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想你了

2018-06-17 20: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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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兰姨的电话是在夜里,她呜咽着,用老家方言说了一堆,我听不清,让她用普通话讲,她挂掉电话发来短信:你爸不行了,快来吧!我脑袋一轰,跳了起来。

当我在西藏拍片,制片人大猛和我睡一间房。他被惊醒了,问我什么事。我望着他,脑袋一片白。他爬起来,从我手里拿过手机,看完,他点上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电影才拍一半,我是主摄,这时候换摄影师,不光耽误时间,还会让剧组超支。

抽完烟,他说:“交接吧,明天去送你。”

我明白这个决定很难,说:“违约金先帮我垫着,以后还你。”

他拍我一把:“谁说你违约了?你不就一个爸么?”

我鼻腔发热,说不出话。

1

我确实就这一个爸,但很早就不再喊他“爸”了。

那时候他爱喝酒,爱赌钱,经常被人耍,还爱吹牛,明明输得精光还说自己赢了。我妈老骂他,骂再狠也没用,我也不爱理他,觉得他是个废人。

读初三那年我在学校寄宿,有一个周末回去发现我妈不在,问我爸去哪了,他说我妈出去打工了。

“你不出去赚钱,让我妈出去打工,你还是爷们儿吗?”

我原话是这么说的。听完,他愣怔地看着我,让我再说一遍。我又重复一遍,还加了一句“你不配做我爸!”

他甩我一巴掌,很疼,我咬着牙说:“你再多打几下,算我还你这些年,以后不用你养,我自己养自己!”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回卧室拿几件衣服放进书包,冲了出去,没回学校,去了同学家。同学帮我从家里偷了几百块,我去了石家庄。

街上晃荡几天,很快花光了钱,想给我妈打电话却也记不住号码。后来在一家饭馆找了份杂工,杀鱼洗盘子倒垃圾,给厨师们洗衣服,一天到晚不得闲。因为没有身份证,再累也得坚持下去。

大概过了两个月,有一天老板娘问我老家哪儿的,我告诉了她,她一拍大腿,拉着我往饭馆外面走。来到街上一个电线杆处,她指着上面一张寻人启事说:“你看看,是不是你?”

寻人启事上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有我的名字和家庭地址,还有我爸的手机号码。

“不是!”我摇头,转身就跑。

我收拾行李离开了饭馆。当天夜里很晚,我被人从大桥下面的纸箱子里拉了出来,是两个警察。

“有没有暂住证?”

“睡这里,还要暂住证?”

他们不和我啰嗦,一把给我塞进了车里。

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原来老板娘通知了我爸,我爸扑了空,报了警。

我到了不久他也来了,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西服,脑袋又黑又瘦,胡子长了一大圈,满眼都是血丝。他抓住我胳膊打量我,嘴巴抖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一个警察说,“小伙子,回去好好上学吧,瞧把你爸折磨得,快他妈疯了!”

我不敢抬眼看他。他拍拍我,问我饿不饿,我点头,他拉起我就走。派出所附近有一家商店,已经关门了,他敲了好久,店老板骂骂咧咧开了门。火腿面包买了一大堆,坐在马路边上啃。他抽烟看着我吃。我吃了一半,问他饿不饿,他摇摇头,突然就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像女人似的呜呜地哭。

我跟他回去了。

回到家我妈还是不在。想给她打个电话,问他要手机,翻到号码打过去,已经停机。

“怎么回事儿?”我问。

“可能她忙,忘了充话费。”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抽着烟,不再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跟别人走了。上高中那年她回来办离婚手续,去学校看我,请我吃饭。她浓妆艳抹,旁边坐着一个戴金链子的老男人。吃完饭,老男人从手包里捏出一叠钞票推给我。我把手放进兜里,耷拉着脑袋走了。

背后有呜呜的声音。我没回头,也没再想她。

2

我就读的那所高中是县里最有名的中学,里头有八成的孩子是县城土著。因为成绩好,很多人爱跟我玩,找我踢球、聚会,各种娱乐。开始我还参加,后来就不再去了。有人说我清高,实际我是穷。

