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在车轮上的父亲

2018-06-17 21: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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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县位于关中平原渭河北岸,南距秦岭几十公里,地势总体呈三级阶梯坡度,最南边以渭河谷地和西安市辖区为界,最北边呈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边缘地带风貌。我们村位于二者中间的第二道塬上。这个在百度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落,在关中平原的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

武功自古以来都是农业大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人多地少,于是寻找务农之外的副业对每一个家庭的生活来讲就显得尤为重要。我们村从长辈算起,村里人大都没有手艺,不会泥瓦木活,也没有多少文化,几乎都靠做小买卖谋生。从我记事起,村里大部分家庭的收入,都是父辈们随时令变换,干着走街串巷的小买卖来支撑的。

我父亲就是这个群体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

我家住在村里北边第一条街第一户,紧挨着南北向的水泥路,凡是往北去塬上卖货的长辈们早晨必然要经过我家门口,每天都难免少不了一顿寒暄。

我腊月二十四刚到家,腊月二十五早晨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全子,走了啊,快走了,再不走,就卖不出去了。”

“昨天娃从北京回来了,早饭做得迟了点。听说你昨天下午六点就卖完回来了,撞了狗屎运了。”父亲蹲在家门口,端着洋黄色的搪瓷碗,碗里盛着满满的一大碗包谷珍,边吃边说。

“胡说啥些,刚好中午走到罗古村停车吃饭,一个人买,引来了一群人,着不住人多,就贱卖了,没落多少钱。”

“唉,你这货还是会钻地方,啥好事都让你碰上了,你先走,我待会就撵上了。”

快过年了,正是年货卖得紧俏的时候,深谙市场行情的长辈们早都备好了给那些走亲戚的人串门用的礼品——比超市便宜,还送货到家门口,就是质量次些。

这是父亲打入冬以来,卖的第五批货,之前已经卖过了萝卜、红薯、棉花和大枣,再往前还卖过树苗、西瓜和卫生纸等。每年贩货的顺序都大致如此,年复一年地循环着。

几分钟后,父亲扒拉完包谷珍,大跨步走到厨房,把碗筷扔在案板上,在母亲的叮嘱中带上护膝、头盔、手套,跨上三轮摩托车,预备点火出发。我也默契地跑到院门口,用脚拨开大门底部的门栓,让父亲倒车出门,然后目送着三轮摩托回正方向,往塬上开去。

发动机的轰鸣声消失后,我重新插好门栓,掩上大门,家里静得就只剩下半瘫在床上的爷爷嘴里含混不清的话语和在守在一旁的奶奶那耐心的劝慰。

院外的水泥路上,一辆辆满载货物的三轮摩托车,也正分别在自家女人的叮嘱声中,从村里各个角落,鱼贯而出,载着每个家庭的希望,四散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各个村落,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吆喝。

2

听爷爷讲,我们村干小买卖有几十年的历史。改革开放后,村里响应国家号召种起了棉花,再把棉花送到市里纺织厂的收购点。但卖棉花的收益只能算是勉强糊口,于是村里的女人们就熬夜转着吱呀吱呀的纺车纺线,男人们则在白天一趟一趟地骑着二八大杠驮着棉线,去北边山区的县,以物易物,换点生活用品。

那时候村里的会蹬自行车的年轻人几乎都走上了这条路,父亲在家排行老四,高考差了三分和公立学校失之交臂,家里又凑不齐上自费学校的学费,他也就开始跟着爷爷和伯伯们骑上了自行车,穿梭在路上。

几年后,种棉花的收成和投入越来越不成比例。早些年去江浙沪一带打工的邻居们又嗅到了新的商机,先是村里有点本钱的人家,从东部沿海的纺织厂买来几十吨废弃的棉纱线,用大货车拉回村里,然后再分销给村里其他人,各家再将这些棉纱线加工处理后,就去周边贩卖。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干着贩卖棉纱线的买卖,小时候放学看见村里出现十几个轮胎的大货车,我就知道,父亲的买卖来了。

一般,父亲他们兄弟四个会合计着买几吨棉纱线,回来按照成色好坏,整齐摆放成四堆,然后各家再抓阄,决定哪一堆属于自己。分完棉纱线,父母和伯伯婶婶们在家要用一两个月的时间梳理、裁剪,硫磺熏白后,再合租一辆卡车,把货物拉到二百公里外的蒲城、大荔一带贩卖。

