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我的乡愁和你不同

2018-07-02 14:5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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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写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后,余秀华依旧留在了自己生长的那个小镇。 这些年来,在身体与灵魂的缝隙间,那些日常生活中的不安、灵魂的动荡,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痛苦与喜悦,时刻在她身上冲突交织。 余秀华选择将这些都写下来,人生、故乡、友人……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她用自己绚烂的想象力和质朴滚烫的语言,热烈地活着。

明月团团高树影

天黑下来,公鸡就一路温言细语,把母鸡和小鸡呼唤着进门。它们从夕阳里出来,身体还有阳光干燥的热气。进到院子以后,一部分鸡进了鸡笼,一部分今年的新鸡就进了院子南角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许久没有清扫了,一些蚊虫在上面嗡着。房间里摆满了杂物。靠着西墙,是一张竖起来的木板床,灰色的条纹阴郁暗沉,床边竖着床头架子,一些蛛丝在摇晃着。

一群鸡算准了时间,天刚刚黑的时候犹犹豫豫地进去了,它们还是小心谨慎的,仿佛房间里还有一个不曾入睡的人。

这个房间曾经住着我奶奶。

2013年的秋天,好天气持续了一些日子,屋外野菊花泛滥得到处都是。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明亮的院子,温暖。这些时候,人对这肮脏、苍白的人生多了一些信任。阳光能够照着活着的人,人就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大妈过来看奶奶。大妈年纪大了,突然就温柔许多,对奶奶忽地多了关心。她问奶奶想吃什么,奶奶说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喝水。于是冲了糖水给她喝了。问她还喝不,她说不了,斜靠在床头。大妈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过了一会,我去看她,她还是那个样子靠在那里。我想着她昨天夜里嘀咕了一阵,想必是累了,没有喊她,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把中午的饭烧了,我又去看她,她还是那个样子,我去摸她的手,已经凉了。中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我的眼睛也晃。

我冲到屋外,喊大爸,说奶奶死了。大爸说:知道了,马上过来。再喊爸爸,爸爸说:知道了,马上回来。我又跑回了她的房间,摸她的手,摸她的脸,知道这个人再不会和我说一句话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仿佛来不及悲伤,眼泪就先到来了。

爸爸妈妈没有请人给她穿寿衣,他们自己给她擦身体,自己给她穿了。妈妈一边穿一边念叨:你乖乖的啊,给你穿好了,路上不冷……奶奶果真把身体软下来,让她穿好。

从六十岁的时候,奶奶就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许多讲究我都没有心思去搞清楚,好像衣服的材料是有讲究的,内衣应该是棉质的,内衣和外套要一样长,还有扣子也是有讲究的,几颗几颗等等。我一直以为死亡是离我很远的一件事情,所以根本没有用心记这些事情。

奶奶对衣服挑剔的程度不比那些大明星差。一件新衣服给她,她高兴:啊,这衣服真合适,这裁缝多能干啊。听着这些话,我们就放心:这回不会错了吧。但是不过几天,这件衣服就出毛病了—不是长了一公分,就是粗了一指头,大部分是她自己改了。但是年纪大了,总是粗针大线的,并不好看。但是她自己觉得好,就是好的了。

奶奶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原始的,都是经过她修改的,而且总是修改得不成样子。爸爸为此发了几次火,根本没用。好像衣服到了她手里不是为了穿的,就是为了让她改来改去的。

所以她的寿衣也经过了很多次的置换和修改,直到她老糊涂了,想不起来还有寿衣这东西了,才放手。我们就笑:奶奶还是糊涂一点好,给什么穿什么。

当一个人给什么穿什么的时候,她的生命已经无力。再也看不到她躲在房间里偷偷改衣服的样子,那种做贼心虚的光芒把她包裹得像个孩子。

人死后是要不停地烧纸钱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一个灵魂送行?我不知道奶奶的灵魂是在房间里还是从大门出去了,喧闹的气氛里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我想给弟弟打电话,又怕他正在课堂上,奶奶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怪我:老子死了都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是啊,那个时间里,我把死亡看得那么轻,觉得不必要许多人知道。

过了许久,我还是给弟弟发了信息:婆婆死了。我不说去世,不说她走了,我直愣愣地说她死了。她去了会回,走了也会回,而死是一条单行道。弟弟很快开车回来,埋怨我不早告诉他,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入棺。