那时候虽然我爸已经戒了赌,但是三天搬砖两天摆摊儿,没有固定收入。每次我回去他都神采奕奕,跟我吹嘘做了什么生意,赚了多少钱。我总是心里冷笑。其实他欠了很多债,每回来人要账都让我回屋写作业。后来我很自觉,再来人我就躲出去。

回家拿生活费总是很难开口。他一般会主动给我钱,问我够不够,我总是冷冷淡淡说够,扭头就走。我不想跟他多说话,如果不是读书,我都不想花他一分钱。

为了节省伙食,我尽量少运动,为了多买本书,我找各种理由躲避同学们的聚会邀请。哪怕是最好的朋友过生日,我能送的礼物也只有几毛钱的明信片。

有个女孩经常向我请教题目,我也很喜欢她,我们单独逛过几次街,可每次走在街上我都很煎熬。兜里的钱不够下一顿馆子,也不够买电影票,就算买杯奶茶,也得做好少吃两顿饭的准备。慢慢地,女孩就不再找我了,街上碰面也不打招呼。

后来,每周末我都抽时间去餐厅跑堂,怕丢人,每次做工都像做贼。最后还是被几个同学发现,回到教室,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有次考试一个小子想抄我卷子,我没搭理,课后他跟几个人议论我,故意放高声音说,“考得好有屁用,还不是给人端盘子!”也不知哪来的脾气,我跳起来,疯了似的冲过去猛揍了他一顿。

下手有点狠,教导处给我很严重的处分,又把我爸叫过来协商赔偿。他领我去医院赔礼道歉,给对方父母说了很多好话,就差下跪了。最后他从衣服里拿出一厚摞钞票,有一半是零钞,放在床头柜上,对方父母看着钱,叹了口气。

送我回学校的路上,我爸并没有责骂我,非要塞给我一百块,说钱不够了就找他要,别再去跑堂了。我没要,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顾高中三年,拮据一直伴随着我。我总想着赶快成人,赶快离开他,他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我也不需要他。

3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比我还兴奋,摩拳擦掌要摆酒席。那是村里的习俗,谁家孩子考上好大学,都要酒宴庄乡。

他打电话张罗酒宴的事,我打断他,说要摆你自己摆,我要出去赚学费。他放下电话,问我能不能摆完宴再走。我说不行,明天就走。

“学费不用愁,早就攒好了。”

“你还是留着还账吧,我要是挣不够再找你补。”

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家待了。我去街上转了好久,天黑才回去。

他正在喝酒,桌子上放着几盘小菜。让我坐下,他起身去厨房端来一条鱼和一盆红烧鸡。

他说刚炖好,让我尝尝。我吃了一口鱼,皱皱眉。他也尝一口,问我是不是咸了,我没说话。他口重,每次做菜都咸。又让我吃鸡肉,说鸡肉不咸。我啃了一块,肉很硬,他说是柴鸡,炖了一下午。

他问我喝酒不,我说我不喝,他说喝一杯吧,说着拿来一个酒盅,擦一擦,放在我面前。我说真不喝。他没听见还是故意的,拿起酒瓶要倒酒,我突然很生气,一挥手把酒盅打飞了。

“都说了不喝!你有毛病啊!”

他脸色刷地变了,盯着我。

我也盯着他:“喝吧!喝走了我妈,再喝走我!”

他一拍桌子跳起来,抓住我,举起酒瓶要打,我大喊:“来啊!打死我!”

胳膊落下,酒瓶摔到了地上。他松开我,眼睛很红,大口喘着气。我没再看他。过一会儿,他慢慢转过身,离开了桌子。

第二天早上,我拉着行李箱去坐车。他没去送我,发来一条短信,让我把书包看好,别丢东西。

我没回复他。

到了北京,我在录取我的那所大学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做暑期工。酒店管吃管住,但是不管宵夜,晚上10点多下班,饿了只能自己解决。走的时候我没跟他要钱,买完车票就没钱了。夜里饿得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喝凉水。

