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股票讲师,胆子够大就行

2018-11-17 14:31:07
8.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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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内向胆小,平日也寡言少语,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上台讲课——但世事就是这么离奇,我曾没经过任何培训,就直接跳上了讲台,讲的还是“股市”。

有人曾向我讨教讲课经验,我还真认真想了想,努力想归纳出什么要义来。但最终,我还是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要胆大,朋友,胆子要大!”

是的,一个大胆的“野生股票讲师”,只要能站在那儿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一个小时,讲课就算成了大半了。

至于讲课的内容,说实话,有时候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讲了啥。

1

1990年,我高中毕业,既没考上大学,也没找着工作,成天四处晃荡。

有天,我晃到一家新开业的证券公司门口,看到里面整面墙挂满了电子屏,屏上翻动着红红绿绿的数字,一大堆人仰着头,不眨眼地盯着,好像上面能开出花来。

我好奇心大作,拉着人打听,可没人搭理我,我只能自己跑去图片馆找书看。这一看,就一头栽进了股票的世界。我开始天天捧着台湾人写的“钱龙八部”(钱龙软件是当时所有证券公司通用的股票行情软件),日夜琢磨,仿佛书里的“技术指标”都是绝世武功,学会了就能叱诧风云。

等自忖武功有成后,我磨着家人要来5000元,兴冲冲地就奔向了证券公司。

交易大厅里挤满了人,个个意气风发,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等下午收盘后,股民们还兴致勃勃地围在马路边上,赚了钱的高谈阔论,赔了钱的后悔不迭,直到天黑都不舍得离去。后来,大家还把这种马路边的闲扯,戏谑为“股市沙龙”。

我也喜欢挤在人堆里听别人议论股票,还会壮着胆子插两句话,初时没人理,偶尔才有人同我交流,等说到点上一两回,便有人专来听我的意见了。年轻时的我嘴上没把门的,什么大话都敢讲,赶上牛市,说啥啥涨,一来二去,就有人称我“老师”。我当时还脸嫩,听到这称呼吓得连连摇手,众人便退一步称我“老马”。

就这样在证券公司大厅里一混好多年,坦率地讲,除了吹牛时嘴皮子利索了些,炒股的手艺却一直稀松平常,啥长进都没有。

老手们都知道,把股票分析得再好,也未必能炒得好,这是心理素质问题。我每日给人讲这个股那个股,可真等行情好时,自己买的股照样不涨,赚小钱赔大钱。等熊市一来,股票套牢又舍不得割肉,口袋空空如也,只能托朋友帮忙找工作。

1999年5月,在历经了两年大熊市后,股市突然开始大幅上涨。到了6月底,短短一个半月,上证指数就从1047点的低点急剧上涨到1756点,沉寂多年的股市又一次沸腾了,大家纷纷赶到证券公司争相开户。

2000年初,一个证券公司的朋友为了“开发客户”,在寻呼机声讯台打广告说“免费培训炒股”,没想到报名的人特别多。朋友一看这架势,着急起来,四处物色“培训讲师”,却一直找不到人。情急之下,他想起我的“股龄”也有快10年了,市面上有的炒股书也翻得差不多了,就跑来拜托我:“实在没办法,只有找你帮忙了,谁叫你平时说起股票那么来斯(nice,漂亮的意思)呢!讲好了,给你发大红包。”

换做往日,我是绝不敢接这个活的——与朋友吹牛聊天无碍,但真要上台充老师,想想腿就发软——可偏偏那时口袋里没钱,只能硬着头皮上。

2

2月24日,学习班开课了。股市收盘后,朋友便“押送”我去上课,等我磨磨蹭蹭地进了教室,发现屋里密密麻麻坐着好几十号人。站上讲台,心虚地往下面瞧,只看到一双双眼睛,干巴巴地盯着我,眼神中透着不信任,好像都在嘲笑我这个毛头小子。

我顿时慌了,冷汗从背上滋滋地沁出,呆愣愣地杵在那,好半天才开了口:“大家好,我是本次……课程的……讲课老师,我姓马……”然后,脑袋里就是一片空白。

我咽了口唾沫,勉强记得应该讲些基本的股票知识——就讲K线吧,这些人都是菜鸟,对股票一窍不通,讲啥都行,我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可一开口,声音就跑调了,只能咬牙死撑着,强迫自己不去想别的,死盯着在黑板画K线。

长阳线、长阴线、十字星、吊颈线、组合形态……渐渐地,我开始进入了状态,眉飞色舞起来。直到有人来拉我衣角,我才意识到是休息时间到了。

半个小时这就过去了?自己都讲了些啥?

