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式营救的十八天

2018-08-21 16:4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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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今年6月在世界杯足球赛如火如荼之时,一条国际新闻也让世界为之紧张起来:6月23日,泰国一支青少年足球队的12名男孩和1名教练,在结束训练后进入泰国北部清莱府的“睡美人”洞穴,而后集体失踪。 从7月2日救援人员在溶洞内搜寻到被困者,到7月10日营救行动结束,这一场众多国际救援力量联合上演的“18天世纪大救援”,最终让13人全部成功脱困。 这个故事充满了离奇、神秘、绝望和反转。而在那个深渊中的洞穴里,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英雄。 仅以这篇真实的记录,向所有参加搜救工作的人致敬。

在几次尝试后,英国人认定洞内情况过于复杂,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他们坚定地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突破进洞,“这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

Rick和John在洞口处撂下了一句:“This is madness!”之后就直接走了。

英国人并不是在夸大其词。长约10公里的“睡美人”洞穴内有许多凹陷、狭窄的通道,蜿蜒曲折。

想要强行突破进洞,即使在摸清正确道路的前提下,还要冲破逆向而来的浑浊洪流,穿行于黑暗而尖锐的岩壁之间。现在洞内水流的能见度只有5厘米。水中锯齿状的钟乳石边缘十分锋利,随时可能刺透胶衣,划破他们的皮肤。水底也遍布碎片,电线、电缆、水泵、管道……各种未知的东西。

Rick和John走入深渊 图片:李硕

Rick和John,是全欧洲最优秀的洞穴潜水员,也是洞潜救援界的“传奇”,众多潜水爱好者心中的大神。

一个公认的事实是,如果这两位英国的洞潜大神都进不去,那么全世界就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Rick和John走了,不是回大本营,也不是回酒店,而是直接去了机场,准备返回英国。

Ben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成为了现场唯一一名具备洞潜能力的潜水员。

他看到营地间不时走动的泰国海豹突击队员,他们都还很年轻。从洞口伸出的几条管道,正在不停地往外排水。连日降雨,道路已经泥泞不堪。鞋子踩进去,必须要提一口气才能拔出来。

山上的植物被雨水洗刷过后愈发葱郁,显得裸露在地表的土黄色格外扎眼。泰国的雨季已经来临,雨越下越大,洞内的积水越来越深,仿佛要堵死最后进洞的可能性。

“这种情况进洞简直是自杀!” 在电话中,Ben对妻子说。

是的。这就是自杀。

但是他必须进洞,他没有任何选择。

走向深渊

6月23日,“野猪”足球队少年Night的17岁生日。他以为这会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但绝没想到,会是如此特殊。

为了给Night庆生,12名足球少年凑了700泰铢,买了不少食物,准备去美塞镇国家公园的“睡美人山”郊游。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骑车去郊游,这群最小才11岁、最大也就刚17岁的足球少年们,都有过沿泰缅边境长途骑行的经历。

美塞是泰国最北的小城,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6月中下旬,烈日当头,雨季即将来临,气压降低,盛夏的闷热压得人透不过气。此时,“睡美人山”就成了足球少年们的消暑胜地。

这天,37岁的足球队主教练Nopparat恰好要去看比赛,25岁的助理教练Ekapol负责临时照看十几个男孩。足球队一行13人来到睡美人山山脚处的足球场训练。

训练结束后,Ekapol骑着摩托车,孩子们骑上自行车,穿过公路、山林、小溪,一路奔向足球场附近的 “睡美人洞”。“野猪”们对这个清凉舒爽的洞穴并不陌生,今年他们就来过4次了。这是泰国第四长的洞穴。长达10316米的洞穴内部沟壑纵横,蜿蜒曲折。

在美塞当地的传说中,“睡美人山”是古代因与平民相恋遭到家族反对,为爱殉情的公主化身而成。横看睡美人山,与侧卧的女性轮廓十分贴合相似,常有探险者冒险前往,偶尔也会发生探险者被困洞中的事故。查无根据的传说,冒险者们离奇的经历都阻止不了人们的好奇心,反而增加了洞穴的神秘性,吸引着当地人前往。

“这是我们的洞穴,美塞的洞穴,我们需要探索它。”美塞镇普拉西艺术学校的校长Kanet说。在当地,探索洞穴是一件神圣的事——4次探索游玩中,足球少年们曾在里面逗留过6个小时,最远的一次大概走了3公里。

这一天,足球少年们来到洞口,Ekapol停放好摩托车,孩子们也把自行车停靠在洞口的栏杆边锁好。有些人脱掉鞋子放在洞外。

足球少年们的自行车还停在洞口 图片:AAP

Ekapol计划用一个小时探洞。Night也想在下午5点前就赶回家,他不想错过父母给他准备的庆生晚宴。他们只带了食物、水和一盏探照灯。装备简陋的“野猪队”探洞之旅就开始了。

每次入洞前,Ekapol都会交代注意事项。和旱季时一样,洞口完全显露出来。但从洞口往里看,深渊处却只有一团黑暗。打开探照灯,教练会引领着少年们往前探索。路上如果想到什么,孩子们会停下来,在洞壁上随意涂画。洞内干燥,路线清晰可见,进洞非常轻松。

等他们深入洞穴时,洞外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雨季即将来临,泰国丛林中的暴雨说下就下,洞口水位暴涨,洞穴里的通道不断被雨水吞没。

等到孩子们返回时,来时干燥的隧道已经被暴雨堵住,原本清晰可见的路线,在惊惧犹疑的作用下变得模糊。他们确信自己并没有走错方向——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封住。他们被困住了。

父母们发现孩子都没有回家,纷纷给主教练Nopparat发信息询问情况。Nopparat也没有及时回复。父母们很慌张。等到晚上看比赛回来,Nopparat一开机,20多条未读信息纷纷涌进来。Nopparat慌了。他开始疯狂拨打Ekapol和队员们的电话,都没有打通。13岁的侄子当天没有骑车去郊游,他告诉了Nopparat:“他们去了睡美人山洞”。

这场持续的暴雨预告着泰国丛林雨季正式到来。山上的雨水往低洼处流淌,冲刷着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植被,再汇集到洞里。Nopparat冲到洞穴入口,发现只有1辆摩托车、11辆自行车停在洞穴前。

他很熟悉这些自行车,不停地朝着黑暗的洞口大喊Ekapol的名字,再喊男孩们的名字,还是没有回应。他从家出发匆忙时,忘记带上手电筒。临近半夜,周遭的一切和洞内的深渊融为一体,黑暗而充满绝望。“那个时候我浑身发冷。” Nopparat回忆道。

这时一束光从洞里透出来。不是他的孩子们,而是一群公园员工。

公园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是看到门口的自行车才进洞查看的。暴雨导致水位不断上升,倒灌进山洞里,洞穴通道被堵住,洞里的路也变得泥泞难走,他们进洞后又不得不退出来。

Nopparat意识到,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他不得不把坏消息告诉队员们的家人。

此时,暴雨已汇成洪流,水位不退反增,逼退了所有尝试走入洞穴的人。美塞国家公园开始向搜救队寻求协助。6月25日,首批泰国海军海豹突击队成员抵达后,也意识到这次洞穴搜索行动似乎并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年轻的海豹突击队员们没有任何洞潜经验,如果是在开阔水域,海豹突击队尚可以迅速强行实施救援行动。但是“睡美人洞”就是一个迷宫,岔路奇多,每个狭窄通道都有可能通向死路。

山洞里水位不断上涨,遭遇狭窄通道,突击队员束手束脚,无法施展任何军事技能。仅仅有勇气是远远不够的。每一步向前挺进都是未知的深度,随之面临着落水窒息死亡的风险。泰国海军海豹突击队指挥官终于意识到面对当前恶劣的天气和激流,所有的尝试不过是一场徒劳。

进不去就索性把水硬抽出来。野蛮的“抽水计划”随即开始。越来越多的水泵从全国各地运过来。人们却发现,抽水成效不大,洞内的水位并没有太多变化,在降雨持续的时候,排出来的水反而还冲毁了清莱府的几万平方米的农田。“抽水计划”也随之宣告失败。

足球少年被困的消息经过媒体的发酵传播,被越来越多的泰国人得知。志愿者们聚集在洞口附近搭锅起灶,为救援队和祈福等待的家属们送上食物。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肉和香料的香气。

