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前方上访人员战斗集合

2018-08-14 15:52:24
8.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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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份,母亲打来电话,说老家修铁路占了地,父亲的坟得迁了。

母亲在电话里说:“迁坟的时候怕是要花不少钱,提前做好准备哟。”

我的心一下子就紧了:“这个政府修路占地,怎么还要我们出钱?”

“占地是不错,但那块地不是我们的。你爸爸去世的时候家里太穷了,就没花钱买地,磕了个头,别人也就让埋了。”

“好歹是迁坟,政府总要给点啥吧,再怎么着,划块地也成啊。现在墓价比房价还高,我怎么买得起啊?”

“哎,这个事情还得看政府能不能通融一下,你先回来再说。”母亲说。

1

母亲是县里有名的上访户,从三峡移民搬迁的时候就开始闹。

当时,迁新城的时候有两种补偿方案,一种是补钱,一种是补一套房。母亲嫌补的房子位置太偏,而且那时候商品房才不过100元/平,便选择了第一种方案,结果拆迁款被父亲拿去投资,赔得血本无归。

又过了几年,房价上涨,母亲意识到要想在这城里有个立足之地几乎不可能,之后她又听说,有的老城邻居托关系走后门,在新城里分了好几套房子和门市,便心里极度不平衡,开始长期去县政府上访,要求再补偿一套房。打地铺、挂横幅的招数都试过,但收效甚微。

一人不行,母亲就组织了一批上访户去市里闹。市信访办的工作人员一般会认真地记录问题,然后给县政府的人打电话,让把人领回去。县政府的人来后,先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两天,然后包车送回去,最后再发个千儿八百的补助费。那时候母亲没工作,父亲也因病去世,家里的生活开支,全部来自于政府的各种补贴。

当然,政府对待上访户也是软硬并施,硬的手段就是进拘留所。母亲进拘留所是家常便饭,我要是连着几天不见母亲,就知道她准是又进去了,便会带些她的衣物去拘留所。民警见到我也不登记,也不问什么,直接进里面把母亲带出来。母亲叮嘱我几句后就让我回家,临走的时候,还会让民警给我一点零钱让我吃饭——因为家里就我一人。民警会冷着脸教育母亲几句,然后将皮夹里的钱都给我,有时候,他们有多的水果和糕点,也会让我带回去些。

通常上访户都会带上一家老小一起去政府大楼里打地铺,但母亲从来没让我去过,连材料都不会让我看。

多年的上访,最终还是没能闹到一套房,但母亲仍旧乐此不疲。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母亲把上访的精力和时间拿去工作,或许早就能买上一套房了。

2

我回家的那天,母亲与村里的郭会计通了电话,他是这次拆迁安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母亲在电话中谈到父亲去世前与郭会计的深厚友谊,又说到父亲去世后家里的诸多困难,自己辛苦一人把我拉扯大,现在我还在读书,实在没能力负担迁坟的费用,希望郭会计能跟政府协调一下,给我家补偿一些。

母亲说得声泪俱下,郭会计只说这个问题还在研究,过几日再答复,便挂了电话。

过了几天,郭会计的电话没接到,却接到了另一个亲戚的电话。这位亲戚姓何,年龄跟我母亲差不多,但按辈分我要叫她奶奶。她大儿子年纪轻轻便患上肝癌,跟我父亲同一年去世,埋在我父亲坟墓的不远处,这次迁坟,也有她家。

何奶奶告诉我妈,那一片的征地补偿已经谈妥了,有地的人家都得到了安置,迁坟的迁坟,搬家的搬家。至于像我父亲这种没有地的“黑户”,政府可是不会安排,挖土机直接推过去。

母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他们要是敢这么做,我要告他们!”

“这块地不是你的,当初埋人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手续,你拿什么凭证去告别个?”

“那总要有个说法撒,不说一声就把别人祖坟刨了,这个在哪里都说不过去。他们到时要是敢把坟推了,我就把骨头架架刨出来,背到县政府去闹,看他们管不管!”

“哎呀,到时候别个在上面铺了石头,修了路,你要是敢去扒铁路,直接给你抓到公安局,那可是重罪!”