下半堂课,我的紧张感缓解了许多,有学员要求结合实例分析下股票行情,我灵机一动,在电脑上翻到一只自己买的股票,连上投影仪放给大家看。

我指着K线图说:“这是0506川盐化,今天它收了一根巨量长阴线,看着很恐怖,但是仔细分析,今天是高开,即使一根大阴线,收盘价也与昨天持平,其实并没有下跌,这种K线经常出现在主力拉升阶段的快速震仓过程中,明天开盘后,如果股价迅速拉升的话,后面极可能有两三个涨停板。”

我知道他们不信,也就没再细说。

第二天晚上继续上课,我刚踏进教室,就有一个中年大妈迎了过来,表情夸张地恭维着:“哎哟,老师你分析得真是神准,昨天课上讲得那只股票,今天真是涨停咯,明天还会涨么?”

我一脸笃定:“主力花大力气震仓洗盘,通常会连拉几个涨停板。”

大妈一脸后悔:“我没敢买哦,后悔死了,老师,你今天再推荐一只这样的股票吧。”

我一脸愕然:“这个……不是天天有的哎!”

大妈赶忙从包里掏出一包香烟,使劲往我手里塞:“老师你讲课辛苦了,这包烟给你抽了提神,再有好股票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哦。”

我推脱不掉,只好收下,答应研究出好股票就第一个告诉她。

隔天上课,大妈又硬塞来两包烟——因为那只股票又涨停了。她不迭声地说着后悔,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送财童子。

又过一天,大妈竟一下拿来三包烟,我再也不敢收了,劝她:“您听了我的课,自己也能找出好股票,等您挣了钱,我才能心安理得抽您的烟。”

下课后,连朋友拽着我问:“神了哎,连着三个涨停,你小子现在厉害了嘛。”

我自己都乐了:“运气罢了,回回能选到这样的股票,我会来帮你讲课?”

第五晚是最后一堂课,我做总结:“炒股和做人一样,知识可以学到,水平可以在实战中提高,但想成为赢家,必须要在关键时刻战胜自己。”

台下一众人啪啪地鼓掌。

3

股民培训班结束了,我本以为自己的讲课生涯就此打住,没想到我“三个涨停”的名声竟传了出去,没隔多久,就有人上门请我“出山”。

介绍人是朋友公司的前台小姑娘,我并不认识,本想直接拒绝,可朋友专门去细细打听了,来劝我:“小姑娘认识个老板,开了家公司,卖股票分析软件,急需讲师,你可以去试试。”

公司老板是个北京人,瘦削精干,鹰钩鼻长下巴,留着平头,年岁不大,却已半白了头。有客户调侃他“真是为挣钱愁白了头”,他就笑着辩解。

介绍人虽然吹嘘了我的“光荣事迹”,但见多识广的老板可不是天真的股民,刚到公司那天,我屁股还没坐热,便被他拉着去了教室,对在座的客户介绍:“这是新来的讲师,今天由他给大家上课。”

我大吃一惊,可又不能拒绝,只好小声对老板嘀咕:“公司的软件,我还没弄明白呢,怎么讲?”

老板拍拍我的肩膀,嘿嘿笑着:“没关系,你想怎么讲都行。”说完,就抱着膀子坐到教室后面去了。

我一下明白过来——这是要探探我讲课的本事啊!