有一天翻书包,从一本书里掉出一叠钞票,我愣住了。数一数八百块,出去买了桶泡面,几支烤串,坐在路边吃得好香。

我知道钱是他放的,忍不住给他打电话,可能是睡了,好久才接。他声音很紧张,问我怎么了,我想了想,改口说不小心按到了,他问怎么还不睡,我说这就睡,就挂了。

4

不久他也来了北京,提着两个大箱子,背着一大包行李,在酒店门口等我。

我问他来干嘛,他说找生意,顺便看看我。

酒店里好多人瞅我们,保安也催我们有事去后面讲。我要给他提箱子,他说不了,跟几个老乡来的,马上就走。他问那天我那么晚打电话怎么了,我说无聊,打着玩的。他问我钱够不够用,我说足够了。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保安又来催,他提起箱子走了。我想去送他,回去跟领班请假,换了衣服再追出去,他已经不见了。

开学那天他来找我,给我送学费。他头发梳得很亮,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黑色皮鞋——那种泛着亮光的劣质货。他更黑更瘦了,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见到我就咧嘴笑。

我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买了辆货车,搞运输。我斜眼瞄他,他低下眼睛,点了根烟。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缠得很紧的塑料袋,解开后是一摞钱,带我去交学费。

我说补两千就够了,他说北京花销大,男孩子不能没钱,不然交不到女朋友。

我说:“你也再找个老婆。”

他抽口烟:“不急。”

交完钱他就走了,说有空再来看我,我问他住哪儿,有空也去看他。他说在郊区,挺远的,让我有空谈个女朋友。

我没功夫想女朋友。除了上课泡图书馆,我想尽办法去赚钱。送外卖、跑堂、搞推销,我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不让自己闲下来,过年也不回去。

大一下学期,我攒了一笔钱,狠心买了台录像机和电脑,开始自学摄影和视频制作。

我想进入电影行业,但是去专业院校学习很烧钱,只能自学。我组织了一些有相同爱好的同学,业余时间拍摄短片练手。那时候刚好视频网站崛起,我们拍的片子放到网上,点击率还不错,只是那时候还没有广告分成,没有钱赚,纯粹是积攒经验,收获口碑。

大二下半年,我认识了大猛,他是学管理的,头脑开阔,就邀请我成立视频工作室。他跟家里请了笔钱,跟学校低价租了间小办公室,买了些简单的设备,就开始接活儿了。他嘴巴巧,人脉也广,很快就接了几个单子。我们完成的几部作品反响很好,工作室有也终于了收入,到了大三上学期,我就恋爱了。

5

那时候的我,还远谈不上有钱,不过就是刚摆脱拮据,学费和零花能自给自足而已。我和大猛在网上小有名气,在学校里也是名人。大猛长得好看,女朋友换了好几茬,我长得凑合,借着点名气,也终于迎来了爱情。

女孩是附近大学舞蹈专业的,身材长相没得挑。经同学介绍,她找我们拍艺术照,就那么认识了。后来她没事就来工作室,开始我以为她对大猛有意思,结果大猛有一天告诉我,说人丢大了,他邀女孩去喝酒,跟女孩表白,女孩却说喜欢我。我说别扯了,他发誓没骗我,还怂恿我大胆去追。

“算了吧,人家是城里人,怎么可能接受乡巴佬。”

“想要泡妞就得会包装,你照照镜子,脸上有字儿么?”

在他的鼓动下我主动约了她,交往中她婉转问过我出身,我想了想,说自己父亲是老师,母亲是医生,县城里有房,她信了。后来我还办了一张假身份证,修改了户籍地址,以备不测。

我心里很忐忑,我们的关系越进一步,我就越想跟她坦白,可是虚荣心作祟,最终还是带着谎言跟她上了床。

我问她爱我什么,她说我跟别的男孩不一样,跟我在一起很踏实。

我们交往了近一年,她从没有怀疑我,直到有一天,那个差不多被我遗忘的男人来看我。

虽然同在北京城,大学快结束了我也没去看他。我只知道他住在城北六环外的郊区,具体哪条街,哪间房子,全然不知。

我也没回过老家,寒暑假都在外边过。他不定期来看我,每次都穿着白衬衫,皮鞋闪闪发亮。以前见面赶上饭点,我会领他去食堂吃饭,但是那次,接到他电话以后,我让他在学校外面等我。

学校门口有一座天桥,我出去的时候他正在天桥台阶上抽烟,脚下有好几个烟屁股,一个女环卫工拿着扫把从上面走下来,责怪他乱丢烟蒂。他满脸堆笑,要捡烟蒂,环卫工一脸嫌恶,用扫把拨他的手,他只好走下来。

看到我,他笑咧开了嘴。

我没笑,问他来干嘛,他说还没吃饭,坐下说,“你们食堂的饭又便宜又好吃!”