“那咋办?”母亲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我给你出个主意,现在铁路还没修,我们明天就去请几个工人,把几个领导堵到乡政府,要求他们必须当面给出个解决方案,如果不解决,我们马上就叫工人把棺材挖出来拖到县政府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时候我们再到报纸上、网络上曝光,他们肯定要认怂。”

母亲一听要跟政府谈判,不禁摩拳擦掌,连忙答应道:“跟政府闹我最擅长了,放心,到时候我肯定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第二天,我没有跟母亲一同去大闹乡政府,不过晚上回家后,母亲还是眉飞色舞地向我讲:政府人员如何吓破了胆,如何殷勤地斟茶倒水;她又如何舌战群儒,几个负责人如何被她牵着鼻子走……最后乡政府妥协,同意划一块地集中安置这一带的坟墓,只是迁坟的费需要自理。

对于这个结果我和母亲还算满意,毕竟墓地是最大的支出,迁坟的费用凑一下总是有的。

隔了几日,我便请了风水先生在政府划分的区域内找了一块“风水宝地”,选定了日期,只等时间一到,破土迁坟。

3

听说我们家要迁坟,大姑和大姑父也赶了回来。大姑跟我母亲一样,是出了名的上访户。

大姑在老城里并没有房子,跟政府也没有其他利益纠纷,但她总是以家里经济困难为由,去政府那里要补贴、要资助。实际上,她是我们家族中最富有的,不仅在县里有房子,自己还在市里做着小生意。但她靠着上访,愣是要到了一套廉租房,还给家里身强体壮的四口人要到了低保名额。

在一次上访过程中,大姑被政府人员打了,之后托关系、找律师打赢了官司。这下,大姑发现还是“靠脑壳、用计谋”更靠谱,从此,她开始频繁地找关系、打官司、写上访信。

大姑一家子文化水平都不高,所以常常要把我叫去,代写各种上访信。我写完后,大姑会再自己修改一番,修改后的信件常常通篇充斥着脏话、口水话和病句。她最喜欢用的句型就是:“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想……”比如:“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有个家”,“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读书”,等等。写完后,一定要在信件最后留下一家人的血指印。

大姑听说有些上访户写血书很有震慑力,便也跟着效仿:最开始用红墨水,但颜色和气味都差点意思,之后就用各种动物血。用手指蘸了血在纸上写,一张普通的信纸根本写不了几个字,再稍一修改就面目全非,后来索性只写几个字:“冤”、“还我救命钱”、“救救我们”。

大姑跟我妈最初曾一起上访过,后来两人在上访“理念”上出现分歧后,就此分道扬镳。大姑嫌我母亲太野蛮,没有分寸;我母亲嫌大姑太懦弱,没有魄力。虽然真出事了,两人还是能“共御外敌”,但平时谁都看不惯谁,在上访这事上暗中较劲。

这次迁坟跟政府闹,母亲故意没告诉大姑。大姑刚到家,便邀请我和母亲去吃饭,一起吃饭的,还有从外地特意赶来的自家亲戚。这次迁坟,大家有力的出力,没力的也要来烧柱香、炸串炮竹,这是礼节。

饭桌上,大家坐了一天的车,又饿又累,都埋头扒拉着饭菜,大姑却不动筷子,看着我们吃了一阵后,突然问母亲:“你这次是跟谁一起去的乡政府?”

“何姨,他家儿子的坟这次一起迁。”

“我已经打听了,何姨儿子的那座坟是他们自己的地——政府已经给他们补偿了。”

“不可能,何姨主动打电话说要一起去闹的,这才争取到新墓地。”

“怎么不可能?我问了三伯家的老大,当时他跟何姨一起去的乡政府,统一拿的土地赔偿款。”

母亲不再言语,大姑继续说,何姨拿了补偿款还不满足,便煽动母亲一起去闹,现在她是又得钱又分地:“你被人当了枪使,你知不知道?”

母亲额头开始冒汗,支吾了一会儿,仍逞强地说:“唉,管他是不是当枪使,只要划了地就行,也算解决了一件大事。”

“什么叫划地就行了哟?我给你说,我问了其他迁坟的人,他们都领了2000元的搬迁补贴呢!”

“怎么可能,我问了其他几家迁坟的,都说没有补贴。”

“你怎么这么傻哟,你又不是第一次上访,这些手段你晓不得迈?肯定是郭会计统一叮嘱他们不要到处说,免得到时候都来要钱!”