棺材放在厅屋,并没有放进堂屋。一口没有刷油漆的很结实的棺材。奶奶的身体那么小,放进去如一个小小的婴儿。

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死亡的热闹慢慢出来了。奶奶就三个儿子,都六十多、七十的人了,他们肯定是羞于大哭的。奶奶活了九十多岁,已经一点一点把死亡的气息透露给他们,把他们的悲伤化整为零了。

奶奶还有一个养女,早年走得很亲热。后来奶奶信了基督,姑母信佛,都信得神神道道,奶奶说去姑母家就头疼生病,因此就慢慢疏远了。姑母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入棺,她摸着棺材一圈哭了一通,非常好听的哭腔,这样的哭腔是不需要眼泪的配合的,我觉得她没有必要这样,忍不住笑。

黄昏的时候,棺材重新打开,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眼:她不过就是睡着了的样子,对人生还没有厌倦之色。

我和弟弟读小学的时候,她六十多岁,接近七十。那时候她就信基督教了。基督教刚刚传到我们村里,爸爸妈妈接触也是因为我的病,当然我的大毛病是治不好的,可是把我牙疼的小毛病给弄好了,奶奶就皈依了基督教,从此一心一意,直到死去。

他们的祷告词不是书上的,而是让别人抄在本子上,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有一个名字,比如:吃饭词、睡觉词、赶鬼词、治病词等等,看上去他们觉得病是病,被鬼摸了是另外一回事情,好像还有一点唯物的想法,但最后都是通过耶稣的神力给治好的。年少的我们并没有被这给忽悠了,但是面对十字架却有一种本能的敬畏。

奶奶不识字,所有的祷告词都是靠别人教。早上起来,我和弟弟做作业,奶奶做饭,她一会儿进来让我们教她两句,一会儿进来再教两句,而她的记忆力特别差,一篇祷告词不知道要教多少遍呢。奶奶是个特别爱学习的人,每天见缝插针让我们教她读祷告词,好多年都是这样。我和她睡在一起直到我结婚,所以每天晚上她都缠着我教她读祷告词的。

那时候觉得教她读祷告词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几年下来,她学会了两本,盛极一时的时候,她居然能给村里的小孩子治病了。这样模糊的信仰的力量居然可靠了。

后来,她的“法力”就少了,也不再给一些头疼脑热的小孩子看病,我也没有了继续教她读祷告词的耐心,她每天早晚跪在十字架前面祷告,年纪大了,跪下去不容易,起来也不容易了,就站着祷告。也许是信教时间太长,有些怠慢和疲惫,她在吃饭的时候也不拱着手念祷告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话就多得让人厌烦。遇见什么人都会讲:我又把哪个小孩治好了,主又显神迹了;主对我们多好啊,你看还有人不信他,又说:昨天晚上主又在我房间里发光了,,主发的光是白色的,魔鬼发的光是红色的。

开始我们对她讲的这些感觉是神奇的,对耶稣肯光临我们的家充满了感激,后来听她说的次数多了,反而不相信她了。奶奶这时候总是很着急:我这么大年纪会说谎话么?

这些说完了,就会怀念早年的一段旧事,而且骄傲得眼睛发光:那时候日本鬼子进村了,到处抓壮丁,爷爷就这样被抓走了,她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把一岁多一点的大爸一抱就去皮集找日本人要我的爷爷。村里人都劝她不要去了,日本人可是不讲情面的。

但是奶奶说:我当时就横了一条心,你爷爷不回来,我就跟他一起死。这时候的她是一个伟大的女英雄,好多女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做了,这成为她骄傲了一辈子的资本。

奶奶说:我在皮集等到挨晚,碰到了那个管事的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想不起来要害怕的了,你大爸那时候可乖巧了,我说,娃,给长官敬个礼,他伸起小手就敬了个礼,那个人高兴了,问了一些情况,就把你爷爷放回来了。

这件事同样被她复述了无数遍,奶奶的英雄主义因为过多次数的重复已经面目可憎了。后来我说:奶奶给日本鬼子敬礼,汉奸!奶奶就跳起脚追我:老子是汉奸,还有你爸爸还有你吗?奶奶那时候的脚力还好,追着我屋前屋后跑,我真的害怕她追上来打我,但是又忍不住笑。

抬棺材上灵车的时候,按规矩,爸爸应该给每一个抬的人下跪,但是乡里乡亲,这样的礼节就变更了一下:变成了他给每个人行作揖礼,但是他的单膝弯曲,在每个人的面前蹲一下,那样子让人心疼,头上的孝巾长长地垂着,让他整个人显得比平时小了。

去火葬场的人不多,我们在家等着,等她回来入土。我想象不出她小小的身体被送进熔炉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灵魂会看着她的肉体一点点化为灰烬的过程吗?她会埋怨子孙没有按照她的心意不火化她的身体吗?或者叹息一声:我这个老太婆是犟不过你们的,烧就烧吧,反正我不晓得疼了。

她真不晓得疼了吗?