63岁的英国探险爱好者Vernon Unsworth,是当中为数不多了解洞潜的人。他说,今年的洪水比去年提前了3到4周。只是这些孩子不走运,在错误的时间去了错误的地点。

得知消息后,他给当地州长写了一封信,列出了他认为世界上最好的3名英国洞穴潜水员,希望泰方尽快通过英国大使馆与他们联系——3名潜水员都是英国洞潜协会顶尖的潜水专家,也是全球洞穴潜水界的传奇人物:Robert Haper、Rick Stanton、John Volanthen。

泰国政府批准Vernon的这项提议,向英国洞潜协会发出了国际援助请求。然而暴雨依旧不停,水位还在持续上涨。洞内的“野猪”足球队没有食物。每多耗1分钟,就意味着多1分钟的危险。

没人清楚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自杀式任务

比利时潜水员Ben Reymenants(下称Ben)是一名潜水教练,在泰国普吉岛开了家潜水学校。他看到足球队被困的消息时,正在菲律宾度假,给妻子过生日。

其实早在几天前,Ben就已经得到足球队被困的消息,后来又看到新闻说几位英国顶级潜水员都已经被请去协助救援,才知道事情比自己想象得更严重。

6月27日晚上,Ben接到朋友Ruengrit的电话。Ruengrit跟泰国海军关系处得不错,他非常了解泰国海豹突击队员们的洞潜经验——几乎为0。Ruengrit代泰国海军转达了他们的救援协助请求,Ben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潜水应急救援包常年打包待命,简单收拾下,Ben就带着85公斤的潜水装备飞赴泰国。

在Ben携带的85公斤行李中,除了常规的胶衣,两套水肺之外,还有一套专业级别的CCR(密闭式循环呼吸器)。CCR是专业潜水员必备的水下呼吸器,虽然造价动辄高达数万,但是高效而又轻便。

“为什么找我?”虽然有媒体把Ben当作是泰国当地排名第一的洞潜者,但Ben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我很有可能比所有洞潜指导员的经验都丰富,潜水的深度也更深,但这就说明我是最厉害的嘛?也不一定吧,不过我倒可能是最疯狂的那个?”

此时,救援已经有了初步进展。在泰国皇家海军的努力尝试下,已经在距离洞内一处名为“芭堤雅海滩”800米远的地方,设置好了无线电通信和灯光。但在持续降雨中,水位突然以每小时30厘米的速度迅速飙升,泰国海军不得不撤退到距离此处约1.5公里的3号营地。

救援现场手绘的洞穴图 图片:谭晓龙

3号营地——众多国际救援队口中的“Chamber Three”,在之后的10多天中,就成为了救援的分水岭——普通救援人员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才能抵达终点3号营地,而这里,却是国际洞潜专家实施救援的起点。

6月28号下午3点,Ben和Ruengrit来到“睡美人洞”,在洞口查看险情。正碰上英国洞潜专家Rick和John刚从洞里出来。“这里面太疯狂了!”两人感叹着激流太猛,能见度太差,看起来十分疲惫。

Rick和John在前一天抵达,并已经开始尝试救援。虽然二人是人类洞潜技术巅峰一样的存在,但也只能勉强挺进3号营地。他们遇到了强劲的水流。悬浮的沉积物降低了水流的能见度,在其中潜行,“就像开着你的车头灯在浓雾中驾驶”。

一个所有救援人员公认的事实是,如果这两位洞潜大神都不行,那全世界就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6月29号,Ben和泰国海军开始尝试洞潜救援。双方约定。泰国海军负责运输,Ben负责从3号营地潜往洞穴更深处。

泰国海豹队员们扛着绳索,运送大量的气罐挺进到3号营地,Ben紧随海豹队员之后。在部分泥泞难走的路段,必须要背着沉重的潜水装备爬上去,Ben调侃道,“那感觉像是在爬珠穆朗玛峰”。

当Ben他们最终到达3号营地时,水流能见度只有5厘米,几乎没办法读清仪器。Ben的CCR装备虽然更轻便,但是如果水下能见度过低,无法读取仪器,同样会引发致命的危险。从3号营地开始,泰国海豹队员原地待命,Ben戴上呼吸器开始进行洞潜。

Ben用绳轴布线150米 图片:Ben Reymenants

Ben拉着自己带来的绳轴,一路往狭窄的洞里潜进,大概布了150米长的路线:“在很多狭窄闭塞的地方多次被卡住,还陷入了急流漩涡。我开始返回。在返回途中,也就是过了2号营地的某个狭窄处,我碰见了Rick和John,他们正往洞里进,而我正往洞外走。”

Ben告诉两位英国专家,能见度太差,水流太急,“感觉像是激流把我往外拉扯一般”。Rick和John也觉得这个情况过于危险,几人掉头出洞,跟泰国海豹突击队总指挥官汇报洞里的险情。

Ben的首次进洞就以失败告终。然而代表着国际顶级洞潜技术的英国大神们,在几次尝试后认定洞内情况过于复杂,超出自己能力,径自打道回府,直接去了机场准备回国。

睡美人——听起来似乎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名字,可洞内情况却如此复杂,让众多国际潜水顶尖技术的高手们纷纷败北。

“睡美人洞”是位于泰国和缅甸边境山脉睡美人山脉之下的岩溶洞穴群。法国洞穴探测队早在1986年和1987年首次对“睡美人”的主要洞穴进行了调查。而在2014年和2015年,英国洞穴探险者Vernon,以及他推荐潜水专家名单上的第一个人选Robert,曾对“睡美人”再次探查。就在那次,洞潜成员、英国潜水员家Martin Ellis绘制了“睡美人”的初步图纸。

长约10公里的洞穴内有许多凹陷、狭窄的通道,蜿蜒曲折。虽然在旱季时,人们可以轻松地徒步进洞。但每逢雨季,洞内却险象环生。

在雨季,“睡美人”的洞口会被淹没,洪流不断喷出。入口处张贴了建议不要在雨季(7月至11月)进入洞穴的标识。想要突破进洞的洞潜专家,即使在摸清正确道路的前提下,还要冲破逆向而来的浑浊洪流,穿行于黑暗而尖锐陡峭的岩壁之间。锯齿状的钟乳石边缘十分锋利,随时可能刺透胶衣,划破他们的皮肤。进洞会变得异常艰难。

谈到洞内的情况,John形容它是被水淹没的黑暗深渊,水下可见度很低。最早进洞尝试时,水下有很多碎片,电线、电缆、泵、管道……各种各样的东西。

Ben对英国人的离去感到莫名其妙。虽然此前英国人表示过,在这种情况下的救援非常危险,甚至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救援事故。救援应该取消,这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况且,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孩子是否活着”。

但Ben不理解的是,在尝试失败后,英国专家为什么不在原地驻守,研究下一步救援对策?“我看过那部纪录片《潜入不可知之地》(Diving into the Unknown),里面Rick和John遇到困难时,也没有立即离开啊!为什么这次却直接飞走了?”Ben十分不解。

在Ben的印象中,英国专家几乎不怎么跟他讲话。他曾上前问英国人借路绳,也被“粗鲁”地拒绝了,“你不能跟我们借绳子,你只能买。”

有人给Ben的朋友发了一张英国人在机场准备登机的照片,看来英国人确定要飞走了。

此时,在没有英国洞潜专家的协助下,孤身探洞简直就是去自杀。Ben还记得第一次他看到洞内磅礴洪水时的情景——“就像科罗拉多的河水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泰国海豹突击队的总指挥官却依然坚持,继续派突击队尝试救援。Ben和泰国海军指挥官再次强调洞内的险情,里面太危险了。

海豹突击队总指挥官了解情况后,感谢了Ben做出的努力,以及他无畏的勇气。

Ben却看见泰国海豹突击队员们还在正在做洞潜的准备。他不解地问总指挥官,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啊?

总指挥官说,还是准备要尝试下,如果就这么放弃12个孩子,不做出任何努力,泰国皇家海军海豹突击队,将永远无颜面对泰国人民。

Ben有些动容。他看着这些年轻的海豹队员们,他们大多是19、20岁的年纪,没有什么洞潜经验。Ben今年45岁,膝下无子,都可以做他们的父亲了,而他却有丰富的洞潜经验。

Ben给妻子打了一通电话:“这简直就是自杀!”

