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避难所”

2018-08-27 14:3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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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的重庆已经有了点闷热,但不消几场雨,就会彻底凉爽起来。

在九龙半岛上黄桷坪的一间老茶馆里,燃气灶上的烧水壶蒸腾着热气,茶客们都围坐在一起抽烟、喝茶、摆龙门阵,屋内充斥着地道的重庆言子。老板佘定明穿一件黑色长袖夹克穿梭其中,收拾着八仙桌上的茶杯,旁边站着那只被她称作“溜溜”的黄色旋头鹦鹉。

茶馆是上个世纪的建筑:灰白色砖头堆砌成几根方形柱子,圆柱形木质房梁上覆盖着石棉瓦和后来维修加上去的蓝色铁板;几顶发黄的吊扇旋转时带动着周围的空气呼呼作响。如果没有屋子中间印着“交通茶馆”四个大字的招牌,很可能会被认为是即将拆迁的危房。

从1987年到现在,交通茶馆成为当地茶客每日必去的地方。这里充满包容,不管你是棒棒、退休职工、性工作者、精神病人、学生还是教授,只需要一杯三块钱的绿茶,就能无限续杯坐上一整天。

他们栖息在这间茶馆,面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变化,他们好像从未感知,又好像心中明了。在这座“避难所”一样的茶馆,他们有自己的热闹和寂寞。

服务员和画家一起盘活了老茶馆

今年是佘定明接手交通茶馆的第十三个年头。接手茶馆之前,佘定明是交通运输公司的退休员工。

早些年,公司的劳力输送业务在山城棒棒军的冲击下越来越不景气,九龙港码头的货运业务也大大减少。公司让职工回家待业,只发基本工资,佘定明闲不住,想回去上班,就被安排在单位下面的交通旅馆做服务员。

2005年物价飞涨,低廉的茶水定价使交通茶馆陷入了经营困境。公司的领导有意将茶馆承包给街上烟摊的老板开网吧,经常在茶馆创作油画的四川美术学院教授陈安健为了保住茶馆,提出每月出一千五百块补贴茶馆的经营,并且不参与分红。

公司的主任找到佘定明:“要不然你下去跟陈老师一起做茶馆嘛?”就这样,佘定明从交通旅馆来到交通茶馆。

穿着黑色长袖夹克的老板佘定明(作者供图)

佘定明在儿子十岁时就跟丈夫离婚了。才接手茶馆那会儿,她找过一个老伴儿,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在茶馆最困难的时候,他陪佘定明一起熬了过来。

“反而等他退休了,就不愿意让我做茶馆了,他就想我们都休息了。但我却放不下这个茶馆了。”快六十岁的佘定明握着陶瓷茶杯感叹,“人都是会变化的。”

现在,儿子许海和儿媳妇小叶两个娃儿陪着她住在一起。至于未来找老伴,佘定明的态度就是随缘,能“一起生活一起耍一下”,她就觉得可以。

2006年,电影《疯狂的石头》剧组在茶馆拍了几场戏,从那以后,茶馆的人气越来越旺。有从外地赶来瞧稀奇的游客,还有摄影师来拍照。佘定明记忆中最火爆的时候是2010年的国庆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那么多人”。

但前几年,当地报纸刊登了一则关于黄桷坪大桥要大修的报道,坊间纷纷议论说黄桷坪正街一带就要拆迁了。最近,佘定明又听别人说,政府要将黄桷坪所在的九龙半岛规划成一个文化产业区。

“也不晓得到时候这个茶馆还在不在哟。”佘定明叹了口气。

茶馆看上去像即将拆迁的危房(作者供图)

陈安健第一次走进交通茶馆,还是二十年前。

这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从小在渝中区七星岗长大。1977年恢复高考,他正好高中毕业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跟很多经历过生活磨难、上了年纪的同学们一起,成了文革结束后第一批入学的美术生——适龄读书的他,是班上年龄最小的。

陈安健之前的创作大多关注于街景,街头的景色里有故事,丰富又复杂。也曾画过藏民题材的油画,“找点稀饭钱”。但这些画,始终没能让他感到满意,他想创造出一种属于自己的风格。

一开始,陈安健在交通茶馆只是喝茶,后来逐渐观察到这里与外界的不同:这里汇集了人心底层的某种声音,当这声音被都市的喧嚣盖过,变得越来越微弱,它们便只好退缩到茶馆,停留在这唯一一小块喘息的空间和自由里了。

“在茶馆,各种身份、各种肤色、各种背景的人物一应俱全,呈现着丰富的肢体语言与微妙的情绪变化。通过茶馆情境下的个体展示,我们得以猜测与感受,他是哪一类人?他在想什么?高兴不高兴?身份、行当、情感,什么都可以被展示,什么都可以被体验。”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交通茶馆就是个天然的舞台。

客人们在茶馆聊天(作者供图)