定了定神,我慢条斯理地开了腔:“我今天刚来公司,软件的功能还没全部了解,只能大概讲讲。我以前炒股,用的都是证券公司的分析软件,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大家买的这套软件功能真是太强大了……”

听到这,老板和各位客户都笑了。

“这些技术指标,对股民来说,真是实用的好东西;还有自动选股功能,证券公司的软件哪有这种先进功能哦。”我来了劲,说得口沫横飞,硬是把一堂技术培训课上成了软件推销课,30分钟一晃就过。

下课后,客户跟老板开玩笑:“这小伙子讲得好,我听了都想再买一套了”

老板笑开了花,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公司的‘首席讲师’。”

说是“首席”,其实算上我,公司也就两个讲师。另一个讲师老叶,本已退休,买了软件在家炒股,不知怎么就被老板聘了过来。

老叶是位温和的长者,说话轻声细语,行事仔细。见我被任命为首席讲师,他非但没有嫉妒,反面笑着跟我说:“这下好了,以后的大课都由你来上了,我年纪大了讲不动,就负责小课好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首席”就是干活多的那个——用户买了这个炒股软件,就由公司负责培训,十来个新用户一拨,学习软件的各种功能、技术指标的基本用法,这是“小课”。每到周六,所有的用户再来听一堂“大课”,结合本周的股票行情,运用软件的各种技术指标进行分析,有时还要预判下周的行情走势。

从那以后,老叶只上新客户培训课,人数不定,一般十来个人。而我也就厚着脸皮顶起了“首席讲师”的名头,干起了给股民“传道解惑”的勾当,在周末面向所有软件用户和看广告慕名而来的股民上“大课”。听课人数一开始只有上百人,渐渐的,变成几百人,最后,竟超过上千人。上课的教室一换再换,最后不得不租借大会堂或大学里的阶梯教室了。

4

老板对我甚为满意,总是向客户吹嘘我有丰富的炒股经验,但他自己却从不与我聊股票——后来我才知道,老板从不炒股,连股票账户都没有。

老叶告诉我:老板是做销售出身,总公司的股票软件在北京卖得火爆,他见机抢下了华东地区的代理权,只身一人来南京打天下。股票分析软件是个技术性非常强的商品,无论推销还是培训客户,都需要炒股经验丰富的讲师,老板急着拓展市场,总招不到合格的讲师,生生被拖慢了计划,我的到来,算是解了老板的燃眉之急。

老板也从不过问我讲课的内容,只在乎客户的反应。每回上课前,他都会提前到教室门口,跟来上课的客户打招呼;上课时,他就抱着膀子站在教室后面,观察课堂的气氛和反应;下课后又与客户攀谈:“课讲得怎样?有收获么?还有什么地方要改进?”如果客户说好,他会趁热打铁:“下次喊朋友一起来听,人多热闹哎,免费来听。”

没讲几堂课,我就遇到了一次考验。

2000年5月8日到12日,整个大盘连跌了5天,人心惶惶。等到了周五,软件的“自动选股”提示“深宝安”可以买入,于是,那个周六来上“大课”的人就特别多,大家都想听听我这个讲师会怎么说。

我深知作为讲师,最忌讳的就是把话说死——股票行情诡谲多变,一旦说错,就会丧失客户的信任;可这只股票是软件选出来的,要是说不能买,那客户对软件的准确性就会产生疑问。

思前想后,我决定要维护公司软件的权威,一站上讲台就说:“大家都想知道‘深宝安’能不能买,今天的课就专门来分析它。”

话音刚落,大家就纷纷起了掌。

“本周大盘出现了连续的下跌,导致很多股票的价格也有大幅度的回调,‘深宝安’就是典型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由于股价下跌速度过快,主力的获利筹码并没有出逃,这可以在筹码分布指标上清晰地反映出来,所以非但不用恐慌,相反,这还是一次极佳的机会——股价已经达到了短线极度超跌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反弹,我们的确应该在下周一逢低买进……”

周一,股价继续大跌,我一整天都在焦虑中度过,不断有客户打电话来询问,我咬牙坚持“可以逢低买入”;周二,开盘后没多久,“深宝安”突然大幅拉升,迅速封住了涨停板,公司里电话响个不停,都询问这只股票的,我这才松了口气,向老板请了假回家补觉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深宝安”的股价就像坐了火箭一样飞速飙升,很快就翻了一倍,很多软件用户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买‘深宝安’了吗”。至此一役结束,公司收获了一批铁杆用户,逢人就说这软件厉害,口口相传的效果比打什么广告都管用。