是的。这就是自杀。但他必须进洞。

在Ben的菲律宾美好假期被打断之前,他正给妻子过生日。妻子知道丈夫的洞潜水平,她也知道在洞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自己的丈夫更应该去救孩子。

6月30日,Ben第二次走入深渊。

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中国队来了

中国救援队的行动,始于一个微信群。

从事件开始,中国洞穴救援联盟的微信群里,就开始陆续收到钱治和田明义的整合资讯。不管是泰国最新救援进展的新闻,还是全球最专业的洞穴研究历史资料,钱治看到后,会不断地翻译、搜集、整合。

钱治是国内最早得知“野猪”足球队被困的中国人之一。他是中国贵州省洞穴协会秘书长,常年与亚洲洞潜联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钱治说,早在6月23号晚上10点左右,泰国洞穴协会的主席第一时间给他发了邮件。内容大致是孩子们被困,水很大。第二天下午,泰国洞穴协会的会长去现场查看了情况。

就在足球少年们被困洞穴的时候,华南农业大学的田明义教授正和法国同事在双河洞考察。法国同事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的一个考察报告说,自己曾经去过那个洞里考察,洞里很复杂,部分洞段很容易涨水。“小猪们”很危险,救援不易。田教授于是把法国同事的救援图发到了中国洞穴专委会的微信群里。

此次中方救援队员之一、北京平澜公益基金会的周亚辉说,最开始国内没有找到信息渠道,他们看了群里不断转过来的翻译文章,才了解最新的救援进展。后来参与搜救的中国救援志愿者多是从这里获知很多信息。

平澜的另一名队员李硕,也在这个微信群里。李硕从6月24号开始就密切关注泰国救援事件的报道。李硕擅长探洞的绳索技术,但没有类似的洞潜救援经历。27号凌晨,平澜公益基金会的秘书长王英颉告诉李硕,要做好可能去泰国救援的准备。

根据李硕当时的了解,那时候英国洞潜专家已经在搜救当中,现场也已经有将近上千人了。比自己厉害的高手都在那儿,去那儿的意义究竟大不大?连妻子都问,你们能去得成么?他怀疑这次会跟以往一样,行动临时因为各种原因取消。

他没有多想,还是准备好了绳索装备,又拿上了可能用到的潜水胶衣、脚蹼、面镜等潜水装备,以防涉水救援。

6月28号,平澜赴泰救援的微信讨论群成立,负责人王珂紧急招募成员。首批成员既要相互熟悉,又要有过山地合作救援的经历。救援涉及到洞潜,王珂请来了10年前教他潜水的教练谭晓龙。

晚上9点多,谭晓龙接到电话。王珂说,事发地是在泰国北部,洞穴的雨水涨了,堵住了孩子们来时的路。谭晓龙没去过那个山洞,也没有相关资料,但凭经验就能预判到,孩子们存活的几率比较高,搜救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

6月29号上午9点50分,平澜公益基金会首批4名成员王英颉、周亚辉、李硕、谭晓龙登上从北京飞往清迈的MU2569航班,下午3点抵达泰国清迈。另外两名湖南队员龚晖、谭章也迅速赶到当地支援。救援后期,7月6号,张广瑞和王珂又加入到平澜的救援行动当中。

从清迈开车到救援现场,路况并不好。汽车驶进森林已经是傍晚。路没有修完,再加上雨季时连绵的降水,不断冲刷着山体。有些地方,还能看到裸露的土地和山体。

负责翻译的志愿者魏齐磊望着漆黑的山林,跟另外两名泰籍志愿者说,咱们待会是不是要在山上住帐篷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3个轮流睡觉,得有一个好好看着。

车开了大概3个多小时,直到夜里10点多,才到达“睡美人洞”洞口旁边临时搭建的救援指挥现场附近。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指挥部灯火通明。

此时,另一批中国救援队也已经出发。

北京绿舟救援队队长王林一开始也没觉得这事有多大,贵州地区很多喀斯特地貌的洞穴也发生过走失。但这次是13个人,又加上泰国连日降雨,直到听说国际救援队伍进驻了,依然没有任何进展,这才觉得不妙。“23号一直到28号,没想到会有这么长时间”。绿舟救援队辗转对接泰方的基金会,申请立即加入到救援。

连日降雨,大本营遍地烂泥 图片:Ben Reymenants

绿舟和平澜,虽然是两拨人马,但早期都是国内民间公益救援队的成员,彼此之间都很熟悉。绿舟救援队孟志刚擅长探洞,曾探索过北京地区目前已知最深的洞穴。

28号晚,绿舟救援队决定派出第一梯队前往泰国救援。王林、孟志刚、王旭东、杜连洋等5名队员于6月29日21点30分乘飞机赶往清迈。

绿舟到了营地后,跟平澜的几位志愿者有过短暂的见面交谈,但是这两支中国救援队很快就转向不同的救援方向。绿舟负责“山地救援”,平澜负责“洞穴救援”。

中国救援队并不孤单。就在泰方的国际救援发出之后。6月28日,美国军队第353特种作战小组和第31救援中队的飞行员们,也飞抵达泰国。

全球救援力量都在注入进泰国这处偏僻而陌生的丛林。

英国“队长”

这是Ben一生中最危险的下潜。

Ben在9岁时看了一部007的电影《最高机密》而迷上那片神秘的海域,23岁时就拿到了探险级别的“氦氮氧混合气(Trimix)潜水员”资格。

在埃及的一家潜水公司打工时,年轻气盛的Ben曾遭到顾客诬陷,一气之下愤而离职,开始辗转全世界各地潜水。巴厘岛、大堡礁、斐济、斯里兰卡、加那利群岛……他在一个又一个的潜水胜地放逐自我,探索水下的极乐世界,也顺便掌握了丹麦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等多种语言。

普通的技术潜水员在潜了20多年后,往往会坐在办公桌前,走上行政岗位,即使偶尔来了兴致,一年也只下水两次。而Ben现在每年有300天都在潜水。

在一次潜水事故中,Ben在水下100米的深度因压缩空气耗竭而一度昏厥,幸好队友及时发现,Ben才被及时抢救,捡回来一条命。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从那以后,Ben不仅追求这片神秘海域给他带来的快意,也拿到了洞潜救援的身份,以志愿者的身份在世界各地救人。在过去10年中,Ben已经参与了300多起救援案例。

执行这次“自杀式”任务,Ben明白这几乎是用生命在救人,否则他绝不会走这么远的路。洞内最窄的通道宽度只有肩宽,他必须匍匐前进,脱下自己的装备,推着装备钻过去,一直推过通道。

从3号营地出发,整个洞穴搜索最困难的部分,就是通过洞穴的T字岔路口,那是洞穴的一处狭窄部分,有一个急转弯。更难的是在岔道中找到准确的路,“这里有很多死胡同,是一个大型的迷宫”。多亏了一张30年前的法国探险家绘制的地图,Ben才能准确定位。

几天后,Ben差点在T字岔路口这里一去不返。当时Ben和Maksym Polejaka一起进洞,Ben在T字岔路口走错了路,他以为自己“这次交代在这里了,再也出不去了”,幸好Maksym把他拉回了50米,他才得以出洞。

在一处低点,Ben找到了一处走廊通道。“开始以245度的角度开始布线,这个路线方向和地图上指示的方向一样。”Ben说,他往里又布了200米的路线绳,找到了连接主隧道和通往芭堤雅海滩的正确通道。

绳索用完后Ben就出来了。当他返回到3号营地的时候,泰国海军非常兴奋——Ben竟然一个人突破了英国技潜专家们都没有通过的难点。Ben又花了近2小时,才从3号营地走出洞。刚返回洞口不远处的军帐,他就碰见了刚从机场赶回来的英国人——泰国海军早就已经把Ben的突破性进展迅速传到大本营。英国技潜专家们得知难点被攻克后,马上取消了航班,打了出租车又回来了。

Ben和搭档进洞布线 图片:Ben Reymenants

泰国海豹突击队总指挥官希望,Ben能和英国专家团队强强联手,一起合作。“这个洞穴很长,我们加起来只有5个人具备探洞能力,我们必须一起合作。”Ben说。

“好吧,我们可以一起合作,但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进去!你潜水的时候我们就走,我们潜水的时候你必须走!”英国专家们说。Ben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他对几位英国专家们说:你们想占据主导权吗?无所谓,我不在意谁主导。

泰方也开始加入作业,轮换铺线。一个团队正睡觉时,另一个团队继续,布线工作开始快速往前推进。合作救援加快了铺路设线的进程。但是长达8小时的潜水工作依然非常熬人。

中国救援队员谭晓龙说,在洞穴潜水中,布置绳索非常重要。在“睡美人”的水下很难辨识方向,只能闭着眼前进,连东南西北很难辨别清楚。潜水员们没有大量的时间可以浪费,他们不能无休无止地找出口,尤其是在搜索的阶段。风险非常大。