父亲一般选择在过完年和收完小麦后出远门,出去一次就一两个月。小时不懂得离别滋味,只知道父亲出门,是要出去给我挣学费了,然后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把货物装上卡车、告别、启程。

出发时,父亲他们会把自行车用绳子绑在货车厢顶部,每到一地,每日就靠自行车驮运货物满街道吆喝贩卖,棉纱线卖光后,几个人就沿着省道骑自行车回村,一大早出发,第二天晚上才能到家。每次出门,父亲就像是古代奔赴战场的将军,出门前满脸微笑的和家人道别,回家时把所有的艰辛都藏进脸上的沟壑。

贩卖棉纱线几乎是大半个村子家庭除了种地之外的唯一收入来源,父亲是村里干这行的最后一波年轻人,之后的年轻人大都选择离开村子,去南方闯荡。

3

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几乎没人愿意自己动手纺线了,倒卖棉纱线也开始无利可图。父亲不得不处理了在渭南那边所有的存货,回家和村里其他没有手艺的邻居们一样,做起了其他的小买卖——说是小买卖,无非就是卖一些时令的农产品和小商品。

父亲换了一辆嘉陵牌助力摩托车,拆了后座,找焊工做了两个铁架子用来放置货物,每次出门都是两边驮上几个竹筐,筐子里面装着苹果、红薯、土豆什么的。

等水泥路修到了各个村子,父亲“小买卖”的销售范围和销量也就更大了,两个铁架子的装载量已然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倘使要是卖蔬菜,本小利薄,全靠销量盈利。

万般思量之后,父亲便咬了咬牙,买了一辆真正的三轮摩托车。往往大清早我还陶醉在梦乡的时候,父亲就在妈妈的叮嘱声中,迎着朝霞,骑着他的三轮摩托车出门,直到晚上,才打着昏暗的车灯,披着月光,拖着一天的疲惫和收获回家。

渭河谷地的夏天出奇的热,伏里的日子更是煎熬。每到夏天,父亲宽颧的脸庞要被太阳晒到能擦下好几层油,倘使脱了短袖,就能看到黝黑雄健的臂膀上部,有着明显的黑白分界线。

夏天里父亲最常卖的是西瓜。中学时的暑假,我也常常跟着父亲,成了一个小瓜贩子。早晨五六点天刚亮,就要戴着草帽,跟着父亲去县城北环路十字路口,批发满满一车的西瓜,然后开始满街道、满村庄地吆喝——父亲嘹亮而富有节奏的叫卖声,对我来说,是整个夏天里比蝉鸣更好听的旋律。

尽管一车的西瓜都是父亲手挑选的,但卖瓜时切出生瓜也是常有的事,每次父亲都会笑呵呵地给人家另换一个瓜:“没事,咱来家门口卖瓜肯定保熟,不熟不要钱。”

炎热的大中午,我们父子俩就随便找个路边的大树荫打个盹儿,到了傍晚,再伴着秦岭山脉送来的凉爽晚风,和路上急匆匆的人们一道赶路回家。每天晚上回家后,无论当天买卖如何,父亲总会杀一个瓜:“天热,咱也降降温,咱自己是卖瓜的,还能不吃瓜?”

那几年的寒暑假,我也跟着父亲踏遍了全县一半的村庄。西北地区九月就开始显得肃杀,西北风硬得像刀子一样,我坐在车厢里蜷缩着身体,寒风也往脖梗里灌,而父亲始终穿着他那件破旧的军大衣,把着车头,无畏地在风雪中穿行。

4

我一直想学开父亲的三轮车,每次看见村里其他小伙伴开着车来来往往,十分羡慕。

“爸,你没事的时候让我也学学啊,你要是哪天不在家,万一有什么事,我也能开出去。”

“你还是个学生,学这个干啥,又不指望你靠这个吃饭,好好读你的书才是正事。”

“学习也得会开车啊,你看咱村比我小的娃连拖拉机都会开。”

最终有一次在寒假期间,父亲拗不过我,允许我在家门口的街道上试着“溜几圈”。

家门口的街道有四五米的样子,父亲帮我把三轮摩托车停到路边后,在一旁反复叮嘱我需要注意的事项,我按照自己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操作步骤,开始踩离合,挂挡,给油,松刹车。可大概是由于太紧张只顾着脚底下的缘故,却没把住方向盘,开了没几十米,就咣当一声撞到了路边堆放的砖块上。父亲当即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小跑过来,看他的车撞坏没有,还不忘回头厉声训斥我,让我以后再也不要碰他的车了。