于是,陈安健开始了“茶馆”系列的创作。他跟所有茶客打成一片,每年春节前夕,他还自掏腰包请所有茶客吃团年饭,宴会就设在黄桷坪街上的火锅店。茶馆里的茶客说起陈安健,都一个劲儿地夸:“陈老师是个艺术家,是个好人。”

陈建安的同事,川美的教授、策展人叶永青是第一个“发现”茶馆系列的人。2000年,他看到陈安健起头画的两张后就对他说,你画到二十张,我就给你在昆明的上河会馆办画展。最后,展出的二十多张茶馆系列几乎全部卖出。卖出的第一张画,两千块钱。

如今,茶馆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陈安健和佘定明唯一的愿望就是把茶馆多坚持几年。

她的人生从黄桷坪开始,也可能在这里结束

茶馆里的常客,大都当过陈安健的模特。琴姐就是其中之一。

2001年春天,陈安健第一次在茶馆遇到穿着高跟鞋的琴姐,她正一个人坐着抽烟。陈安健朝她走过去:“我看你长得很高,能不能给你照相?”琴姐“闷”(重庆方言,指惊讶,思考)了一下,就答应了。

第二天,陈安健又来到茶馆,塞了几百块给琴姐,想继续给她照相。琴姐觉得“这人有点意思啊”,就这样一直拍了下去。

琴姐是交通茶馆的茶客中为数不多的女性,戴一副黑框眼镜,左脸靠近上嘴唇的地方有一颗明显的黑痣。喜欢翘着二郎腿坐在茶馆的条凳上,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是五块五一包的“朝天门”。因为常年喝茶抽烟,她的牙齿有些发黄。

琴姐决定回到重庆的那年,三十六岁本命年。那时,在深圳一家餐馆后厨刷碗的她感到了疲惫,决心不再漂泊。

三块钱一杯的普通绿茶(作者供图)

琴姐就是在重庆黄桷坪成长起来的,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排行老幺。刚出生时,她曾被父母送回四川南充的老家,直到七岁才被接到重庆。

她生性好动,上小学的第一天,不知道上课要坐着听,就一直站着,被老师骂到一声不吭。在家里,又常常因为家庭琐事,“一句话没说对头”,遭到父亲的辱骂与殴打。

琴姐常说:“我觉得我是搞艺术的。”读中学时,琴姐在学校的文艺活动上唱了一首《东方红》,从此在黄桷坪变得小有名气,她的歌舞特长被学校写进了档案。她工作后去了铁路部门洗火车头,领导把她的档案调出来看了之后,单位举办的各种文艺活动中,她都是主角。

但从小到大,都没有小伙伴愿意跟她一起玩。她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的农村出身和被打成“反革命”的父亲。一边顶着舞台中心的光环,一边被家庭和周围的人冷落,琴姐觉得自己永远都是一个人。

十八岁那年,她买了张到广州的火车票离开了重庆。在广州,她进过厂里打工,在餐厅洗过碗,最落魄的时候帮人通宵守大门。混了几年没挣到钱,她又去了深圳,还是做些零碎的活路。 琴姐曾无数次在深圳的口岸徘徊,想去到对面的香港,可是一次也没能去过。

就这样晃荡了几年,她认识了一个男人,还没来得及谈婚论嫁,就怀上了孩子。她带着男人回到重庆,打算生了小孩就留在家乡跟他结婚。在黄桷坪的铁路医院,她产下的女婴一出生就营养不良,又低烧不退,医生说要给孩子打针,琴姐听了,赶忙将孩子带回家:“刚出生的孩子怎么能打针呢?”

孩子的诊断结果出来是脑膜炎,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医生说明天就要死了,后天就要死了,我接受不了,就每天哭。”琴姐不敢去抱孩子,她认为自己那时都还是个孩子。

家里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提议琴姐离开重庆去别的地方。在回广州的火车上,家里人给她打电话说:“娃儿走了。”

琴姐一个人在火车上痛哭了一场。因为孩子的夭折,男人也跑了。

这件事对琴姐来说像一块不愿触碰的伤疤,原本幻想中“一个完整的家”和“一个合适的男人”都破灭了。她将这件事深埋心底,在广州和深圳继续一个人的打工生活。中途遇到过几个喜欢的男人,但由于各种原因始终未婚。

印着“交通茶馆”四个字的招牌(作者供图)

回到重庆后,她便每日流连于交通茶馆,在茶馆交友众多,她揣一包烟出门,一天下来都抽不完,全是别人散烟给她吃。

茶馆有个刘老头,身体消瘦,戴着厚厚的镜片,终身未婚无子。年轻时他曾在交通运输公司“下力”(重庆方言,意为:卖力气求生),如今八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茶馆里的一间小屋子里,需要上厕所就去茶馆隔壁的公共厕所解决。他每天捧着自己的不锈钢茶杯坐在茶馆,烟不离手,偶尔朝地上吐一口浓痰。一个月里有两三次,他的侄儿侄女会来给他送点米、油和一些营养保健品。