“今天食堂不营业,外边吃吧。”

我带他找家馆子坐下来,我不饿,只点了俩菜。他确实饿了,大口咀嚼吞咽,还要了一小瓶二锅头,说这么好的菜不喝酒浪费了。

我听着都烦,问他来有什么事。他说没啥事,路过这里,就想跟我吃个饭。“你有事要忙?”

我摇摇头,拿起了筷子。他又咧开嘴,继续吃。

喝了几口酒,他话开始多了,问我跟女朋友感情怎么样。我说挺好。他想看看姑娘模样,我翻开相册给他看,他眼睛一亮,拍着桌子说:“哎呀!我儿真有福!”

我把手机收回来,让他小点声。他看看左右,压低声音继续说:“真好!真好!”

他吃得更兴奋,一口酒一口菜,美滋滋的。吃完后抹抹嘴,问我今年能不能回家过年。

“去年我让你二爷代养了两只山羊,过年咱们宰一只,你把女朋友带回来,咱们吃个团圆饭。”

“快毕业了都很忙,回不去。”

“多忙啊?回去过个年嘛!”

“我要跟组拍电影,在黑龙江,很远。”

他张大了嘴巴。

我没骗他,我在网上结识一个电影摄影师,看完我的作品同意收我做助手,寒假正好有个项目,让我跟着做。但我没跟他说这些。

送他去地铁站,路上他抽着烟,一言不发。送到地铁口,他看看我,欲言又止,走进了人群。

他发来一条短信:羊给你留着。

我读了好几遍,没回复。

6

当晚去女朋友学校,本来定好去吃火锅看电影的,但是她没画妆,也没换衣服,而是要我陪她走走。

在操场走了几圈,她停下来,问我有没有什么真诚的话,想对她说的。她说这是一次机会,如果我能抓住,她还是我的。

我以为她在闹着玩,她平时开玩笑就爱冷幽默。我没有多想,直接告诉她,我爱她,真诚地爱。

她摇了摇头。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反问我:“你还要隐瞒多久?”

我才意识到她想听什么。可我还是抱着侥幸,很坚定地说没有对她隐瞒任何事。

她的眼神一下变得很冷,她说中午她的一个同学在那家饭馆吃饭,隔壁桌就是我和一个大叔。我和那位大叔的谈话,被她的同学一字不落收进了耳朵,还拍了照片。她拿出手机,把那张照片给我看,确实是我们。

我忽然感到冷,体温迅速下降。

她说:“你有想过带我回家结婚吗?还是玩玩就算了?你连自己的家庭都不承认,这就是你的真诚吗?”

我想解释什么,但最终没有。我独自去吃火锅看电影,把假身份证砸毁,在街上游荡了一夜。清晨,我给她发了条短信:对不起。她没有回复,没再跟我有任何联系。我消沉了很久。

寒假前一天,下很大雪,我爸又来找我,说是送衣服。我说不缺衣服,他说把衣服放在门卫室了。我只好去拿,远远看见他站在门卫室外面,怀里抱着一件军大衣。

我硬着头皮过去了。他笑呵呵地看着我,我却笑不出来。他好像也看出来什么了,问我怎么瘦了那么多,我不想说话,看看军大衣,让他拿回去。他说黑龙江很冷,军大衣管暖,让我带上。我不想要,让他留着自己穿。他往我手上塞,我没接,军大衣掉到地上,摔出一沓钞票。