母亲听到这里已是怒不可遏,当即打电话要问候郭会计的母亲,可一连几个电话都没打通。大姑便劝母亲消消气,明天一起去乡政府跟他们理论。

“我说了,这些事情问一下我,你们自己去办容易吃亏。”大姑挑着眉毛,掩饰不住的得意。

母亲划拉着碗中的米饭,没有说话。

4

第二天天一亮,母亲与大姑便去了乡政府,没有叫其他亲戚,也没有请工人,直到下午才回家。晚饭上,她们给我讲了此次谈判的结果。

政府不仅同意给补贴2000元钱,还会在这基础上再加3000元。郭会计一再嘱咐:“这个多的3000元钱,一是看在去世的欧平(我父亲)的面子上,二是想到你们家确实困难,我们自己几个负责人自掏腰包给你们补贴的,千万不要给别人说。”

“要我说,你当时就是胆子小,是我的话,至少要求他们补偿7000块!”母亲皱着眉头,边说边白了大姑一眼,侧身刨了一口饭。

“哎呀,你这也要有个度,真把他们惹毛了,一分钱都不给你。”大姑说。

“你还是胆子小。”母亲抱怨道,“今天要不是你拦着我,我还要跟他们闹,你看他们敢不敢不给——不行,明天我还要去闹!”

“那你自己去吧,但我把话说到这,要是把这到手的5000块也给闹脱了,莫说我没提醒你。”

我暗想,如果这次是母亲一个人去,5000元肯定能满足了,只是因为是跟大姑一起去的,按母亲争强好胜的性格,她必须要比大姑要得多,这样才能体现她的能力——这更像是一场关乎上访户尊严的竞赛。

第三天一早,母亲便独自一人去了乡政府,不过却空手而归。听说郭会计直接拒绝了她的要求,并借上厕所之名逃跑了,电话也打不通。

大姑劝母亲不要再得寸进尺,母亲则赌气说明天要继续去闹,只要不答应便天天去闹。俩人眼见就要吵起来的时候,大姑接了一个电话,之后脸色一沉说道:“还要什么补偿哟,坟地都被别人占了!”

这时,母亲也接到了工人的电话,工人说,有当地人拦着不让他们卸砖头水泥:“刚刚郭会计打电话过来,说这块地一年前别人就看好了,现在要求我们换地方。”

“不可能,我们选地的时候就问了管理人员,他说的那块地没问题!”

“郭会计说这块地是政府刚征的,有些事情还没跟当地人协商好,现在他正在想办法。”

“他必须给我协商好,日子都看好了,到时候我们必须搬,那块地我们一寸也不能让!要是不让搬的话,我就把棺材背到县政府去,看他们管不管!”

“话不能这样讲,先看看郭会计怎么回复吧,他现在正在协商。我们也不是说一定要埋到那里,到时候跟当地人闹,是讨不到好果子吃的。”

“必须埋到那里,没有商量的余地!”母亲挂了电话,接着便给郭会计打去电话。接通后,郭会计只说了一句“正在协商,稍后回复”就挂了。

虽然母亲话说得底气十足,但明显有点坐不住了,在屋内不停地来回踱步。大姑也托着腮愁眉苦脸,一句话也不说。家里一众来帮忙迁坟的亲戚,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一会儿说要到法院去起诉,一会儿说要跟当地村民干架。

母亲与大姑不断地给郭会计打电话,开始的时候郭会计还敷衍几句,后来索性就不接了。所有人都开始慌了,不断地说着“跟当地人拼命”之类的狠话,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壮胆——大家心里都明白,若真跟当地村民闹起来,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件事情必须政府出面解决。

5

不一会儿,郭会计打来电话,大姑请他来家里详聊,郭会计同意了。

大姑让我出去买一包好烟,说这是基本的礼节。我买了一包芙蓉王,递给了大姑。

郭会计开车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岁数看上去比郭会计小些,但气场却比郭会计大。事后母亲告诉我,那是拆迁办的方主任,是这次迁坟的主要负责人。

方主任一进门便客气地递烟,满面笑容,毫无架子。大姑看着他递上的中华,默默地收起了芙蓉王。

方主任点燃一根烟,一口官腔地说道:“首先,感谢各位对政府工作的支持。其次,我要强调两点:一是这次修路工程浩大,不会因为一两座坟不迁就搁置;二是这次拆迁,政府有统一的补偿方案,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谈判的空间。”