老板趁热打铁,在报纸上连做了三天的通栏广告,庆祝“深宝安”股价翻番,吹嘘软件用户“组团袭击受伤庄股”,获利惊人。广告效果显著,更多股民闻讯而来,把公司挤得满满当当,很多人生怕错过下一次机会,痛快地付了钱。

新客户培训的“小课”一下就排满了,但老板没让老叶讲课,反而把我派了上去——那段时间,外地很多商家也被广告吸引,请求加盟,可是加盟商没有讲师,老板只好把我派去协助开拓市场。几个星期下来,我跑了十来个城市,累得够呛,打电话跟老板说,“实在讲不动了”。

老板开始琢磨着招人,他先把公司所有的软件销售都动员起来,开出了诱人的条件:每卖一套软件,给10%的提成。众人犹如闻着腥的猫,群情激昂,争抢着要分地盘,老板却慢悠悠地又抛出附加条件:要拿提成,先得讲课过关。

有个胆子大些的,试着上台讲了一回,哆哆嗦嗦,一句话重复三四遍都还没想好下一句说什么。犯了难的软件销售们来找我取经,端茶倒水、递烟点火,想我教他们两招。我抽着烟喝着茶,嘴上还损着他们:“讲课有什么难的呢?说话声大点就是了,你们平时不都挺能说的么。”

看他们还不走,我只得继续说:“讲课嘛 ,得有气势,首先要克服心理障碍,甭管下面坐了多少人,不要看他们,看着空气,当自己是神,说的都是真理,理直气壮,就不会把讲课当难事了……”

销售们听了秘诀,各自回去琢磨了,没过多久,都试着上台讲课了,虽然还是磕磕巴巴,但个个抬头挺胸,眼望半空,气势上强了许多。

其实,老板的要求其实也不高,只要把软件的优点举例说出来就行。他随后给过关的人分了地盘,让他们各自蹲点上课去了。我则继续在几个城市来回穿梭,忙得脚不沾地。软件销量节节升高,每月的结算日,公司就像过节一样热闹,销售们互相打听着谁的销量高,盘算能拿多少提成。

没多久,公司的办公室就搬到了市中心的豪华商务楼里,老板还悄没声地开回来一辆崭新的帕萨特,车里坐了个漂亮姑娘。老板说这是女秘书,几个销售挤眉弄眼地猜测是不是“小蜜”。

我一张望,这不就是朋友证券公司里的那个前台小姑娘。

5

2000年下半年,大盘还在不断上涨,软件销售也势头良好。公司总部决定趁热推出“升级版”,升级后的软件售价由1000多涨到3000多元。

老板加强了广告攻势,称“在涨价日之前购买可以节省2000元”,一下就让销量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

老板得意地向我吹嘘:“咱就是控盘的庄家,拉升之前告诉大家要涨了,股民们还不得抢着来买?”他还偷偷向我透露,涨价前他还囤了20套货,盘算着以后慢慢卖,“还能多赚4万元”。

我对老板精打细算的本领佩服不已。不过,眼下我更发愁的是,客户越多,课就越难讲——偌大的阶梯教室里,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下到未毕业的大学生,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闭目沉思,还有的只管瞪大了眼盯着台上。教室采光极好,近排座位上的人,表情纤毫毕现。

炒股的老年人很多,他们总是坐在前排,有人极认真,听课时会拿本子记录,下了课就围着我问问题,张口闭口都是“马老师”,其中有位大妈,对我格外欣赏。

我课上推荐“600737新疆屯河”,这是个“庄股”,从2000年初开始,股价保持着45度角的上涨速度,一路攀升。我从建仓周期、洗盘手法、筹码分布、成交量变化、K线组合形态等多方面分析了这支股票,结论是:“流通筹码已被庄家高度锁定,值得跟庄长期持有。”

