了三张打折机票:“上飞机前咱仨谁要是有妞儿了,还能退票。”

于是,除了“车库”里的废轮胎,陈焕生终于又有了新乐子——每天下班前搜一搜旅游攻略。等爸妈再叮嘱他跟美国同事们好好相处时,他就在微信里回了机票截图,“放心吧,处得好着呢,下个月跟同事出去玩儿,不是出差!”

这天他正盯着新奥尔良的名菜“炭烧牡蛎”,突然收到爱丽丝的邮件:“我在老鼠房,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过来么?”

他不敢马虎,赶忙钻进动物中心的老鼠房。爱丽丝靠着电脑显示器,白服手套头罩捂得严严实实:“看见艾迪了么?”

“没有,怎么了?”

“他又要约我出去。”

“约你?”

“对,约我,好几次了,都是在上班的时候!”

虽然是英语,又隔着两层头罩,塑料盒里长着人类肿瘤的老鼠吱吱乱叫,陈焕生还是听出这女孩在哽咽。

“他每次都找各种理由跟我独处,我说这样不行,我们在一个小组里。他不听,反倒问我是不是把别的男生也撩起来就甩。”

爱丽丝用乳胶手套捂住被头罩遮住的脸。陈焕生哑口无言,既愕然于竟会有这种事发生,更是平生第一次遭遇白人女孩的哭泣。

下班时间一过,中心自动切断光源,黑暗是啮齿类的白昼,老鼠们叫得更厉害了。陈焕生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想给公司惹这种麻烦,但实在受不了,我必须得说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陈焕生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该说点什么劝一劝,可翻来覆去也只是“对不起”,好像是他自己干了什么坏事。

“你觉得我可以找山姆谈一谈么?”

找山姆?那岂不是全公司都知道了?艾迪呢?会被炒么?会抓起来么?他的小组不就完蛋了?这该死的美国,找到工作,拿了绿卡,却还是活得一窍不通!

“你出去看看艾迪在不在吧。”爱丽丝见这中国人说不出所以然,自己先镇静下来。

艾迪不在,陈焕生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这事到底有多严重,更拿不准这种情况下,美国人该怎样面对朋友。

那晚,他没去“车库”。艾迪给他发短信,也不回。这小子难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是被冤枉的?还是个没心没肺的渣儿?

“爱丽丝给我发邮件了,可怜的姑娘,”倒是山姆打来电话,“明早那狗娘养的来上班,叫他去我办公室,我他妈要狠狠收拾他!”

“狗娘养的”?现在只是爱丽丝一面之词,到底怎么回事谁都不知道,山姆为什么这么肯定?是不是在美国一出这种事,就肯定是男方的错?

一想到这是美国,陈焕生的担心又多了层——全公司人大概都知道他和艾迪下班总混在一起,如果老板说艾迪是“狗娘养的”,他们也会跟着说艾迪是“狗娘养的”,那他一个中国人以后怎么混?

“好的,我明早第一时间叫他见你,”陈焕生深吸一口气,“同时我保证不让他和爱丽丝碰面。”

“好的,陈,我知道这事很突然,但你处理得很棒,公司都看着呢,晚安!”

陈焕生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如果艾迪真是个狗娘养的,事情倒还好办了。

8

“嘿,你昨晚去哪儿了?”第二天一早艾迪歪戴着球帽,笑嘻嘻地站在他办公桌前,“不会是有妞儿了吧?”

“山姆在办公室等你。”陈焕生盯着电脑,不敢看他。

“Okay,”艾迪有点莫名其妙,临去前又回头笑道:“昨晚我把吉姆揍傻逼了!”