他顿了顿,见大家都没说话,接着说道:“你们看上的那块地是我们前不久才征得的,就是为了安置白水村一带需要搬迁的坟——本来是没有的,是我和郭会计跟政府争取到的——但就在刚刚,当地村民说那块地他们一年前就看好了。”

母亲气愤地说道:“那不能怨我们撒,当时我们请风水先生看地的时候就问了负责人,那块地可以不,负责人说没问题。这个就是你们政府的失职……”

母亲越说越激动,鬓角的头发都抖落了,她捋起头发准备继续说,被方主任打断:“是是是,这个确实是我们的失职,我们没有提前就这块地的使用情况跟当地人做好沟通。首先我道歉,给各位添了麻烦——但是,我们现在要先商量好怎么解决,毕竟人死后讲究个落地为安,不能让你们把骨头挖出来了没地埋,现在临时看块地……”

话说到这里,一众亲戚吵了起来。

“那不得行,我们就要那块地,没有商量的余地!”母亲首先跳出来反对。

大姑见缝插针:“要换地也可以,我们这么多亲戚天南海北地特地赶回来,这些个路费、车费、误工费全部要补偿给我们,每个人至少1万,然后其他的补偿再慢慢谈,谈不拢就打官司!”

大姑父威胁道:“我给你说,刚刚一说到地被占了,我们这些亲戚都说要打,你莫看我们现在坐在这里跟你好好说话,真打起来了,我们个个都是些棒老二,到时候至少一条人命!”

二伯则以退为进:“你们政府多体谅一下我嫂子,我大哥去世后,嫂子一个人带个娃娃不容易,这娃娃现在还在读书,没有挣钱(实际上我已经工作了)。”

方主任也不争辩,等我们说完,才缓缓开口道:“我明白你们的想法,好不容易看上块地,肯定不能说换就换。这件事情责任确实在我们,我道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但现在重要的是该怎么解决。我想的是,我跟当地人继续谈判,你们就提前几天先埋了。到时候人入了土,他们也不好再争。实在谈不好,我们政府可以补偿他们一点。”

“这个迁坟时间都是风水先生看好了的,怎么能说换就换!”大姑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开启了录音。

“哎哟,我的姐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良辰吉日,是日子重要还是地重要啊?日子可以将就,地不能将就——这样,我也请人算过,明后天也不错,适宜迁坟。”

“这个……”母亲与大姑都有点犯难。

“就不要再考虑了,再考虑地都没了。到时候真让他们把地占了,我们就真管不了了,总不能去刨别人的祖坟吧?”

“行吧。就后天,留一天,给我们准备一下。”大姑拍板。

母亲也点了点头。

“但是,”大姑顿了顿又说道,“你们要给我们写张纸条条,签字画押。明确地说,出现一切事情都找你们政府,与我们无关。”

“哎哟,姐姐你还不相信我迈。我把话放在这,到时候要是有任何一个人来跟你闹,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绝对第一时间赶到。好不好?”

“我肯定是相信你的,但还是要写个纸条条,我心里放心点。再说你万一当时不在,我有个条条,来找你们其他人帮忙也好说点。”

“哎呀,你放心嘛。你一个电话我绝对马上到,即使我不到,我也会让郭会计第一时间到。”方主任看了看手表,“我还要到下一家去沟通一些事情,太忙了,我这里先走了,你放心,出事了我肯定给你兜着。”

外面下起了雨,大姑站在窗户边看着方主任的车开远,说道:“前天我中午睡觉,青天白日地竟然看见哥哥从门外走进来,说他过几天打官司,要我们提前准备。我看这个事情还没完。”

6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母亲说,雨把路都打烂了,一双脚在泥巴里走不动道,明天迁坟的要有罪受了。

一早,我和母亲去买迁坟需要用的纸钱、蜡烛、坟吊子、公鸡、白肉,还要给每个工人发一块毛巾、一包烟,这都是礼节。

母亲正在为一块毛巾跟人讨价还价,工人的电话又打来了,说又有一伙人拦着不让打桩。母亲问是不是占地的那一伙人?工人说不是,是一伙迁坟的工人。

隔着电话,我听到那边有人闹嚷嚷地说:“不管谁的坟,只要是迁到我们这里,就必须用我们村的施工队!”