我们在小路上等他们回来。夜黑得很,但是许多人的声音交织在一处,连悲伤都变得模糊了。爸爸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了。我没有抱过,但是一定轻,轻得让你找不到用多大的力气去接。她如同一个孩子躺在爸爸的怀里。

还是把骨灰盒放进了棺材,如同一个小人走进了一间大房子, 空荡荡的,她不知道往哪个角落站。她一定有一些惶恐有一些不适应,只是她想呼唤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一个人。

棺材放下去,土填进去,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还是没有风。黑聚集在周围,一点儿也散不开。有一些土是落在我们心里的,哽住呼吸,哭不出来。

她活着的时候,我觉得她很烦,还时不时冤枉我一些事情。这个争强好胜的老太婆对谁都不会示弱服软,不管多亲的人都要争个输赢,甚至不惜把自己伤害,我对她在一段时间里有些厌倦了,想着她死了也许真是一种解脱,后来她就真的死了,我几乎来不及仔细想她会死的时候,她就真的死了。

她死了以后,那个房间里的灯亮了四十九天,这是长明灯啊,为她黄泉路上照亮。我经常进去她的房间,喊她:婆婆,婆婆!但是我出来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这让我真正恐惧。她究竟对我有多寒心,所以根本不回一下头。

在她房间里坐着,想她如果还在,哪怕天天吵架也是好的啊。这个人走了,这间房子空了,这个人在一个人心头的位置也空了,而且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填充。你想哭,却觉得矫情。

如果今天我告诉她:奶奶,我上电视了,上了好多好多电视。奶奶一定会斜着眼睛看我:就你,还上电视?你话说得清楚吗?

横店的春夏秋冬

横店是一个比较大的自然村,三百多户差不多两千人,随着微微起伏的小丘陵地形零零散散地形成一些几户人家居住在一起或者单独居住的样貌。

平常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如果在早晨,比人更热闹的是各家各户屋后竹林子里面的鸟雀。这里的喜鹊和鸽子都是成群结队的,麻雀就别提了。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下午,因为周围都在施工,喜鹊飞了许多落在我家门前的一棵小白杨上,把它的枝丫全部都压弯了。

但是这不是一个富裕的村庄,如果一个家庭种地少了就会入不敷出。我和弟弟读书,父母利用农闲的时候辛辛苦苦赚一点外快:比如在村子里收了鸡蛋到荆门城里去卖,一个鸡蛋赚五分钱,他们十个鸡蛋赚的钱在现在到商店里去买东西几乎是不屑被找回的零钱。那时候父母欢欢喜喜地赚着这五分钱,日子的富足就是这样五分钱五分钱积累起来的。

到了今天,我自己都说不出来需要多少钱才能累积一点点心里的富足,一些些对生活没有要求的自足和快乐。那时候人们没有愁,他们偶尔闲下来产生的心思都是对日子不抱实现的希望的盼头。

是不是生活的美好就是这样不抱希望的盼头呢?盼望就是心里产生的热,是温暖的过程,这本身就是结果吧。

慢慢地,村里出现了一些两层的小洋楼:这是出去做生意赚了钱的。一般的人都是出去打豆腐。石牌是有名的豆腐之乡,豆腐生意做得全世界都是。我们村属于石牌镇,虽然隔了不过二十公里,出去做生意的人就少多了,因为村里的地多,把地丢下了实在心疼。当然主要是没有形成这样的风气,看着别人赚了钱还是不敢出去。后来终于有人出去了,一个出去了,就会有人跟出去,但是还是不多,大部分人还是守着家里的土地。

我们家同样如此,总是有许多放不下的地方,总是有这样那样走不开的理由,一家人偶尔想想发财的事情也就放下了,父母继续种着家里将近二十亩地,一年年,岁月是一个优秀的说客,把外出的梦想说得一塌糊涂,让我们一家人老老实实地守着这个村子的零零散散的那么多地。