陈焕生板着脸,点开爱丽丝的邮件:“我今天没法来公司。你们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找我。”

收件人是山姆和HR,陈焕生是被抄送的。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说不上话了,尽管他是两位当事人的头儿。

“去你妈的山姆!”艾迪摔门而出,球帽一甩,头也不回走了。敞篷大吉普发出轰鸣,落地窗内,每个人看起来都在专心工作。但陈焕生很清楚,每个人都知道了。

艾迪的球帽落在饮水机旁边,每个人去接水都绕着走,陈焕生过去捡了起来。他总算看清帽沿上绣的是一位印第安酋长。

“陈,坐下聊聊。”山姆关紧办公室的门。

大肚子的HR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把您知道的都说一说。”

“我并不清楚他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他们在工作中磨合得不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爱丽丝已经说了,那混蛋也都招了,”山姆两只大手叠在一起,手指交错,婚戒闪着硕大的寒光,“我们是需要你提供一些平时的情况。”

“对,平时的那些细节,比如他是不是提过他父亲去泰国之类的。”HR的声音干涩冰冷,很难想象这声音的主人的体内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平时——”他们连这些都知道了?陈焕生头皮发紧。“平时他倒是提过他父亲总去泰国,他好像有阴影,也挺孤独的。”

“还有么?”山姆递来一杯咖啡。

“他好像在午餐时约过她。”

“怎么约的?”

“他要加她的什么交友网站账号。”

山姆和HR对视一眼,继续问:“动物中心的人曾见过他追着约她,挨个鼠房地追,还有肢体接触,你见过么?”

“没有。”

“那你觉得这种说法成立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俩工作时有许多近距离接触,尤其是鼠房那种窄小的空间,所以都有可能吧。”也许是因为山姆煮的咖啡太浓,陈焕生的心狂跳不止,眼前闪过艾迪那支被石膏捂白的手。他深吸一口气,决心还是要为哥们儿说句话:“爱丽丝平时在午餐说过不少很私人的事儿,段子什么的,可能让艾迪误会了吧。”

“爱丽丝讲的我听过,很可爱,绝不会让谁感觉别扭或受侵犯,所以那什么都不算,就是调节气氛的小段子,员工在休息时间需要放松,你明白么?”HR立即回道。

“明白了,谢谢。”陈焕生放弃了,盯着小那半杯黑呼呼的咖啡。

“很好,你提供的这些信息很重要,”山姆站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大手,“谢谢你,公司很快会处理的。”

“陈,你很棒,”HR也站起来,西装套裙衬出的孕妇轮廓,在这挂着星条旗的办公室里极具压迫力,“你做了对的事!”

午餐时大家照样说笑,原来无论少了爱丽丝还是艾迪,都没少什么。

下午,公司全体员工收到HR的邮件:“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爱德华今天就会离开。由此给您工作上带来的不便,公司深表歉意!”

大家炸了锅,还差一个小时下班,没人干活,只有八卦。

“那小子一看就是变态!”

“我他妈也想揍他!”

你他妈想揍谁?陈焕生斜了一眼那同事,脑海划过艾迪在“车库”里的怪叫,满头金发的李小龙。

爱丽丝第二天就上班了,照样上妆,照样工作努力,照样当她的“段子女王”。为了避嫌,山姆把她分到了别的组,还升了职。HR给陈焕生又转来一份面试简历,男的,中国人。

陈焕生一直没找艾迪,艾迪也没找他,也不知道俩人谁亏欠了谁。

“艾迪回老家了,”倒是吉姆打来电话,“算他倒霉吧,这种事儿公司肯定要摆个姿态的。”

“新奥尔良以后再说吧,”陈焕生如释重负,“帮我把票退了?”

“没问题,还剩艾迪那张怎么办?”

“你看着办吧。”

陈焕生挂掉电话,打着车子。窗外阴云密布,雪却迟迟下不来。

他在公司里依旧独来独往,也再没去过“车库”砸那个拖拉机轮胎。爸妈问他跟同事出去玩儿得怎么样,他说工作太忙,暂时取消,下次再说。

跟往年一样,凭着大剂量的维生素D,他又熬过一个冬天。

陈焕生系作者,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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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网站UNSPLASH,摄影师Christian Fregn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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