我一听火冒三丈:什么时代了还兴这一套,收买路钱?我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母亲拦住我,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跟这些当地人讲法律肯定行不通,还是要私下里沟通。母亲一边拨方主任的电话,一边抱怨:“这一天天的,迁个坟这么多事。”

母亲跟方主任说好一起去坟地看下情况,我则回家叫上了大姑和一众亲戚。听我把情况说明后,亲戚们个个喊打喊杀,在车子后面放上钢管、甩棍便出发了,一路上不停地说着各种狠话。

但等我们到了坟地,方主任却正跟他们一伙人勾肩搭背、递烟点火。见我们来了,只说了一句:“回去吧,都谈好了。”

我们来势汹汹,一肚子的愤怒和豪情无处可发,可又无可奈何,只得在走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们几眼。

7

按规矩,要在鸡叫头遍的时候破土迁坟,所以迁坟的头一晚我们都没有睡觉。

大家也睡不着,这几天一波三折,各种事情冒出来,一颗颗心都悬吊吊地放不下来,担心明天还会有什么事情。大姑不断跟我们几个晚辈叮嘱:“明天要是有什么事闹起来了,我就上去拼命,死了后,你们就把我抬到县政府去闹!”

母亲拦住她:“要拼命也是我先上,他们要是敢动我一指头,老子就跟他们杠一辈子。”

大姑让堂兄把开山刀拿出来,刀片淋上水,在磨刀石上哗哗作响,闪着寒光。我上次见到它还是大姑上访被打的时候,当时大姑躺在政府大厅嚎嚎地哭,母亲拉着大姑对周围喊:“当官的打人啦!当官的打人啦!我们缴税是让政府为老百姓服务的,不是让政府打人的!”

大姑一边哭一边叫大姑父把家里的开山刀拿来,说要砍死打她的人。大姑父不敢,大姑便一骨碌爬起来,气咻咻地回家把开山刀扛了出来,一路上威风凛凛,人人躲避。到了政府大厅也没人敢拦,打她的人躲在办公室不敢出来,大姑就倚着开山刀在外面骂,骂累了气消了,警察也来了——现在想来,大姑以前颇有些江湖气,要是生在古代也算一方豪杰。

本想着明天将不会安宁,但不想迁坟的过程却出奇地平静,一切都进展顺利,连天都放晴了。

我和大姑在新坟看着工人忙活,一位老人家扛着锄头经过。我担心又是来找茬的当地村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迁坟啦?”老人问道,“要用水的话去前面坎下挑,那里水干净。”

大姑看老人蛮客气,就示意我给他递根烟。

老人接过烟,说道:“最近迁坟的有点多,你看那座,还有那座,都是前几天迁来的。”

“老人家,听说我们迁的这块地,你们这里有户人家也看上了……”大姑试探性地问道。

老人家摆摆手:“不可能,这块地去年政府就征收了,当时村长也上门沟通过。”

“听说那户人家是在征收之前就看上了。”

“那怎么可能。”老人家压低声音走近了说道,“妹儿,说句实在话,我们这的人都不会把坟地选在这里的,都选在那里——”老人家指了指身后的另一片山,“那里地势更高更敞亮,风水也更好些。当然你们这里也不错。”

大姑黑着脸不再说话,我看老人家烟抽得差不多了,又连忙递过一根。老人家说了句感谢话,便走远了。

母亲在远处指挥着工人挑沙灰水泥。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母亲,我相信大姑也没说。

迁完坟后,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算是了却一件大事。大姑和其他亲戚们都回去工作了,我决定留下来陪母亲几日。

那天我跟母亲在外面买菜,遇见了老家的一个亲戚。

“坟迁了?”

“是啊,才迁没几天。”母亲说道,“我记得你们家在坎下也有坟,是不是也要迁了?”

“哪有这么容易迁嘛。我们本来都看好地了,刚刚郭会计给我说,我们那块地被人占了,怕一时迁不了呢。”

“也被人占了?”

“是啊,钱才补了1万块……”

“补了多少?”

“1万啊,钱补得不多,倒是扯起这么多事。”

母亲把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有些无奈地说道:“是啊,钱不多。但扯起这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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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乡村爱情变奏曲》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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