那位大妈告诉我,听完我讲的课,她用所有的资金买了这只股票,准备长期持有——她可真是比我自己都信任我的嘴——虽然这只股票我自己也买了点,但也没坚持多长时间,赚了点小钱就抛掉了。我羞于承认自己的操作,叮嘱她要坚定信心,“这种走势的庄股是最强悍的庄家,庄家不放量出货就坚决不抛”。

随着“新疆屯河”的股价连续多月攀升,大妈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慈祥。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拉着我,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又说她的女儿在国外留学,要是回国就介绍给我。我听了心里直发虚,直推说自己配不上。

“新疆屯河”后来确实成为了“第一牛庄”,股价坚挺到了2004年初,才因为庄家资金链断裂而崩盘,也让“德隆系帝国”土崩瓦解。只是不知大妈那时候还有没有持有这只股票了。

还有一位苗师傅,从我第一次上台讲课起就跟着听,从未缺席,上课时还帮着我维持秩序,逢新用户问软件好坏,他总是虎起眼睛,瞪着对方质问:“你见过比这还好的软件么?不买软件你也敢炒股?”

我私下里打趣他:“你说得这么好,干嘛不肯买一套?”

他就笑嘻嘻地回我:“这不是有你么,难道我还能比你分析得更好?”

苗师傅原本做金属原料生意,见股票行情好,就想炒股试试。他很想让我替他炒,可我晓得自己的斤两,直接拒绝了:“你来上课我欢迎,但炒股我也不敢保证不赔钱,只能给你提建议,具体怎么做还是得你自己来。”

因为有了这些“铁杆粉丝”,我上课也越发认真了,每堂课都提前做准备,根据行情定讲课主题,找案例、列提纲,越讲越精深。

可这些内容到了加盟商那里,却不受欢迎。加盟商向老板反映,我讲股票分析确实是厉害的,不过对于卖软件帮助不大。他们更欢迎讲销售课的新人——新人讲课只为了卖软件,什么话都敢说,煽动性更强。

老板找到我,让我到加盟商那里只讲销售课就好。我不情愿。老板没办法,只能减少我到外地讲课的时间——我能理解,在商言商,销量是顶重要的,我讲得再好,也比不上人家卖得好不是?

本以为我在公司要靠边站了,哪知道机会又来了。

6

上次的版本升级,总公司尝到了不小的甜头——反其道而行之的涨价策略,让许多只听课、不掏钱的潜在客户都不得不做迅速做出决断。

面对滚滚而来的销售款,公司上下都乐得合不拢嘴,没隔几个月,总公司就又开始策划新一轮的“升级涨价”。这一回,软件增加了新功能,价格要从3000多涨到5000元。

老板为了配合这次涨价,决定讲一堂大课,一举租下了大会堂。全公司都跟着去看场地,站在舞台上,下面黑压压一片,聚光灯打过来,感觉就像站在世界中心。

老板问:“这堂大课你们谁想讲?”

众人面面相觑:场地太大,到时来听课的人肯定极多,讲砸了多尴尬?而且这堂课没有提成可拿,纯属吃力不讨好。

最后,还是我站出来说想试试,但条件是讲课内容我要自己安排,不能光顾着推销软件,得有点干货。

老板无奈,只得同意。可他怕我镇不住场子,还是花大价钱请了两位股市大咖来,我只能敬陪末座。

搞定了场地和讲师,老板开始了广告轰炸,报纸上每天都打一个通栏,广告连登了一个多星期,公司的电话被打爆了。

活动当天,乌泱泱的人群涌进了大会堂,连过道都站满了人。老板亲自上台致辞,情深意重、真切感人地为台下的“钱袋子们”演讲了一番后,两位大咖就上台了。两人气势挺足,言词也响亮,可观点表达出来却全是“可能……”、“大概……”、“估计啊……”中心思想就是:行情应该是好的,但也不排除走坏的可能,怎么样都是有道理的。

终于轮到了我上台。我想:还是把销售课的内容夹杂在讲义里吧,老板下了这么大本钱,总要帮他多卖点软件,光讲些行情分析可不行。

我先狠狠地夸赞了软件的强大功能,列举了一些让人眼红心跳的成功案例,最后,还提醒每一位到场的股民:“软件是纵横股市的利器,是股市成功人士的标配,是打开金库大门的钥匙!今天不买,明天可要涨价了,那可是大损失!”