他说,最早布线的人可以称得上是无名英雄。

唯一的希望

6月29号,谭晓龙、周亚辉、李硕等人到了临时搭建的泰方指挥中心,已是夜里。离指挥中心还有一公里,只能下车步行前往。路上都是烂泥,随时都会滑倒。

平澜的队员们跟当地府尹的对接很不顺畅。当天晚上,他们没有拿到大使馆的公函。没有官方文件,他们只能去志愿者团队报道,也无法分派到任务。

6月30号,他们拿着大使馆出具的公函,直接找到了泰国海军的对接人报到。谭晓龙在营地想找泰方要地图。一个泰国军官坐在简陋的营地一动不动,他看着翻译和谭晓龙说,没有地图。

遭遇冷遇后,谭晓龙让妻子发来他的潜水教练资质证明图片。他想要尽快加入救援,不得不拿出能证明自己可以参加救援的证据。

他们很快被分派到洞穴救援。泰国海军派人带领着队员周亚辉,进洞了解情况。进了洞口,走过1号营地,到了不得不潜水的地方,周亚辉才觉得“情况很复杂”。

“洞很大,往里走100米左右就要开始蹚水,水淹没膝盖,最深能到大腿。走到最远端的高地就是要潜水的点,潜水点附近的抽水机正不停往外抽着水,能见度低,”周亚辉说。他们需要顶着水流潜水,而且当时不知道潜水的距离是多少,难度很大。周围很嘈杂,呼吸不顺畅,水下的深浅也不知道。他意识到,自己“没干过这种事”。只能暂时原地待命。

狭窄的通道,有时要脱掉装备才能钻过去 图片:Ben Reymenants

当天营地还没有其他国家的国际潜水员,只有Ben和一些泰国潜水员在。刚开始,李硕还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英国技潜大神,一问才知道是比利时人。

谭晓龙告诉Ben,自己是潜水教练。

Ben很腼腆,说话声音不大,看到眼前的这个中国人拿出的潜水教练资质证书图片,很惊讶,说救援队就缺他这样的人,现在只有他们5个人在往前突进。

可是救援不是探险,谭晓龙没有潜伴,救援风险太大。Ben说,他有个朋友是一个人来,等人到了,紧急情况下可以考虑给谭晓龙临时作为潜伴。

Ben热情地跟他们分享洞里的情况:洞里能走多远,要潜多远,多深,哪个地方有什么危险,什么地方特别窄,什么地方水流特别强。

Ben还说,他去得早,那时候洞里水流最强的地方不能回头。一不小心,头盔会飞,面镜可能会飞。他的装备是前挂式的密闭循环呼吸器,是更轻更小的CCR,即便如此,通过洞里最窄的地方,穿着装备依然过不去。潜水的时候要脱掉装备,塞过去,人再挤过去,再穿上装备。就是这么难。

周亚辉隐隐觉得,眼前的这名比利时人干了很多工作,而且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依然坚持着往前探索。从此Ben就成为了周亚辉口中的“那哥们儿”。

前一天还很混乱的临时救援指挥中心,第二天已经变得分区合理,车辆秩序井然。洞穴入口处建立了一个后勤营地,场地区域分明:泰国海军海豹突击队的禁区,其他军事人员和平民救援人员区,亲属休息区,以及媒体和民众区。

来自中国的另一支救援力量,绿舟救援队,在出发之前就定好了山地为主的搜索方向。在出发前,他们拿到了一个疑似支洞口的坐标点。有可能孩子们就被困在这个支洞口里。找到这个坐标点,是他们此行的最大目标。

6月30号,绿舟救援队把自己的诉求传达给泰方,希望7月1号去这里搜索。泰方同意了,并派了泰方人员和当地志愿者跟随。

导入坐标,在谷歌地图上查看,绿舟的队员们开始评估从哪进方便,大概距离是多少。评估出来以后,已经是深夜了。收拾好装备,准备明早出发。理想情况下,绿舟救援队顺利找到坐标点,进洞后就能找到受困的足球队。

如果洞穴救援队始终无法攻克睡美人洞的主要隧道,这似乎是找到孩子的唯一希望。

“有人在敲击”

6月30号下午4点半,绿舟救援抵达指挥中心报道。和平澜救援队成员见了面,简单互相交换了救援信息之后,绿舟就去了山地救援住的营地。

山地救援营地其实是一座寺庙,但是设施齐全,供应饮食,可以上厕所、冲冷水澡。他们搭了帐篷住在两间肃穆庙堂的空地上,正对着帐篷的桌子上摆着肃穆的金身佛像。

绿舟救援队的队员杜连洋信佛,他每天跪拜,吃素食。附近的居民知道后,以为整个绿舟救援队都吃素,不断送素食给绿舟队员。几天后,连洞穴救援的平澜小组成员也受到“特殊照顾”,中国的救援队员们不好拒绝当地人的热情,很无奈,只能告诉他们:“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吃素,我们需要肉,需要能量啊!”

7月1号。绿舟一行十几人跳上几辆黑色皮卡,奔往坐标点。距离坐标点还很远,皮卡就已经无法行进,所有人不得不下车步行。路非常难走,最前面的泰国军方拿开山刀开路,每个人的负重都在20公斤以上,再加上逐渐变大的雨势,山上全是泥,特别滑。走一步,退两步。

山地搜救需要用砍山刀开路 图片:王林

绿舟的原计划是锁定到洞穴后,孟志刚先下洞,王旭东第二个下洞,如果再需要支援,王林再下洞。

让所有人都泄气的是,历尽磨难才抵达坐标点所在的支洞洞口时,发现已经有人提前赶到了。当时,同样在山上搜索的,还有日本队和俄罗斯队。最早赶到的泰方拉起了警戒线,把后来赶到的几支救援队都挡在了外面。

更让人泄气的是,经过证实,这个支洞口没有什么用。

情势却比想象变化得还快。晚上8点半,绿舟救援队接到了紧急搜索指令,又出现了新情况。指挥中心接到消息,有人在另外一个洞内听到了敲击石头的声音。

绿舟的队长王林十分兴奋,顾不上通知志愿者翻译樊文豪,绿舟救援队10分钟内,迅速出发。

这条路比昨天的路更加难走,但绿舟救援队队员们是兴奋的。漆黑的夜里,穿过低矮的菠萝地、爬上小断崖和陡坡,顾不上身上的伤,一路前往目的地。一走一脚泥,一踩一脚水,队员们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他们抓着藤蔓,继续往前爬。

打头的泰国向导穿过一个洼地以后,突然开始高举着手走,并示意队员说话小点声,“这里面都是坏人”。跟在后面的队员很奇怪。后来打开GPS才发现,那里离泰缅边境只有300米。只顾救援,却忘记这里就是最著名的“金三角”,他们夜里走的正是危险的泰缅边境线。

又找了1小时,还是没有找到敲击声的来源。绿舟队的成员觉得坐标有误,赶紧设法联系指挥中心,对方回复说,指派给你们的点位置有误,可能偏移了十几公里。

绿舟的队员只能放弃搜索,回到营地。这已经是7月2日凌晨3点。

后来英国技潜专家团队成员Mike Clayton才解释:“敲击声”是泰国海豹突击队的队员听错了,其实那只是水纹回声,而不是孩子的求救。

绿舟救援队回到营地倒头就睡,睡了几个小时后再次出发。

按照泰方规划的山地搜索战略。一开始,美军、中国等几个国家的救援力量集中在山地,孩子失踪的主路口是明确的,他们想找到连通出口的其他支洞口。

寻找支洞口,成了国际搜索队的主要目标。 图片:王林

山洞复杂,但是搜索队伍仍希望从山顶上找到真正能联通主通道的支洞口。除了钻井队,山上所有人都在找洞。

7月2号,绿舟的队员发现了一个60米深的竖井,竖井不大,也没有凉气。做好绳索保护后,队员孟志刚率先下洞,里面确实有个支洞。走了一遍,发现是个死洞。

“山地救援计划”再次宣告失败。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一无所获的绿舟队员们开始往回撤。他们准备回指挥部,讨论第二天的搜索计划。