出去做豆腐的人回来在村里盖了小洋楼,当然叫人羡慕,但是住得不集中,也不是天天都可以看到的,这份羡慕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村子里经过二十年,就完全把以前的泥巴墙的房子换掉了,钱多一点的人家盖小洋楼,少一点的盖个四合院的瓦房。钱再少一点的,房子就盖少几间,矮一点,反正没有人在房子的事情上攀比,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房子不如别人的好就感觉低人一等的。

这是横店村人的心理,一群人的心理会构建出一个文化和文明。不过文化和文明这两个词语很高大上,不能一次性就用在了横店里,得分期使用,这和熬日子是一样的,文化和文明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如此金贵的东西一下子用完了显得不厚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横店小小起伏的丘陵的曲线形成的人们天然乐道的性格特征,还是在能够解决温饱的基础上就失去了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当然我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我们不知道它的标准,因为没有标准,所以就允许任何人给它制一个标准,这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谁也管不着谁。

余秀华所居住的横店村

横店就这样慢慢地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从横店走出去,一些人也来到了横店。

到了四十岁,我父母六十多岁了,我们以为横店村会以这样的样子持续过我们的一辈子。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对命运没有理由完全地顺从,这其实是没有理由完全地信任,是我们用大半生的经验得出的信任:生有方,死有葬,已经是对一个生命莫大的礼遇。我们在贫瘠的日子里生出了诗情画意一样的恩情:对于这块土地对我们身体和灵魂的接纳。

当我们在劳作的间隙抬起头看天,会发现一个村庄最接近的不是另外一个村庄,而是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干净的天空是一种安慰一种鼓励,也是蛊惑。

我对父亲说:如果死后能葬在这样的天空里,这会是怎样的幸福啊。父亲也抬起眼睛看天,眼睛眯成缝,天空里的光掉到他的眼睛里,亮出细微的声响。

不,他说:我不想葬在天空里,不踏实,我一定要葬在地底下,你记好了。父亲看了看我:不过你也只有把我葬在地底下的本事。说出这句话,父亲就放心地继续干他的活了。我不服气:反正我要把自己葬在天空里,至少是灵魂。

父亲觉得关心灵魂的事情是闲得太狠了的无事生非,他不会为此停下手里的活儿,说:灵魂的事情我们都说了不算,那是它自己的事情,反正你也是管不着的。

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把自己放进这样的天空里,无论是破坏还是赞美都必须在这样的天空里做出一点什么事情。热爱头顶的天空,一半是因为这片天空下的土地,因为土地上的气息倒映上去就是一片有了区域的天空。我们如此相信这一片土地,是因为它和我们息息相关,和我们的日子,生死相关。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自己生出了一点满意,这样的满意其实是对横店村的满意,满意过了就生出一点淡淡的愁绪,在故乡的土地上生出的头绪也许是可以叫作乡愁的,只不过我的乡愁是纵向的,这和大地上横向的乡愁当然是不一样的:横向的乡愁接近于人情,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事情,纵向的乡愁接近于人心,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事情,当然也是一个人对天空的事情。

我为这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乡愁感到几分羞愧,和这几分羞愧相等的是几分甜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了根,但是她不知道这根生长的方向,现在她知道了,如同对自己的后背突然了解的激动。

我的乡愁和你不同

我是一个只有家乡而没有故乡的人,这一度是我比那些有乡愁的人更犯愁的事情。所谓的故乡是当你离开生你养你的地方以后,回过头来对你老家的称呼。

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横店村,我就无法把横店喊成故乡,在那么多美丽的乡愁里,我感觉到自己生命的一种缺失:因为身体的限制甚至剥夺了我有故乡的机会,一辈子不离开一个地方,我理解为一种能力的缺失,如同我这样的,无法在既定的命运里为自己转一个小小的弯。

但是年纪慢慢大了,我再没有为不能够离开家乡而耿耿于怀了:我怨恨和对抗的不过是我自己,我甚至觉得并不是我的身体限制了我,而是我本身懦弱的性格限制了我自己,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而生活也没有给我足够的压迫让我孤注一掷背井离乡去干什么事情。

我的父母像溺爱一只幼鸟一样把我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后来是我的孩子,我希望陪伴我的孩子慢慢长大,我看见许多缺少父母关怀的孩子,他们的孤独导致了许多问题,我不能因为无法确定的事情而让我的孩子有所影响。凡此种种,我在横店生了根,怎么拔都拔不起来的根。