活动结束后,果然许多人挤出会场就去交定金、预约上门安装。老板笑得合不拢嘴,私下许诺要给我发个大红包。老客户们寻过来,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都说我讲得好,“条理清晰,有根有据”。

老板也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他核算了成本,如果不请那俩大咖,这次活动能省下一半钱。我讲课经验丰富,既然大场面也能镇住,“以后大活动你一个人上就行了,划算”。

为了笼络我,老板让我囤几套软件,承诺涨价后帮我出掉。他颇为后悔地告诉我:“上次胆小了,才囤了20套。有代理囤了几百套,赚大发了!”

我颇为心动,回公司急冲冲地找会计交钱。

会计诡秘地朝我笑笑,小声问我:“你怎么才囤两套?”

“啊?”我极惊讶,“那应该囤多少?”

“反正都比你多。”

“老板知道吗?”

“老板心里有数,他巴不得我们多囤点,反正每卖一套他都有利润。至于能不能卖掉,你这个讲师心里还不清楚么?”会计波澜不惊地告诉我,上次涨价她就囤了货,“只是没敢多囤”,这回她加了数量,就等着大赚一票。

说完,她还拜托我以后讲课多卖力些,好让她早日把软件变现。

我听了会计的小秘密,才意识到自己是公司里最傻的一个,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卖个软件也能搞“拉升”炒作,这世道真够混乱的。

我琢磨了下,最终还是只囤了两套。我怕控盘的庄股走到最后,跟风盘能全身而退的极少,大多数都会在崩盘后套牢。

从那以后,每逢公司软件升级涨价,老板总要搞次大活动,我就是唯一上台的讲师。等软件售价涨到了1万多,我终于没忍住,问老板:“价钱太高,软件卖不动了怎么办?”

老板看上去毫不担心,操着京片子,喷着烟圈安慰我:“嗨,你瞎担心啥。咱是庄家,控盘!你天天分析股票,庄家套路你还不知道嘛,拉高后除权呗。”

软件还能“除权”?我闻所未闻。

老板告诉我,“除权”就是把软件的重要功能拿掉几个,再推出一个“精简版”,售价还是1000多——售价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只是在这过程中,许多犹豫不定的客户都被涨价逼得掏了钱,成了高价软件的持有者。

我心里别扭起来:平日里上课用软件破解庄家的战术,正确时颇为得意,自诩是在帮助股民。可股票被套牢了还能割肉,这软件买了可就不能退了,按老板的理论,我岂不是成了庄家的帮凶?

“俗话说得好,挖金子的不如卖铁锹的,咱就是那卖铁锹的,人人塞一把,等金矿没了,这些人至少还能留下把铁锹,哈哈,咱们是在做善事啊!”老板说。

7

经历了一年的“升级”,软件的售价最终停在了1万多的高位。这个价格已超出了大多数股民的心理承受范围,买的人越来越少。涨价前大量囤货的会计和同事们,开始心急起来。

总部又试探着要推出几万元一套的“至尊版”,宣传了一阵,应者寥寥,连老板也坐不住了。据他说,股东们在总部起了争执,为应该继续推出“高价版”还是出“精简版”相持不下。

老板飞回了总部去打探消息,回来后,召集大家开会,没说总部的情形,只是宣布他自己要转战去上海开发市场,因无法分身,要退出南京的公司,业务就交给我们原班人马打理,由我负责管理,以后我们大家要自负盈亏。

为此,老板拿出了50%的公司股权分给大家,并表示如果以后有了利润,还可以买走他手上另外50%的公司股权。

老板这一手弄得所有人都震惊不已。会计有些着急,拉着老板问囤货没卖掉怎么办?老板一下就拉下脸来:“谁让你囤那么多货的? 我自己囤的都还没卖完呢。怎么办?你们努力多做推广,总能卖掉的。”

没等大家回过神来,老板第二天就开着车奔赴上海了。我坐在老板的大班椅上,觉得像做梦一样:当了大半年的讲师,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这家公司的管理者,天上真有掉馅饼的好事?