天又开始下雨,他们不知道负责洞穴救援的平澜进展如何,那帮哥们儿的救援是否也是如此坎坷。

国际救援联队

6月30号,“野猪”失踪第七天。

美军牵头制定了运输救援计划。计划由泰国、美国、澳大利亚和中国为主的国际救援联队,源源不断地往洞内运输气瓶和物资,打算在3号营地建立一个气瓶供应储存区,为英国洞潜协会为主的几位潜水员供给气瓶。

7月1日下午,运输计划终于开始。平澜的队员们收到指令,迅速穿戴装备,准备进入洞穴行动。从洞穴入口到3号营地之间,规定每人负责一段传递范围,手递手地接力传递。结果一开始就脱离了原计划。

原计划2小时一轮换,刚进去20多分钟,周亚辉看到李硕也进洞了,问:你怎么过来了,不是俩小时轮换吗?李硕说:人家说了,美军觉得人手不够,把我们全派进来了,这就是临时改变的,觉得速度有点慢,所有人就上来了。

泰、美、澳、中组成的国际救援联队,耗费大量的人力资源,目的只有一个,尽全力保障国际技潜专家团队的体能,尽全力为他们提供所有的设备物资。

源源不绝的气瓶被运到救援现场 图片:Ben Reymenants

从3号营地开始,只有技潜专家团队才能潜进。国际救援联队虽然汇集了各国的救援力量,但并不十分精通洞潜作业。据周亚辉说,澳方没有准备合适的头盔就进了洞,一名澳大利亚特警刚进洞,就直接撞到了脑袋。

平澜的队员李硕更是懵的。他刚进洞没多久,还没开始适应洞内的复杂环境,美军指挥官就像好莱坞大片中一样大喊“Go!Go!Go!”塞给他气瓶催他赶紧下潜。而潜水经验较少的队员龚晖,出于安全因素,索性直接放弃进洞。

周亚辉被塞到一个气瓶,潜了下去,闭上眼睛,摸着绳索往前走。水里并不是只有绳索。岩石锐利的尖角可能会划破皮肤,有的地方要侧着身体才能走,同时还要保持气瓶的稳定。遇到电线,他还想办法绕过去。

潜了一段距离后,慢慢上升,脑袋露出浑浊水面。迎面而来是一张美军士兵的脸:Are you OK?

周亚辉通过了,原地等待后面的队友谭章。他盯着水面,看到一束头灯的光芒从水里出来,越来越亮,以为谭章马上要浮出水面的时候,这束光又没了。

没了?他赶紧潜回去,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出去一看,谭章正在跟美军比划,原来是谭章没有带配重块,浮力太大,沉不下去。

泰国海豹突击队员在黑暗中搬运气瓶 图片:Ben Reymenants

出发前,他们特意咨询了一名泰国技术潜水最好的专家,是否需要带配重块。得到明确的回复是“不需要”。谭章信了。周亚辉却建议他背着,以防万一。谭章没听,带那么沉干吗?背进去再背出来,原本颇为复杂的路况加上配重块只会消耗更多的体能。

结果谭章真被卡住了。周亚辉说,其实沉不下去,人也能勉强过来,但是浮在水中,装备可能会卡在电线或者石头上,这就很危险了。一个经典的潜水员死亡原因就是被卡住。

谭章被卡住之后,没有慌,冷静地退回去了。美军没有现成的配重块,只能找体积更大更沉的两个大铅沙袋吊在身上,才勉强顺利地通过了第一段潜水。

洞穴内部不像防空洞一样平整。在大型岩溶洞穴中,有山峰、峡谷、孔洞、裂缝等复杂地貌。再加上能见度极低的激流,即使还没到3号营地,就已经危险重重。

搬运作业结束后,李硕正准备要潜水出洞。拴在一侧的密封装备桶却因为有空气浮起来了。人虽然潜下去了,绳子却卡在钟乳石的缝里,不能动弹。李硕用力挣脱,却发现面镜也进水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洞内的激流本身就很浑浊,即使面镜进水,对视距的影响也不大——反正也是一样看不清。

李硕拉不出卡住的装备罐,一手抓着的导引绳也不敢松。他在水里挣扎了一会。跟在后面的周亚辉看到这个情况,立刻把李硕的装备桶被摁下去,危机才得以解除。

一天下来,每名队员都磕碰了好多次,浑身是伤,脚底被水泡得起皱发白。

7月1号这天,泰、美、澳、中组成的国际救援联队运输了190个气瓶,2号又运了100多个气瓶。“运到后来,专业气瓶完全不够用了,我们发现很多压缩空气瓶很多都是渔民用的,泰国从全国征集的旧瓶。”周亚辉说。

气瓶运输到位,万事俱备,下面就开始国际技潜专家们的上场了。孩子们至今生死未卜,所有的一切,都在此一搏。

“Hooyah”

“山地救援”行动失败,国际技潜专家能否成功未知。

大雨连绵不绝。距离“野猪”足球队失踪,已经过去9天。在过去的一周里,救援一直在进行,但各国救援队原本高涨的信心,在连绵的降雨中浸泡,被不断的失望击垮。

第一次风险评估后,泰国海豹突击队指挥官不得不对外承认:“我们找到男孩们的希望渺茫。”几位参与一线救援的队员事后一致表示,那是最黑暗的时刻,救援行动坠入深渊。

只有孩子的父母们彻夜不眠,死守在洞穴入口。人们在最脆弱的时候,往往会把宗教当作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在信奉佛教的泰国,烧香拜佛似乎就成了人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泰国政府请来了一位女巫师作法。女巫师告诉家长,他们拿着九头蛇的佛像去洞口请罪,请求神灵原谅,不超过一个星期一定能找到孩子。

一名居住在美国的泰国女子在facebook发文,说梦见一位公主告诉她“别再浪费时间搜寻这13人,若没见到高僧Kruba Boonmee绝不放人。”消息快速传遍了整个泰国。6月29日,这位缅甸高僧专程前往泰国,深入洞穴为失踪的孩子们做法事。

高僧做法后,连续3天都没有下雨。雨慢慢停了,水位开始下降,洞里能见度提高,水流也没有那么强劲了。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澳州队员在洞中 图片:谭晓龙

7月2号,Rick、John、Ben以及2名泰国海豹突击队医疗官等人组成了突击小分队,开始从3号营地挺进。从3号营地到“芭堤雅海滩”长2.5公里,他们要找到Ben布置好的路绳,再突破到“芭堤雅沙滩”,那里是最有可能发现孩子们的地方。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在距离“芭堤雅沙滩”200米远处,英国人让Ben和泰国医疗官原地待命,Rick和John继续突击。

过了“芭堤雅沙滩”,继续往前潜行。John再从水面浮出时,终于发现了那些200多个小时没有看到阳光的眼睛。

少年们和教练Ekapol还活着,他们在斜坡上紧凑地坐着。

“你们有多少人?”John问。

“13人。”

“太棒了!”John向他们保证,明天会有更多人来救他们。

Ben就在芭堤雅沙滩不远处等候,知道找了孩子们,觉得太不可思议。

12名足球少年,其中6人没有吃任何食物。是Ekapol让孩子们在高地逗留,保存能量,通过饮用岩壁流水赖以生存。Ekapol教孩子们冥想,让他们保持冷静。孩子也曾经试图寻找出口,轮流挖掘洞穴墙壁,并且“节俭”地使用手电筒。

得知足球队被找到,并且全员幸存,整个大本营沸腾了。

John与孩子们对话的视频被传到网络上,迅速蔓延开。泰国海豹突击队也兴奋地在facebook上用泰文宣布:“12只野猪和教练走出洞穴。每个人都安全。”最后,不忘补上美国海军那句激励的口号:“Hooyah!”