琴姐跟这样的老人们聊着天,她决口不提自己的过往,只是倾听。

琴姐的人生从黄桷坪开始,最后也回到黄桷坪。“屁股都坐起老茧了”,她也很难说清为什么每天都要来这里喝茶,像是一种生活习惯,如果哪天外出办事没有去茶馆,晚上回来的时候都要来这里坐一会儿再走,要一杯普通绿茶,她喜欢喝浓一些的。

不在茶馆的时候,琴姐就去逛街看衣服,哪怕不买也要去试,然后买菜回家做饭,晚上去舞厅跳舞,遇到好看的男人,就一起在黄桷树下喝酒聊天。八十多岁的母亲住在与她距离一条街的位置,常常催促她再找一个男人或者带一个孩子。

“不问过去,也不问未来,今天的事过了就算了,哪个没得自己的想法?哪个的生活容易?”琴姐喝了口茶,“斗楞个(重庆方言,意为:就这样),走了!”她起身把茶杯的盖子翻转过来盖在杯子上,带上挎包悠然自得地走了出去。

这是茶馆的江湖规矩,如果喝完茶要离开,就需将盖子翻转过来,这样,老板就知道这座的客人走了,可以收拾了。

茶馆已经成了当地茶客生活的一部分(作者供图)

来路与归处

对于那些好奇的游客来说,茶馆始终是一个逛完就走的景点,而对于很多当地人,却是生活的一部分。

佘定明每天早晨七点到茶馆开门,有时候来晚了,门口会聚集着一群老年人等着她。

去年春节,两个服务员回了老家,但茶馆要照常营业。她怕自己早上起不来,就把钥匙给每天都来的老茶客,让他们自己进来烧水泡茶。

为了茶客方便,茶馆里还专门放了一个橱柜,用来给老茶客放置茶杯。有的茶杯安静地站在角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些布满灰尘的茶杯属于在悄无声息中离开了这个世界的老茶客们。

专门放置茶杯的橱柜(作者供图)

正值壮年的小孙也是茶馆里的常客。2014年的晚春,他穿着白衬衫、打着深红色领带,外面套一件深灰色西装外套,顶着花八块钱做的“周润发的发型”,仰着头走进了交通茶馆。虽然没上过大学,可他依旧认为自己是个有文化的人。

佘定明看到小孙,拿着抹布走过去边擦桌子边问:“啷个今天没上班了啊?”

“我耍了好多年了,1994年就耍起的,三月二十四号就退了。”

“啷个在屋头耍起啊?”

“当官的说,喊我回去拿退休工资,不上班。”说完,小孙掏出兜里的香烟点上一支。他跟琴姐一样,只抽不超过六块钱的烟。

因为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小孙在二十几岁就“旷了”。母亲在世时,帮他办了一桩婚事,娶了一个农村来的女人。女人生了孩子后,带着娃儿跑到广州去了。现在小孙一个人住着父母留下来的房子,靠每个月政府发放的八百元救济金生活。偶尔,他也会去大哥和二哥家里吃顿饭,哥哥们时不时给他一些零用钱。 有一次,小孙去找茶馆的茶客讨钱,佘定明告诉他不行,他就再没去要过。

小孙喜欢吹牛、讲黄段子,去年春节,政府给他发了三百元过节费,他一坐到茶馆就开始讲:

“我在杨家坪弄到一个堂客(重庆方言,指老婆),她说走我那里去,三百块钱,你要拿哟!我说,算了,没得这么多钱。那个堂客她一米六五,腿子也很发达,嘴巴这些,没涂口红,很香,一个肉片儿嘴巴。她说你要日我就给我三百块,随便怎样都可以。”

佘定明笑着呵斥他:“哎呀,不准说怪话!”

小孙接着说:“哎,没做这个业务撒。就走了。她说我长得还登独(重庆方言,指帅气)哟,要300块,那些长得丑的,要五百块。我这哪里去找三百块钱嘛。一个小时就下课了,我这三百块钱,天天喝茶,可以喝好几天了嘛。”

在茶馆,小孙能消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其余时候,他一般就在小区门口的黄桷树下坐着发呆,偶尔去街上溜达一圈,到饭点了,就去茶馆隔壁的老面馆吃一份七块钱的洋芋丝炒饭。有时精神状态“正常”了,为了“绕妹妹”,他会去江北、南岸的舞厅跳舞。

四月初的某个下午,难得的阳光从茶馆屋顶投射下来,茶馆里又多了一些游客和摄影爱好者。老茶客还是照旧打牌、喝茶、抽烟和吹牛,丝毫不受任何影响。

“最近好像没有看到小孙来茶馆了。”佘定明对一个茶客说。

“哎呀,季节更替,可能是发病了,他哥哥把他照顾到的……”

打牌人的惊叫和游客的单反快门声很快就淹没了他们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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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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