出门在外奔波做买卖,最怕出点意外。高中时候,村里同组的梁哥,大中午骑着三轮车走着走着,就被路上横拉的钢丝线给割了头颅。事后警方给出的结论是:有附近村庄的小孩贪玩,把路边原本用以固定电线杆的拉线,横拉过去系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上,夏天,又是中午,水泥地面反射着强烈的阳光,灰色的路面和灰色的拉线几乎融为一体,梁叔当时车速过快,再加上疲劳导致的注意力不集中,最终酿造了这样一出悲剧。

去年回家听奶奶讲,近几年来天天风雨无阻、早晨六七点就开始来村里吆喝卖菜的邻村妇女也出事了,她在早晨三四点去南边县城取菜的路上撞死了人,然后肇事逃逸,最后被抓起来,蹲了监狱。

我当时心里嘟囔着,那得把三轮摩托车开得多快才能撞死人啊——但是谁又能料到凌晨三四点的国道上会突然蹦出来个人呢——估计想着也是没人看到是她撞的,抱着侥幸心理跑了,不然不论是死活,她这一辈子可都完了。”

其实,她无非是想早点回去,便开得飞快,可以多卖点菜而已。

到了冬季,五点多已经像黑夜。父亲有时候白天跑得远,回来的也就晚,父亲到家前的这段时间,也成了家人提心吊胆的时刻。四里八乡发生的事故越多,奶奶就越担心,每次都催促着家里人给父亲打电话,最怕那头没人接或者关机的提示音。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父亲手机没电,或是在急匆匆的赶路,无暇接手机,但每次这样给奶奶解释,她都不放心。

“天都这么黑了,咋才回来,能多挣几个钱?你看村西头的xx五点就都回来了。下次一定要回来早点,别让家人担心了!”家人每次都是这样训斥着父亲。

父亲也都是满口答应,却也一直都是这样。大概是奶奶每年六月六去老县城城隍庙给父亲上的香起了作用,或者是上天看到了这个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得指望父亲和车养活,这么多年来,父亲倒没出过什么意外。

可父亲的杂牌三轮摩托车经常出问题,大多数是火花塞坏了不能点火,就只能靠脚一遍遍地蹬。要是在冬天,父亲蹬到累得实在不行,就换我上去蹬,我再蹬上好几十下,累到满头大汗,才能听到发动机轰鸣声响起。实在蹬不着,就只能找几个人,把车推上屋后面的水泥路,靠溜坡的加速度带动链条让发动机转起来。

父亲最担心在外面遇到爆胎和链条断裂,这样当天就不能卖货了,搭上一大笔修理费不说,还得找附近做小买卖的同村人帮忙用绳拉车去修理。

尽管毛病很多,但父亲十分爱惜他的车。车刚买来没几天,父亲就用废旧的自行车外胎匝在了车厢边沿上,每次拉完散装的农产品,总要仔细地打扫干净车厢,要是拉有棱角的硬东西,父亲总会提前铺上稻草,生怕刮掉一丁点漆。

回家之后,父亲就径直把车开到院子里,给水笼头接上水管,开始冲洗车子。他仔细用指甲认真地扣掉每一块泥巴,给油箱外边平日里溅出油渍的地方打上肥皂,甚至趴在地上费力的把水管伸到底盘下边冲洗底盘,还时不时自言自语:“你看,这块掉漆的地方是上次拉磅秤给蹭掉的;那块凹进去的地方是上次和别人错车时给碰的……”

5

除了下雨、车坏了或者爷爷奶奶住院需要陪护,父亲平时很少停下他的生意。当年和父亲一起卖买棉纺线的长辈们,孩子都已陆续成家立业,有的长辈都抱了孙子,开始在家享起了清福,逢阴雨、大风、烈日气绝不出门。可父亲总是卖年货到年三十的中午,听见渐次响起的除夕鞭炮,才肯收工回家。用他的说法来讲:“年三十村里其他人都忙着办年货不出去卖货,刚好没人和我抢生意了。”

送我和姐姐去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难得停下了他的生意。2012年秋,父亲送姐姐去了北京,2013年秋,送我去了开封。这么多年我和姐姐每次寒暑假往返学校,从家里到县城车站这一段路,几乎一直都是父亲开着他的三轮车来接送。哪怕他有买卖要做,也要“顺路”过来,所以我们经常把从西安回县城的时间选在傍晚,有好几次都是抱着西瓜或者屁股下边压着一大捆棉花迎着苍茫的夜色回家。