看不懂泰文的外国网友不明白这条信息的主要内容,但能看懂最后一个英文单词,Hooyah,这句美国海军特有的战斗口号,此时依旧振奋人心。

平澜公益基金会的翻译魏齐磊当时正在看世界杯,巴西刚刚进了一个球。住在隔壁的泰国同事突然敲门进来,催着他看电视上的新闻,直播新闻的标题是“找到了”。魏齐磊马上拍照发了朋友圈。很快,他又接到平澜队长王英颉的通知:马上开车去指挥中心,赶紧找到司机。

李硕和周亚辉接到消息时,刚从洞里出来回到酒店。两人四目相对,半信半疑:“真的假的?”队长王英颉说赶紧下楼,咱们到现场。只有谭晓龙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但没有想到会比设想的提前了两天。他刚洗完衣服,朋友圈发了一半,就听到了找到的消息。

几个人在路口等车来的时候,只见新闻车、救援车,疯了一样往指挥部方向开。

专车司机已经睡了,只有一辆小皮卡开过来,他们直接跳上车,催促司机出发。数以百计的志愿者和军事人员堵塞了通往洞穴的山路,奔赴营地。

指挥中心的所有人都在欢呼庆祝。这里灯火通明,几乎所有人都在微笑、庆祝、拥抱、拍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有的人还来不及吹干头发,赶到指挥中心时头发还是湿的。指挥中心外,上百个媒体记者拿着相机,被拦在线外。

泰军总指挥官比往常更加开心。他和英国洞潜专家围坐在第一排,坐在简陋的指挥桌前正式公布了消息,说话时嘴角禁不住上扬。人群一片欢呼。

发现孩子当晚,英国技潜专家分享当时的救援情况 图片:谭晓龙

Ben并没有和英国洞潜专家们坐在第一排。谭晓龙看到他安静地坐在后面角落里。在Ben的印象中,海豹突击队的总指挥官是个严肃的人。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军人,后来却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激动。最先发现足球队的Rick和John心情十分复杂。“他们找到孩子时,虽然松了口气,但内心并没有真正放松下来。”同在英国专业技潜团队的Mike说。

那一晚,在所有人都开派对疯狂庆祝的时候,刚从被困者所在的9号营地潜回3号营地的技潜专家团队很清楚,人是找到了,但要把他们全部活着带出来,这个基本不可能。

再陷深渊

发现孩子之后,英国人当场就把Ben踢出了技潜专家队伍。

当John潜回,潜回“芭堤雅沙滩”与原地待命的Ben和泰国军医汇合时,Ben提议,应该立即把孩子从洞里救出来:“我们有足够多的氧气全面罩,为什么不直接营救呢?”

John对他喊道:“Ben,shut up and go away!”

Ben很愤怒,但更伤心,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与英国专家们吵架,索性直接出洞,离开泰国,回菲律宾继续度假。

离开之前,Ben把自己带来的救援装备,全部留给了泰国海豹突击队。

7月3日,“野猪”足球队被困第十天。“泰国洞穴救援”的性质从“搜救”变成了“营救”。

全球最顶级的救援专家们都提出自己的看法,各方救援队都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与此同时,洞内的孩子们也被安排了泰国医生及时治疗。为了改善他们的健康状况,大量的食物也运送进来。

为什么不直接让孩子们潜水出洞?

从受困者位置到3号营地的潜水距离是1500米,连潜水员进出都需要消耗近5个小时。专业潜水员在能见度极低的激流中,尚且还能摸索前行,但这些孩子没有人会游泳潜水。

睡美人洞内布局图

Ben后来也觉得,让孩子游泳出来太困难了,而且在能见度太低的情况下,孩子会极度恐慌。特别是在下雨的时候,水流太强,而孩子太弱,被困多天,有些人肌肉萎缩,甚至站不起来。

一些洞穴救援专家认为,最保守的方案就是等待洪水消退。但是泰国的雨季通常持续到10月,营救需要拖数月时间。食物供给还可以保证,但是洞内越来越多的救援队会消耗更多的氧气。事实上,在接近洞口的位置,人们就已经感觉到呼吸不畅。

救援专家建议,当时洞内测量的氧气浓度是17%,还可以再等一等。一旦洞内氧气浓度低于13.5%——相当于海拔4000米至5000米的含氧量时,足球队们会感到呼吸极度困难——必须要立即展开行动,否则孩子们危险很大。

Boring公司和SpaceX公司的CEO Elon Musk发Twitter说,他们正在制造一种“逃生舱”,已经派工程师协助这项工作。但没有救援人员在现场看到他们的工程师,很多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噱头而已。

美军特种部队和澳洲警察忍不住嘲笑说:“要拯救世界的Musk来了!”英国专家的表达则更加直接:“他们就是为了博得更多的媒体曝光量而已!”

也有一些声音较弱的救援方案:

在洞穴上方打钻井,直接钻进洞穴,男孩们就可以通过新的通道爬出来。泰国政府派出了车辆和人手论证合适的洞口位置。

大量抽水,直到把洞内的积水抽干,直到男孩们可以自己走出来。但洞内的积水与降水量远远超出抽水的效率,尽管如此,几台大型抽水机还是在昼夜不停地运作,只为提高一点点救援的成功率。

负责山地搜救方面的中国绿舟救援队,没有再被分派到任务,先行撤离回国。侧重洞穴救援的平澜基金救援小组也调整了任务。

他们前几天运输了物资和气瓶,此刻正在营地待命。后来他们主动要求进洞修路,搬了一些石头垫地面,拿铲子平整路面,调整溜索系统。3号营地附近的小山很难通过,就在小山的沿线上架铺路绳,救援人员可以抓着走,保证安全。

洞内沟壑纵横 图片:周亚辉

孩子们还在洞内,营救方案迟迟悬而未决。这时,Saman Kunan的死又把救援行动拖向深渊。

38岁的Saman是前泰国海军海豹突击队部队成员。7月5号晚上8点37分,Saman将3个氧气罐从3号营地送到9号营地,在回程中,Saman在最难走的3号营地和4号营地之间失去了意识。他的潜水搭档当即尝试进行心肺复苏,但还是没能救活他,只能把他带回了4号营地。7月6号凌晨1点,Saman死亡。

泰国海豹突击队总指挥很快调整了洞内的供氧策略,除了潜水员自己使用的氧气罐之外,他们尝试将氧气通过排气管排入洞内,不再使用人力搬运氧气罐。

Saman的牺牲,让原本沉闷的营地救援气氛更加沉闷。

牺牲的Saman

早在发现孩子当晚,泰方就已经开始讨论营救方案了。洞潜救援人员提出,希望国际联队能推进到7号营地,至少也要到6号营地。泰方指挥问谭晓龙,你能进到什么地方?他说,9号营地,如果您批准的话。

当时谭晓龙已经在和美军部队加紧演练。他想要去救人,而他的专业技能可以弥补美军的不足。

演练准备就绪的时候,Saman的死讯传来,各国救援队一切行动也全部终止。泰国军方下令,美澳中国际联队都不得越过3号营地。

6号早上,谭晓龙到了营地,所有人都在等待。翻译张梦娜告诉他,这是来自更高指挥的命令。他心情沉重极了。如果不是Saman死亡,可能美军已经开始突击作业了。本以为终于有机会能去做一些减轻洞穴潜水员的压力,减少孩子风险的事情,一切却都止步于此。

一个高大的美国空军被调遣离开,他过来跟谭晓龙拥抱道别。他说,他马上就要走了,有一个任务他需要马上离开,很遗憾,不能再在一起继续做这件事了。

他们俩找人拍了张合影。照片里美国军人和他搭着肩膀,谭晓龙满脸酸楚,几乎快要哭出来。

他们都想救人,不过这可能是他往前突进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坏消息不断传来。一辆来自加拉信府救援队的车辆不慎滑落20余米山崖,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上山寻找洞顶通气孔,寻找途中因为不熟悉山路,导致1人重伤4人轻伤。

气象专家预测,未来两天之内将会有大的降雨,洞内水位无法控制。男孩和教练的健康状况也不乐观。救援不得不快速执行。

“快”意味着更大的风险。美国任务指挥官告诉泰国总督,他预计只有“60%或70%的几率”把孩子们活着带出来,“也许3、4个,也可能5个会死掉。”

浪子回归

最先发现“野猪”足球队的Rick和John,作为英国洞穴援救委员会(The British Cave Rescue Council)的核心成员,都曾参加过多次著名的国际救援任务。

Rick是英国前消防队员,2011年获得过“英国中部地区”年度消防员的称号。“消防员”是他的主业,潜水是他的副业。Rick已经年近花甲,但却有30多年的潜水经验,是公认的全欧洲最优秀洞穴潜水员。

在经典的洞潜救援纪录片《潜往不可知之地》中,Rick和John就是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尝试在挪威的深海中,打捞遇难者的遗体。Ben也对这部影片印象深刻。

洞穴救援永远充满了未知。Rick曾说过,当人们在登陆月球的时候,他们还可以依赖地图。但是在那些充满未知的洞穴中,没有人知道此路将通向何处,没有人知道在下一个转角处,将会发生什么。

2010年,他耗时50个小时潜行8.8公里,刷新了人类最长距离的洞潜记录。同样是在这一年,Rick和John前往法国营救另一位著名的洞潜专家Eric Establie。这是一次极其悲壮的营救行动。400多名志愿者的大规模营救,期间洞内多次崩塌,最终还是没有救出Eric。但Rick和John在这次行动中的英勇表现,还是被授予了代表着人类勇气至高荣耀的英国“皇家学会”勋章。

在Rick和John的洞潜救援生涯中,最著名的案例还属2004年的墨西哥洞穴救援。

2004年,6名英国士兵被洪水困在墨西哥察奎兰附近的一处洞穴。受困近8天,英国国防部排除各种外交困难后,亲自邀请了Rick和John实施营救。6名英国士兵中,2名都没有任何潜水经验,还有一位惧水。最终Rick和John还是把6位士兵带了出来。

或许是2004年的这次救援经历启发了他们:为什么不在经验丰富的潜水员引领下,让孩子们戴上氧气面罩,沿途一路护送,一直引导他们穿过洞穴,回到洞外呢?