我以为一辈子不会产生乡愁,因为一辈子就在横店这片小小的树叶上。小小的村庄三百多户人家,那么多的姓氏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各自为政,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其实也是大同小异的生活。

在这大同小异的日子里,人生的落差就变得很小,甚至连经历的差异也很小,大同小异的日子导致了大同小异的生命和人生,由此而没有了嫉妒和憎恨,由此而安贫乐道,在看上去大多数和自己差不多的生命形态里找到的平衡。

以前,也就在两三年之前,你随便走进哪一个农家,首先看到的是挂在屋檐的红辣椒和苞谷,屋檐下有一些锈迹的铁犁,开春以后,这犁一下到地里,上面的锈迹就会被磨得干干净净,这犁就会白得灼灼发光。乡村里的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半寐的,这是一种等待的状态,等到自己的季节,等自己内心的呼唤把自己打开。

其实整个乡村也是如此一种半寐的状态。半寐并不是沉睡,是眼睛闭着心还醒着,是四季里万物的变化无一遗漏地仍然从生命里经过而且留下痕迹。

2017年的春节,我们有了新房子,横店村的三百多户都有了新房子。原来分散在几千亩的角角落落的人家现在全部集中在了一起。原来鸡犬不相闻,现在在家里大声一点说话,可能就有几家听见.

乡亲们是欢喜的,他们可以用不多的钱买到一栋规格很高的房子,这可能是有的人家积攒一辈子无法等价买得起的房子。崭新的新农村就这样在横店的土地上生出来了,生得似乎有一些突兀。如果出去打工的人经过了一年,过年回来就找不到自己的家门了。

但是人们的心是欢喜的,这些装修好了的房子和城里的并无二致,甚至比有的城里的房子还要好:自来水,暖气都将一一供应上,非常好的绿化工程,非常完善的社区建设。从前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画面搬到了横店村,甚至修改得更好一点。

我无法避免地看到一些传统和习俗在横店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消失,但是无能为力。这无能为力让我对自己很生气:我也和别人一样放任自流,而且自己也在这样的放任自流之中。一些东西消失了就不会再有回来的可能性,如同一个死去的人不可能再返回阳间一样,这样的痛才是深入骨髓的椎心之痛。

就这样,我也有了乡愁。我的乡愁不是站在远方看故乡的思念,没有对着月亮怀念人或景的诗歌一样的浪漫和忧伤。我的乡愁就是直愣愣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它的变化的无力无奈和无辜。如同看着我的奶奶断气,被推进火化室,等她从火化室出来就是一堆灰的过程。

这是一个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过程,这是一种永恒的失去,一种彻底的失去。我的乡愁是无法化开的愁,不是从远方回来就能够缓解的愁,不是诗情画意的愁,而是一种血淋淋的愁。它不是什么东西从你的手里拿去了还可以还给你,而是一块骨头从你的身上剔出去了再无法长回你的身上。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只是满足于乡愁的本身,故乡的陷落在他们的个人情感里不过是增添了一些没有近身的伤感,因为他们可能再不会回到故乡,他们的愁经过了距离和转述而有了平和的距离和空间,这样的距离和空间足够他们找到别的事物填充,他们一定会说没有事物可以填充,他们一定会说乡愁是无法替代的,是的,无法替代,但是可以忘记,剩下的是情感需要的诗情画意,这样的乡愁在他们哭泣之后还能够让他们的眼睛明亮起来。

但是我不能,我不行,我就在这个地方,时时刻刻看着一些东西在塌陷,在丢失,似乎觉得可以伸手拉住一些,但是什么也拉不住。这时候我的愁在别人的眼里也成了一种风景,这是讽刺。

我们的愁,源自我们的无能为力,而这却是我们被时代裹挟着往前走的身不由己和担忧。碰巧生在这个急剧前进的时代,变化得太快,而生命的基因还有一部分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慢时期,我们不知道对谁喊一声:你慢一点,等等我。没有人等你,没有人等你的不安和怀疑都得到解决。

写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话太多了。窗外下起了雨,打在玻璃窗上声音很硬,不远处的喇叭在唱生日快乐歌。我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隐隐约约带着忧愁的幸福。

新经典文化 / 新星出版社 《无端欢喜》

本文选自新经典文化《无端欢喜》,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
题图:《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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