怎么经营公司,我完全没主意,只能把会计和老叶叫来一起商量。会计给我看了账本,说发完这个月的工资就没钱了,下个月的开支得我们自己去挣了。

我们三人聚在一起,这才慢慢琢磨出来老板放弃公司的原因:原来软件售价过万以后,销量几乎为零,公司收入仅靠客户交纳的信息费和资料费支撑。对于老板来说,南京的市场早已形同鸡肋了——至于他拿出来的50%公司股权,就像骑驴的人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看着很诱人,要想吃到,就得卖命往前跑——老板丢下这诱人的香饵,料想大家也不会散去,他却不用再付一分钱工资,真是好算计。

我明白了老板的用心,心头发寒,却无可奈何。正如老板预计的,我舍不得这香饵——我在这讲的每一堂课,都包含着心血。站上讲台,我是受人尊敬的讲师。可要是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做什么呢?

老板走了没多久,公司就人心涣散了,几个年轻的销售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说过他们几回,都被怼了回来:“你还真把自己当老板啦?!”

没多久,又有员工私下拿试用版当正版软件低价卖给客户。客户贪便宜买了,等试用期过了,却发现软件无法使用,找上公司门来。此时那个员工已经好多天没来上班了,我只能到派出所报案,过了大半年才抓到那位员工。

幸好这时候,总部终于推出了“精简版”软件,我就像捡到了救命稻草,决定再搞次大活动。租场地、登广告、开大课,这些流程都是固定的。恰逢南京举办软件博览会,我们也去参展了。印制了大量宣传单,到各大证券营业部去发放。

这一招挺有用,活动现场,免费发放的上千张宣传光盘被一抢而空,股民们捧着免费赠送的软件资料,认真聆听牛市行情中的各种成功案例。公司终于再次挤满了排队交款的人群,点钞机都烧坏了两台。

活动过后,我沉浸在成功中不可自拔,会计却悄悄地来找我商量:“大家私下讨论过了,这次活动的利润扣除老板的一半,再留一部分作为公司运营开支,剩余的钱应该尽快分掉。”

我很诧异,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心急。会计骂我:“你真是呆啊,老板摆明已经不管我们了,公司还能撑多久都不好说,这次我们抓住机会赚了一笔,如果不把钱分掉,老板肯定要回来把钱拿走,到时候留给我们一个空壳公司,那时就算给我们100%股权,又有什么用呢?还是现金最实际!再说,我们分的只是老板许诺的50%,拿得合情合理。”

我左右为难:分吧,老板肯定不高兴;不分吧,员工肯定不高兴。员工们手上都囤着几套高价软件,本指望能慢慢卖掉,结果“精简版”一推出,“高价版”就算是砸在手里了。这时候见了利润,肯定想赶紧分钱弥补损失。

我咬咬牙下了决心:“那就分吧!”

没两天,老板就从上海赶了回来,一到公司,他暴跳如雷,痛骂我和会计背着他私分公司利润。

我辩解:既然你委托我全权管理,那我就有权处理这笔钱。分钱是全体员工的共同决定,并不是我私分占用,“我们只分了50%的利润,你的那一半一分也没动”。

老板点上一根烟,烟雾袅袅,血红的眼珠隐在烟雾后面,半晌才出声:“公司股权还未变更, 我还是大股东,从今天起,就解除你的经理职务。”

于是,我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经理,又稀里糊涂地重新滚回去讲我的课了。

我倒没有太在意,当经理真不是个好差事,事事都要操心,天天想着怎么挣钱,底下员工也不服管,真没当讲师省心。

在讲台上,我就是神。

8

可坏事总是接连发生。

2001年,股市行情剧烈动荡,好几支庄股出现连续跌停,股价几天内就跌去了20%以上,软件“选股平台”出现了“超跌买入”提示。性急的客户怕错过机会,打电话来咨询能不能买,我只好实话实说:“这些股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跌得这么凶,换了我自己是不敢买的。”

客户又问:“那软件给了买入信号,到底能不能相信呢?”