这个计划看似完美,但最大的不确定性,恰恰就是足球少年们。受困于深渊之下已经10多天了,让这些体能几近耗竭的孩子们,在能见度极低的激流中潜水,他们是否会感到恐惧?在极端情况下,恐惧引发的无措行为都可能是灾难性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孩子们先保持相对“安静”。同在英国专家团队的Mike说,Rick和John当时提出,这个救援方案要想成功,还需要征集一位“既懂潜水,又会麻醉的医师”。

“潜水麻醉医师”,一时间成为了整个营救行动中的关键所在。

浪子归来,Ben带来了帮手 图片:Ben Reymena

回到菲律宾后,Ben继续和妻子过着甜蜜的假期,他试图忘了泰国洞穴内的足球少年们,但又时时关注着救援的进展。

“那几天我晚上睡不着觉,也吃不好饭,我想说服自己,放下自己的自尊心(重新回归救援),但内心一直在挣扎。”Ben说。

他终于收到泰国海军托朋友带来的协助救援请求,泰方不能让孩子在洞里呆上3个月再实施救援,时间太久了。

7月4号,Ben出现在了泰国机场。刚下飞机,他就被人们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最早深入洞穴的比利时人吗?一旁的泰国人说,很高兴终于看到你又回来了。

当地警察从机场开始沿路护送,直达救援现场。等到了大本营,泰国海豹突击队总指挥官,以及救援现场的很多人朝Ben敬礼——因为这次Ben从菲律宾回来,还叫了两位帮手,其中一位,就是他的老朋友,从澳洲赶来的“潜水麻醉医师”,有着30多年潜水经验的Richard Harris。

“潜水麻醉医师”来了,Ben却不能再进洞了。英国专家团队认为,Ben没有什么洞潜经验,泰军听从了英国人的建议。甚至一度有外媒传言说,泰国海军还在洞口立了个牌子,上面用泰文写着禁止这名比利时人再次入洞。但事后证明这些都是谣言,牌子上泰文的意思恰恰相反:感谢比利时人Ben在这次洞潜救援中,做出的突破性进展。

在洞外的时候,Ben的手机每隔5分钟就响一次。他不敢贸然关机,不知道哪一通就是重要电话。

有一次,Ben接到了一通来电:“您好,我们是从Elon Musk办公室打来的。”

“好的,我还是奥巴马呢。”Ben有点不耐烦。

对方急道:“我们真是Elon Musk的人,我们是从SpaceX办公室打来的!不信你查下邮件。”

Ben将信将疑查看了下邮件,貌似……还真是SpaceX办公室打来的?他马上回了电话,表达了歉意。

对方说:“我们现在有5名工程师,我们急需和在现场的人通个电话,很多人都不接我们的电话。”他们说,做了一个可以载人的罐子,但是具体的数据要精确到厘米,需要知道洞穴中最窄的宽度是多少,才好具体调整。

在通话中,Ben才了解到,原来硅谷狂人Musk的团队的救援行动在被媒体曝光前,早就已经到了清莱开始准备实验了,只不过他们选择了低调。

这通电话持续了50分钟。他们认真听了Ben的意见,咨询了很多问题,研究出了好几套方案。Ben感觉到,或许他们是真的想帮忙,但遗憾的是,现场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

同样在洞外,救援迫在眉睫,雨季已经来了。泰方迟迟不做决定,救援人员开始向泰方施压。

一位身穿蓝色衣服、背着双肩包、宽大短裤脚踏人字拖的年轻男孩来到了营地。别人告诉谭晓龙,“他是管水的。” 整个营地,只有这名男孩可以自由进出泰国政府的指挥营地。

男孩叫Thanet,在美国伊利诺伊州开一家泰餐馆,同时也是水利专家。他负责监查维护洞穴内的水位——将水从洞穴中抽出来,并指挥勘探队预防排出的积水通过下水道再次回流进洞穴。这也是后来救援时,水位得到有效控制的原因之一。

美方和澳方的长官都上前向男孩说明了目前救援进展。下午,“管水的”男孩Thanet用电脑与泰国政府内阁直接沟通。晚上,泰国王室代表就来到了指挥营地。

由美方、英国专家、澳洲医生、Thanet与泰国王室组成的决策会议在帐篷里召开。救援专家拿矿泉水瓶模拟气瓶,把方案像打沙盘一样演示了一遍。

美军官员告诉泰国官员,如果过了窗口期再不展开营救,所有人都会死。英国洞潜专家说,如果再不定救援方案,他们就没有留下的必要,准备走了。

跟Ben来到这里的麻醉医师Richard说,方案,只有这一种。Richard重复了几遍,他没有理会其他人的讨论,又补充了句,我已经连续几天没休息好了,我要去睡觉。说完,Richard转身就离开了。

王室最终同意了。“Buddy(伙伴)”潜水救援计划获得允许。

洞内。抽水机一直在抽水,早期需要潜水才能通过的路段,有些路段已经可以游泳进去了。等到营救的这天,救援队已经可以徒步走进洞穴。

“野猪”足球队告诉救援队,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走出深渊

7月8号,营救日。

13名国际潜水员,1名麻醉医生,5名泰国海军潜水员进行首次救援行动。中国救援队等大批国际救援联队,都守在3号营地外辅助救援。

进洞之前,各方召开最终方案部署会。中方负责把孩子和教练从3号营地运送到2号营地,通过2号营地以后,再把他们直接交给泰方医务人员,泰方医务人员再次检查,确认生命体征后,交由泰方运送孩子直到洞穴出口。

方案部署会上,美国指挥军官说,中国有5个人参与救援。

说完,美军指挥官走下来对谭晓龙说,你跟我们一起到3号营地。就把谭晓龙和其他几个美国人分在一组。

各方救援队进洞到达指定位置之后,马上开始做彩排预演。辅助演练的是一名美国女兵,身高、体重都跟孩子差不多。谭晓龙和美军在一组,负责掌灯,并提供出口相应的潜水方面的安全保障。

周亚辉、李硕、张广瑞、谭章、龚晖,按照已经搭建好的传送系统,从澳方接过来女兵,再传给泰军,确认绳索和运输担架的承载能力都没有问题。

美国女兵模拟孩子救援预演 图片:周亚辉

志愿者王志天也进洞协助翻译。他说,在孩子到来前,前方会有人把孩子的大致位置信息传递到3号营地,让救援队提前做好准备。从准备到抵达平澜负责的运输点,需要10分钟左右的时间。

这段路是一个小山坡,当中的通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两边很多突出的岩石。队员要把孩子从那个通道上拉上来,再传递给下一个环节的救援人员,继续往洞外护送。

第一个孩子送到的时候,担架上的人穿着海军黑色的潜水服,戴着是成人的全面罩和装备,很安静,不说话,昏睡状态。周亚辉吓坏了,难道是海军出事了?