送我去开封时,正是八月底卖西瓜的时节。第一次坐火车的我带着青春期的稚气与倔强,执意不让父亲送:一方面觉得要耽搁父亲的买卖,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高考失利,没脸让父亲送。可最终还是执拗不过家人,便让父亲跟着我去了开封报到。到校当天办好手续后,父亲晚上就睡在我寝室,第二天晚就匆匆回家了:“趁着天气好,赶快回去卖瓜。”

大学四年,每到夏天来临,河大老校区东门的东京大道上就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农用车辆,车上满载着西瓜,车前总有露着膀子的汉子用地道的开封话在卖力吆喝。他们只有把一车西瓜卖完才会回家,卖不完晚上就躺在车厢下边睡觉。

每到这个时候,我和父亲聊天的话题也逐渐多了起来:

“开封西瓜已经是一斤五毛了,你在家里咋卖的?”

“家里现在卖的是宁夏瓜,批发价就得八毛,咋都得卖一块钱一斤。”

“天气实在太热,你就别出去卖了,实在太热了,你就自己杀瓜吃。”

“天热才能卖个好价钱,实在太热我就找个树荫躲着了。还有,开封西瓜便宜,你就多吃点。”

6

“你今年回来的时候给我装个支付宝吧?我到时候打印出来贴车上。”父亲在一次通话中很无奈地央求我。

今年他出门卖东西时,经常会有买主说给他微信或支付宝转账,他总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手机收款是什么东西。这样的次数多了,父亲担心会影响自己的买卖。

其实姐姐之前在电话里早就给他讲过该怎么操作,但父亲总觉得钱要是摸不见,总觉得不放心,执拗让我们回来再教他。

去年暑期我在家只待了短短七天,父亲也只有晚上回来才有空闲——这还是在他回来早的情况下。我给他注册了微信,名字就是他的姓名,没有头像——因为父亲的手机里找不到一张图片可以用来做头像,刚给父亲讲完最基本的聊天功能,我又马不停蹄地回了学校。

去年九月的一天,我来北京还没多长时间,惊喜地发现父亲第一次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暑假在家时,父亲让我站在床前拍的一张照片,说以后想我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看。

后来,也有了和父亲的第一次视频通话,那次父亲激动得像个刚会说话的孩子。

或许离别才更懂得思念和感恩,家人一切微小的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慢慢地,我和父亲也都学会了互相报喜不报忧。我每次打电话问家里情况时,父亲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2017年十二月初的某个周五晚上,我正在教学楼上课,突然姐姐给我发消息说,她昨天才得知奶奶从秋收后就一直在市里住院,父亲一直在医院陪着,母亲也从西安辞了工回家,照顾近乎痴呆的爷爷。

顿时我心里咯噔一声——这几个月每次和父亲通电话的时候,原来他一直都在瞒着我,说家里依旧一切都好。我中途溜出来坐在楼梯里,心里的五味瓶翻腾了许久,不知道那天晚上是以怎样的心情浑噩地熬到了下课。

等到下课后我给父亲拨了电话过去,他还是随口掩过去了话茬:“你婆后天就出院了,不用担心,没啥大事,告诉你也没用,安心读书就好。”

过年召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全家人还达成一致,说再熬两年,就盼到我和姐姐研究生毕业了,趁现在奶奶身子骨硬朗、能照顾爷爷,母亲也还能在西安干一年,家里这两年也不添置什么物件了。

可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的,从奶奶住院的这几个月以来,这个六口之家也断了经济来源。

今年寒假,我和姐姐再也没有像往年一样放假后留校干兼职到腊月底才回家。

父亲晚上回来得依旧很晚,大病一场的奶奶早已没了当年的精力,早早睡了。我一直在后屋陪母亲聊天,也一直在等待。老远听到熟悉而陌生的发动机轰鸣声,我习惯性地从后屋冲到大门口,打开前门屋檐的灯,拔开门栓,迎接父亲的归来。

听母亲讲,父亲秋天还盘算入冬后把破三轮摩托车换成带驾驶室的微型小货车——村里好多人都换了,起码有驾驶室可以挡风,冬天能少遭点罪。

但最后想了想,父亲说,还是来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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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有人赞美聪慧,有人则不》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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