我也没捡,转身走了。

可到了黑龙江,一下车我就后悔了,零下三十多度滴水成冰。剧组每个人都裹着军大衣,师傅给我借了一件,脏兮兮的,我穿上身就没再脱。

我拍了很多剧组的生活照,从没有给他看过。

7

2011年夏天,我毕业了,我跟组的那部电影也如期上映,名字被写上银幕,心里很振奋。

我急于想分享这个消息,打电话给他,想请他看电影。他说在搬家还没收拾好,我说我可以过去,正好帮忙收拾,他说不用,我嫌他啰嗦,命令他把地址发过来,不然以后也不去了。他说马上发。

倒转几趟地铁,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说来接我,让我在地铁口等。

等了很久,瞅见一个戴墨镜的人骑着电动平板车,驶入马路对面一个露天停车场,身形很像他。

平板车在一个大铁牌后面停住不动了,我走近些,才看清那人的脸,果然是他。他在换衣服,光着膀子往身上穿白衬衫,又脱下凉鞋换上皮鞋;把换下的脏衣服和鞋子放进塑料袋,藏到平板车下面;拿出一小块镜片,捋捋了凌乱的头发;收起镜片,把衬衫塞进裤子里,锁上了平板车。

我返回地铁口,他出来看到我,朝我挥手。

“怎么才来?”

“货车坏了,走路来的。”

我心里冷笑,问他住哪里,想去看看。

他瞅瞅我鞋子,说到他住的地方还有很远,前两天大雨,有一段路需要步行,不好走。我说没事,你能走我就能走。他说还是直接去看电影吧,指着远处一栋建筑说,那边就有电影院。

我没坚持。

那部电影不好看,影院没几个人,为了能看清楚字幕,我们俩坐在最前面一排。他仰着脖子看得很认真,从头到尾都没出去抽烟。

我的名字在影片最后面的摄影组人员名单里,字体很小,滚动很快,我不确定他看到了,但他就像看到了一样,很开心。

看完电影,他要请我吃饭,我说不必了,回去还有事。他说也好,他也要去修车了。我冷冷看着他,“你能不能别装了?我是你儿子,能不能跟我真实点!”

他表情凝固了,愣愣看着我。

我叼上烟,怎么也打不着火,控制不住想爆发,对旁边的树干连续猛踢。

好多路人住下脚,有个人还拿手机拍,我吼一声,那人撒腿就跑,其他人也都散了。我的样子一定很恐怖。他走过来要说什么,我厌恶地甩甩手,扭头就走。

他打了好几天电话,我都没接。后来发短信,承认他没有货车,而是一直在收破烂儿。我说,知道了。

他说,房子收拾好了,还给我弄了张床,可以落脚。我说,有地方住。他说朋友从内蒙捎了些羊蝎子,等我过去炖。羊蝎子是我的最爱,我说等有空吧。他说那就先冻着。

我没再回复。

8

我一直没空。

出了学校,我继续跟师傅学习摄影,天南海北,先后参与了数部电影的拍摄。空档期独立接活儿,成了职业摄影师。

2012年冬天,我认识了我老婆,她是导演系毕业,跟组做场记。交往之初我就坦白了我的家庭,她说看中的是我,无关其他。

相恋一年多,意外怀孕,我们决定结婚。她父母很开明,同意我们先领证再置办房子,婚礼定在她的家乡昆明举行。当时我们都在北京,她想去见见我爸。

我们是开车去的。他住在六环边上一个小村子里,有段路确实很难走。他跟人合租一个小院子,院里堆着各种废品。

电话里我没说还有别人,见到我老婆,他一下变得手忙脚乱。他衣服很脏,头发沾着灰,屋里气味很重,没有一件干净的东西。一个跛脚妇女从别屋拿来两把干净的凳子让我们坐,给我们沏茶。茶壶嘴粘着很厚的茶渍,水杯有油污,我们都没有碰。

跛脚妇女笑嘻嘻打量我们,说我爸很有福,有一个好后生。我问她怎么称呼,她说叫她兰姨就好。我爸走过来,女人笑嘻嘻说去买菜,让我们聊。我老婆喊住她,请她和我爸去外面吃饭。两人很兴奋,都去换衣服。

在一家餐厅落座,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很拘束。老婆很热情,不住地给他们夹菜,问我爸想喝什么酒,他看看我,说不喝酒。