我吭哧了半天,站在公司的立场上,只好硬着头皮说:“软件给的是超跌买入信号,在前面行情中都是成功的,应该可以买。不过下跌这么猛,可能还会惯性下跌,买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最好少买点。”

客户要的就是我说“可以买”,至于其它劝告,应该全没听进去。

软件推选的这几只股在后几个交易日仍然继续跌停,等到周六上大课时,我一直心中忐忑,生怕这个客户买得多,就亏大了。

果然,上课没多久,又一位客户就站了起来大声质问我,说软件给了错误的买入提示,害得他损失惨重,而且他还说,买前还打电话向我咨询了,确认我说可以买,他才全仓买进的,一下亏损了十几万,让我们公司一定要给他个说法。

我一下就愣住了——客户说得没错,的确是我说可以买的。我想说自己提醒过他要注意风险,要他少买些的,可这些话像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我呆呆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客户,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是我说的,我说错了!”

场面开始混乱,底下声音嘈杂起来。有相熟的劝那人:“炒股有风险,自己要把握好,不可能永远不出错的。”苗师傅也替我打抱不平:“你前面赚钱的时候没说给马老师分点,才赔一次就要人家负责,这种心理素质还跑来炒股?”还有人讥笑他,说他抢反弹居然全仓买,太贪心了。

客户听了大怒,拍着桌子高声喊道:“我花钱买软件是用来挣钱的,这样害我赔钱绝对不行,你们公司一定要给我个说法!”

教室的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了,老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指着那人厉声说道:“那股票都封跌停板了,你不等跌停板打开,就冲进去买,还买那么多,脑子有问题还怪别人,不要在这里打扰别人上课,来来来,我们回公司解决!”

说着就把人拽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可就是觉得自己的精气神都泄了。我怕自己讲什么都会错,说话开始颠三倒四的。

讲完课回到公司,办公室里一片凌乱,那个客户已经不在了。老板说警察已经把那人赶走了,然后又瞅瞅我说:“这回你太冒失了,要不是我正好回来办事,想起到上课的地方看看,你今天就下不来台了。”

我低着头,喏喏称是。老板让我休息一段时间,不要讲课了,“那家伙肯定还会来闹事的”。

没有想到,这就是我的最后一堂课。没多久,老板就把公司卖了。他把我、会计和老叶都叫来,每人发了3万元,说:“这就算是你们卖股权的钱,我说话算话。”

我没想到老板还会给钱,心里愧疚起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低着头,也没去看会计和老叶脸上的表情,只听到老板最后说了句:“你们啊,太心急了!”

等到2001年6月14日,牛市变熊市,股市崩盘,一路暴跌。有人跑路,有人跳楼,证券公司的朋友纷纷跳槽,改行去卖房卖车了。我也熬不住了,和朋友一起去做生意了,生活终于渐渐归于平静。

后来我也打听过,那次“精简版”的销售潮过后,公司的软件销售一蹶不振,老板又组织了一批讲师,四处炒作兜售自编的选股公式,最贵的要卖十几万,号称“万无一失”。只是随着行情崩坏,渐渐也就没了消息。

再过了几年,我又见到了老板。他竟然出现在了电视上,成了外省某财经频道的特邀嘉宾。多年未见,他的白发日益增多,颇有“老专家”的风范。主持人介绍说:“这是著名股票软件公司的首席讲师。”

老板一开口,熟悉的京腔老烟嗓扑面而来:“股民朋友们,大家好!近期,久违的牛市又拉开了上涨的序幕,新一轮股市搏杀又将开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反正我准备好了,我是带着装钱的箩筐来的(笑)……”

我当年没有判断错,他真的具有金牌讲师的潜力。节目结束后,电视上就播出了广告:“为回馈新老客户,本公司股票软件即将推出增强版本,新增牛市自动选股功能,前期多支大牛已经翻倍!新版本将从1680元涨至3680元,老用户免费升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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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华尔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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