第二个,第三个,都是这种状态。周亚辉心想,坏了坏了,行动失败了,这太沉重了。

他看到医生拆开担架,检查测量血压,更换气瓶。专门有一名泰国人唱歌,你快醒醒吧,你快到家吧。全面罩揭开,周亚辉这才发现,里面躺的原来不是海军救援队员。是孩子,而且还活着。

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被运送过来。刚开始的时候,通知等待救援的孩子“最多6个”,后来变成了“最多4个”。直到消息说,“当天没有孩子了”,平澜的队员们都很兴奋,跟着担架一起往上走。

周亚辉终于有机会观察到心里一直惦记着的孩子——没错,是活着的,眼睛还可以微微地睁着。

为了防止孩子使用的气瓶中途没气,每到一个救援点都要换气瓶。即使周亚辉压着全面罩,气瓶也一直在大量地跑气,消耗很快。最后他拿着气瓶一看,度数显示就快没气了,又赶快拿水擦洗,擦完了马上再换上。

所有的“小猪们”都经过队员们的手,直到救援队员们目送着他们被顺利运出洞穴。当第一批孩子们被送出洞口的时候,孩子们还在面罩内沉睡,出洞后被直接送到救护车。

第二天救援时,孩子们也一样戴着全面罩,但已经能听到面罩里呼吸器的声音。第三天教练Ekapol是第一个被送出来的,救出后很快被运带上直升机,运往医院。

救出孩子的时候,泰军把所有人都驱走了,场地规模也大大缩小,并禁止媒体进入。洞口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有人听到了远处媒体区的欢呼,还有人注意到家属的低泣。Ben也守在洞外。

和等待的人们一样,Ben微笑地望向逐一出洞的孩子和英雄们,向他们致以最高的敬意。众人一片欢腾,却没有人再注意到Ben。

孩子送到的时候很安静 图片:周亚辉

然而危机并没有完全解除。目送孩子们被送出洞外后,最后驻守在3号营地的美军小组和泰国海豹突击队的成员却遭遇险境。

洞潜专家回到3号营地,他们在通道中间拍照合影,守在3号营地入口位置的谭晓龙很想加入合影,但是4名泰国海豹突击队还没到。

就在这个时候,洞内的水泵突然爆裂,抽出去的水迅速倒灌回洞穴中。谭晓龙迅速把灯上的标尺插在水里,马上用另外一个灯照了一下标尺,洞内水位一点点上涨。

他盯着水下的绳索,没有半点动静。很长时间后,谭晓龙才感觉到绳子上的信号。他摸一下绳子,意识到海豹突击队员抓绳的力度没有节奏,水平远远不如潜水专家。

等到海豹突击队员出现的时候,水位已经涨到快把人淹没的位置。几位海豹突击队员们依次浮出水面,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三个停顿了一下,谭晓龙心里咯噔一下,等了一会,第四个才冒出来。等到把四个人都拽出水面,谭晓龙才看到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适合洞潜的潜水设备。

在水位继续暴涨之前,谭晓龙拉上4名海豹突击队员,几个人赶紧出洞。

洞内的危机还没有结束。

最后一位出洞的泰方协调人员,辅助中国队员把滑索系统拆除。在通过一段需要拉着路绳前进的深水区时,绳子突然断裂,泰方协调人员马上沉入水中,张广瑞一把抓住他,泰方协调人员才顺利脱险。上岸后,泰方协调人员用中文惊慌失措地大喊“我不会游泳!”如果当时这名泰方协调人员穿着全套的救援装备,整个人极有可能被装备压进水底。

中国救援队是最后一批从洞内走出来的队伍。救援的路绳却没有拆除,就那么留在了洞里,纪念这次意义非凡的世纪大救援。他们朝着洞外走去。“这天我们在洞里待了11个小时。”周亚辉想,“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洞外的光线越来越耀眼,甚至有些不适应感。洞口处,泰国皇家海军总指挥官迎了上来,各国救援队鼓掌庆祝,欢呼喝彩。只有最后一批队伍安全走出来,才标志着整个救援行动顺利结束。

7月10号。洞穴救援18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这处深渊。

后记·英雄人生

泰国洞穴救援结束后,每个人都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可故事并没有真正结束。

山地搜救任务结束后,绿舟救援队先行撤离救援现场。在清迈机场,绿舟救援队队员曹彩宏和孟志刚正在等候回京的飞机,全套的救援装备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显得十分醒目。二人不断被路人们认出。虽然语言不通,但仍阻挡不了泰国群众源源不绝的道谢。

一位路过的女子赠水之后,对二人说了几句泰语,曹彩宏和孟志刚没有听懂,女子见状转身离去。大概十分钟,她又回来了,递过手机,屏幕上翻译软件写着几行字:“谢谢你们!祝你们一路平安!”

另外两名绿舟队员,王旭东和杜连洋,则被派去普吉岛学习潜水,以增强潜水救援能力。

二人刚刚到达普吉岛,第二天普吉岛海域突遇特大暴风雨,两艘游船在返航途中出现翻船事故。船上138名游客遇险,其中包括127名中国人。

王旭东和杜连洋在继泰国洞穴救援之后,又立即加入到普吉岛救援。他们组织当地有能力的人员协助救援,并帮助他们建立指挥通讯体系。随后,二人又协助组织由皮皮岛潜水店教练组成的2支搜救小组,携带大量救生物资开船出海搜救……

绿舟救援队队员后排左起:王林、杜连洋、王旭东、孟志刚、曹彩虹(左八)、泰籍华裔志愿者樊文豪(前排左三)

平澜的队员们从北京出发时,带了大量的绳索装备。在洞内经过长时间浸泡后,如果绳索没有及时晾干的话,使用寿命将大大缩短。在救援期间,苦于没地方晾晒,李硕只好在房间内把绳索铺在地毯上晾干,却不小心弄脏了地毯。

这个外号叫做“大兵”的汉子,深感过意不去,在纸条上写了“Sorry for dirty.(对不起,我们把房间弄脏了)”,之后就顺手把纸条留在了床头柜上。

第二天,从洞穴救援出来后的李硕,又回到酒店房间休息,扫了一眼床头柜,发现收到了“回信”:“Im OK. Welcome to our hotel, my hero!(没事的,欢迎下榻酒店,我的英雄)”。

平澜公益基金会后排左起:谭晓龙、中国志愿者翻译王志天、周亚辉、王珂、谭章、张广瑞、李硕、龚晖、王英颉、泰国志愿者翻译张梦娜(前排左一)、中国志愿者翻译黄媛(前排左二)

还有些英雄,获得了更高的荣耀。

最先发现孩子的两名英国潜水员,Rick和John,再次成为了国民英雄。英国保守党前副主席发了一条Twitter,号召英国民众为两人申请“乔治十字勋章”——这是英联邦最高的平民荣誉,以表彰人类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所表现的最杰出勇气。上万名英国人表示支持。

Ben的两位澳洲朋友,Richard Harris与Craig Challen,以及另外几名澳大利亚救援人员,也成为了澳洲的国民英雄。Richard与Craig被单独授予了澳洲第二高级别的“勇敢之星”勋章,以表彰他们在救援当天,洞内最深处时的杰出表现。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成为了“国民英雄”,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英雄们,用自己的方式在救援中贡献着一份力量。

在救援现场亟需救援潜水设备之时,ScubaPro中国区总代理李树恩先生,从亚太区办公室筹措了10套全新设备,组装和调试设备后,立即快递到救援现场,并应用到泰方和美军的救援当中。李树恩先生说,救孩子要紧,请不要提钱。

大学生张梦娜,是出生在泰国当地的华裔。在搜救伊始,她就自告奋勇,主动联系泰国旅游局去做志愿者。在7月1号开始,她就一直参与救援行动的翻译与记录工作,还和母亲一起捐助了8000元人民币。

对了,还有Ben。

比利时人在救援结束后,回到了妻子身边。这次他终于可以安心享受他的假期了。假期结束后,他又可以在普吉岛一边教学,一边潜水了。

我们问Ben,那些技潜专家们要么成为了国民英雄,要么被授予了荣誉勋章,你受到了什么奖励或表彰吗?

他笑得开心又满足,说,我收到了很多当地人送我的纪念T恤。

7月24日,在美塞当地的多伊瓦寺庙内,11名“野猪”足球队少年与教练Ekapol,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跪坐成一排,双手合十,低头垂目,准备接受剃度仪式。

足球队中,只有Adul是缅甸的无国籍基督教徒,没有参加剃度仪式。少年们将成为寺庙的小沙弥,Ekapol将作为一名僧侣而短暂出家,为了向牺牲的Saman以及各国救援英雄们表达感恩与祈福,他们将在寺庙开始为期9天的修行。

8月8日,泰国清莱府美赛县县长为“野猪”足球队的3名孩子和教练Ekapol,发放了泰国身份证——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没有国籍的人。

也许这些英雄的人生们将会各不相同,也许他们之间再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但这似乎并不重要。在洞穴的深渊之中,素昧平生的他们曾短暂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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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李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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