我问他什么时候戒酒了,他干巴巴一笑。我点了瓶酒推给他,他喝得小心翼翼,看得我心好累。

我老婆说出我们准备结婚的事,还邀请他们去云南参加婚礼,他眼圈发红,眼眸发亮,不住地点头,不住地说好。

吃完饭送他们回去,他把我叫进屋里,将户口本拿给我,还有一本存折。

“这么多年也没把老家的房子盖起来,现在你要结婚了,我也帮不上别的忙,存折里有八万块是我这些年攒的,云南我是不去了,有空就来看看我。”

“我有存款,你自己留着用吧。”

他往我衣服里塞,被我挡住了。

当时我确实不缺钱,再说他也有女人,说不定还会生孩子,我不忍心要这钱。回去的路上我把这事跟我老婆说了,她表示我做得对。

不久我们去云南筹备婚礼,他父母愿意给我们出一部分钱,加上我们的存款,够首付了。但是装修又是一笔大头,和几个朋友张嘴凑了点,加上信用卡,按最低装修标准还差六万。

很多费用都是预料之外的,眼看她肚子越来越大,心里很着急。

有天夜里他打来电话,问我婚礼筹备的怎么样,我很心烦,告诉他婚期往后推了,他问咋回事,我说别管了,把电话挂了。

我有想过跟他拿钱,却又张不开嘴。通话不久,他寄来一个包裹,打开是一堆婴儿衣服,还有那本存折。我很意外。

老婆很开心,问我用不用这笔钱。我点了点头,她跳起来亲我一口,拿起手机就给装修公司打电话。

我发信息告诉他收到了包裹,他回复说好,我还想说什么,编辑了好几条,都删了。

9

婚后我们在云南定居下来。我在一家传媒公司上班,业务很忙,没时间去北京看他,偶尔通电话问候一下。

2014年7月中,老婆顺利生下一个儿子,我录了一段视频发给兰姨,晚上他打来电话,该是喝了很多酒,语无伦次说了一大堆,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满月酒的前两天他和兰姨乘火车到了昆明,我去接他们,两人却要住旅馆。他说看一眼孩子就走,不参加满月酒。我脸一拉,“这不扯淡嘛!”两人瞅瞅我,这才跟我走。

孩子出生后,我丈母搬来伺候我老婆坐月子。听说我爸要来,他们一家人都提前在家里等着了。走到门口听见里面很热闹,打开门,一帮人停下来,鸦雀无声。两人站在门外,踌躇好一会儿才迈脚。从门口到客厅,众目睽睽,中间没有一个声音。好在丈母娘很活泼,跳起来迎接两人打破了沉默,丈人和其他人也起身附和,客厅又重新热闹起来。

两人在沙发上放下屁股,正襟危坐。小姨子给两人倒茶,我爸颤颤巍巍接过去,忽然手一抖,茶杯掉下去摔了个粉碎。

我看得揪心,躲进了洗手间。

他们总共待了三天,三天里他没在屋里抽过一根烟,没喝完一瓶酒,上厕所也是跑到小区外面的公厕。看他拘束的样子我也难熬,满月酒结束第二天,我就送他们去了火车站。检票口,他回头看看我想说什么,我却挥了挥手。

回到家,和老婆坐在沙发上,心里空荡荡的。看了会儿电视,她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你爸很孤独?”

“孤独?”

“是啊!那天我看见他在楼下抽烟,一个人坐了好久。他就你一个儿子,大老远跑过来,你也不跟他说说话。”

“说什么呢?”

“说说工作,说说未来的打算,问问他想吃什么,很多啊。你爸是个很好的人,我有时候都觉得你不孝。”

“你要是从小认识他就不会这么想了,他满嘴谎言,死要面子。”

“那你有给过他面子吗?你妈离开了他,你也看不起他,他多难受啊!”

我像是被击中了什么,好久没有说话。

她又拍拍我:“别懊悔了,平时多打打电话,过两年稳定了把他们接过来,好好对他。”

那年我28,他也刚满50,我觉得时间还有很多,心里并不急。

10

2015年6月,大猛接了一个电影项目,邀我做主摄。开机之前他和几个朋友来昆明,我在家里招待他们。

开席没多久,兰姨打来电话,说我爸住院了。我离开桌子,走进厨房,问她什么病,她犹豫好一会儿,说是肺炎,问我能给他们打点钱吗。

“严重吗?”

“住了几天院,钱快花完了。”

“知道了,马上打。”

后面有动静,是我老婆,她问怎么了,我说没事,回到桌子继续喝酒。

送走他们,我给他打电话,手机关机。又给兰姨打,让她把电话给我爸,她支支吾吾,说我爸睡了。

我怀疑她在骗我,命令她把电话给他。过一会儿我爸说话了。他声音有点哑,问我怎么不休息,我问他什么病,他说不打紧,一点小感冒。我说要去看他,他说快好了,等出院了来昆明看孩子。

挂掉电话,我放心了。老婆让我去北京看看情况,我说这么远,而且马上要进组,哪里来得及。

当时我们把积蓄投了一个项目,可支配的钱不多。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还有点钱,让我先打过去。

卡里有一万多,我打了一半。告诉兰姨不够了再说,等拍完电影我就去北京接他们。结果到西藏还不到两周,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那天,我连夜跟摄影组做交接,第二天一早大猛送我去机场。路上打电话问兰姨,她哭哭啼啼告诉我,我爸得的是肺癌,早就确诊了。我问为什么不早说,她说我爸不让打电话,还把手机藏起来,那天她是没办法了,偷着打了一个,结果我爸很生气,第二天就出院了。回来以后也不吃药,疼起来就用脑袋撞墙,这两天更严重了。

我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听老婆的话去看他。

到北京是夜里了。打车到那个院子,一下车就听到他在咳嗽。院子里有狗叫,兰姨一瘸一拐迎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屋里他躺在床上,抬起眼皮看到我,很激动。兰姨往我身后躲。他嗨了口气,抬起胳膊够我,我过去握住他的手。手很糙,指甲都变了形。

我问他还要瞒我多久,他反手攥住我,攥得很紧。他瘦得脱了形,额头有好几片血斑,气息发嘶,胸腔里呼噜作响。

“电影拍完了没有?” 他问。

我点头。他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咳嗽。

院里有辆面包车,我问兰姨是谁的,兰姨说是隔壁的。我要借车送他去医院,他扯住我衣服,不让走。

他让兰姨热菜,让我吃点饭。我说不饿,他说吃点吧,他也要吃。煤气灶在外面,兰姨从冰箱里拿出一盆菜端出去加热。他努力坐起来,穿上衬衫。

他好像恢复了精神,下床走了几步,把桌子支起来,让我坐下。

菜热好了,他摸出两个盅子,让兰姨把酒拿过来。兰姨护住瓶子不给,他起身把酒瓶夺了过来。

重新坐好,他抓住瓶子倒酒,手不稳,洒了一桌子。他放下瓶子,歇口气,再拿起来继续倒。

“爸,我来吧。”

我从他手里拿过酒瓶,斟满酒。放下瓶子抬起脸,他在抹眼泪。我忽然意识到,我有好多年没喊他了。

“娃娃会走了吧?”他擦掉泪问。

“会了。”

“你十个月就会走了,我孙子也不差!”

他说得很骄傲,我没忍住,眼泪崩了出来。想他为了看孩子,回去就装了无线网,可是一年了我也没有跟他主动开过视频。

我端起酒敬他,他也端起酒往嘴上送,突然张嘴吐了一口血,摔下去再也没起来。

以前总觉得他背后有盏灯,那一刻,灯灭了。

后记

两天后,兰姨带着骨灰盒去了昆明,我飞回剧组继续拍片。杀青那天剧组聚餐,我没参加,留在房间里一个人喝酒。酒没有味道,我却喝得摇摇晃晃。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他牵着一只羊往家里走;放满菜的桌上有一壶酒;我从外面回来,老远喊他爸爸……

后来再也没有梦见他。

前几天陪儿子玩平板游戏,玩了几局都输了,他撅起嘴一脸嫌弃,说我是大笨蛋。当时我笑了,转而又思绪万千。我曾无数次向一个喊我儿子的男人投去嫌弃的目光,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被亲生骨肉嫌弃的一天。

我越来越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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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一切都好》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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