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也想当警察

2018-11-22 16:13:16
8.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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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在外地做了一年体育老师后,我总觉得日复一日站在操场边吃灰的生活完全没有奔头,加上方言不通、饮食不惯,便萌生了回家考公务员的想法。

翻了国考、省考的报名条件,几乎没有符合我这个体育生专业的岗位。心灰意冷时,正逢“大招警”考试,全省范围内招1万多名公安干警,近一半岗位都“不限专业”。我瞒着家人,偷偷报了名。

之所以不敢说,是因为我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察。而在所有职业里,父亲最反对我干的,就是警察。

1

从小,父亲就没对我有过太高的要求,学生时代不要求我成绩必须名列前茅,工作以后也从没想过要我干出一番丰功伟绩,只想我普普通通、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就行。而我偏偏从小就喜欢充满新鲜与刺激的事物,喜欢不断出现的挑战,更希望能成为身边人视线的焦点。因此,无论我把一件事做到多好,都无法博得父亲的赞赏。

原本,我打算等自己通过所有考试、顺利走上工作岗位以后再向父亲摊牌,心想那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父亲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可笔试通过后,立刻就要面临直系亲属的政审,事情不得已地败露了。

“你觉得自己能干得了这个?”父亲坐在电脑前,因为视力下降,他要把脸紧紧贴近电脑屏幕,才能看清网页上公布的笔试成绩。我特意把自己的笔试成绩刷成醒目的红色,“刑事侦查岗位”、“招录18人”,我的名字排在第六位。

“能……”我轻声回复。

“能个屁!”父亲的视线离开电脑,身子向后一靠,满不在乎地抽出一支烟,烟嘴向下,在电脑桌上使劲跺了两下,“从小到大你连死猫死狗都没见过几只,这可是要跟死人打交道的活,你干不了。”

我不认同,但又不敢反驳,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空气里是烟丝灼烧时轻柔的滋滋声,我幻想着父亲这支烟燃尽后,也能用同样轻柔的语调说“算了你去吧”,可等来的却是一句“政审证明我不会给你的,你死心吧”。

然后就在烟灰缸里用力拧熄了烟头。

2

“当警察”这个想法,最早出现在我9岁那年——那一天,我在家中翻箱倒柜找零花钱时,竟然无意间在一堆荣誉证书下面发现了一支枪。

那时,枪支管理尚没有那么严格,不管有没有任务,都可以随身携带,甚至不需要每天清点和入库,之前,我常常见到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把枪套别在腰间,再跨上一辆喷涂警漆的三蹦子,很是威风。

当时,父亲除了在编警察的身份以外,还兼任一个国企厂区的民兵队长,因此配发了两支手枪。父亲平时很谨慎,不会轻易带枪外出,一支64式手枪放在单位,另一支77式手枪则放在家中主卧的床头柜里,本身装有7发实弹的随枪弹夹,另外还有一个装有7发实弹的备用弹夹,被我发现的就是这一支。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影视剧里那些威风的场面不断在眼前闪过,心跳也跟着加快了。我甚至都没敢伸手摸,就尽自己最大能力冷静下来,关上抽屉,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此后,父母卧室的床头柜便好像拥有了无穷的吸引力一般,一次次地吸引我打开。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枪拿出来,起初还不敢触碰扳机的位置,只是爱不释手地翻转、抚摸,冰冷的铁器和滚烫的掌心形成的温差,像炎热夏天里的冰镇可乐,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兴奋。后来胆子大了一些,便学87版《便衣警察》里周志明的姿势,双手持枪,举至视线齐平,对空无一人的地方高喊“不许动”,接着做出瞄准和假装开枪后被后坐力震得枪口上抬的动作,最后潇洒地把枪放进裤子口袋里,嘴里还哼着《少年壮志不言愁》。

自己玩了好几次之后,我甚至还把小伙伴叫来家里,把枪拿出来给他们看。当然,我也给他们定了规矩,只准看不准摸,解保险、换弹夹、退子弹等一系列动作只能由我演示。即便要求如此苛刻,仍然博得了大家的阵阵惊呼。

没想到一年后,这把枪之于我的意义就发生了改变。

有段时间,家中短时间内连续遭贼两次,失财不多,但每次都被翻得很乱,母亲觉得只要换一把高级的门锁就行,父亲却觉得事出有因。一个雨夜,家门外传来异响,父亲听觉灵敏,最先察觉,便勾开卧室一条门缝侧耳听。

那声音起初像是从塑料袋里向外掏东西的簌簌声,接着是什么东西覆在门上的摩挲声。父亲小声唤我躲进他的卧室,皱眉看着我和母亲,摇头示意我们不要离开房间,他自己则卷起袖子,视线紧盯卧室之外的方向,同时伸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了那把我已经十分熟悉的枪,以半蹲姿势向大门缓慢前行。

父亲用枪尖拨开卧室门缝,再轻轻带上,轻轻反锁,把卧室房门的钥匙从门底缝隙塞进来,彻底将危险与我们母子隔离。约半分钟后,卧室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枪响,震耳欲聋,母亲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我则迅速捡起父亲塞进来的钥匙,打开房门,冲出卧室,看见持枪佝腰、保持前进姿势的父亲呆立在客厅中央,水泥地面一处碎裂,风雨声从正前方一块完全碎裂的玻璃窗里灌进来。

父亲稍作迟疑后就将我赶回卧室,等我再回到客厅时,门外奇怪的声音已经消失了,父亲打开大门仔细检查后,也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

第二天,父亲便主动上报这起走火事件,为此受到单位的处分,家里的77式手枪被没收,单位的那支64式也被锁进枪库。至于走火究竟是父亲紧张所致,还是我偷玩枪支时忘了锁上保险造成的,也早已无从考证了。

年少的我和父亲对于这件事有着不同的解读,我暗自认定是表明警察身份的枪声震慑和驱逐了犯罪分子,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这份职业的勇敢和无畏,父亲把我和母亲锁进卧室、逆向而上的那一刻,带给我心里的安全感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可父亲则坚持认为,通过这件事情只能证明,警察这个职业看似光鲜,却会给家人带来不可控的危险。

3

我读初中期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为了解决我的晚饭问题,每天下午放学我都需要提前和父亲联系,看他在哪个部门加班、或者在哪个地点蹲守,就安排我在附近吃饭。这也让我更加全面地接触了父亲的工作。

父亲和同事们的作息并不规律。我去他单位讨口饭吃,经常光等他就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父亲极少和我一起吃,饭菜也只有我一人的份,见我吃上了,便拍拍我的头,转身又消失在警察局大门口幽暗的灯光里。吃完饭我自己回家,自己写作业、洗漱,然后准点上床睡觉。因此,我几乎一直都不清楚父亲他们是几点下班、几点回家,甚至早晨几点出门。

因为常去局里的各个部门找父亲,警察叔叔们就很喜欢拿我开涮,“哟,小子又来吃警察局的饭啦”、“长期吃警察局的饭可不是好兆头啊”。

“警察局的饭挺好吃的,我以后也想当警察,一直吃警察局的饭!”与他们混熟后,我会回应他们的调侃。

可每次我这么说时,总有叔叔们劝我:“千万别当警察,天天跟坏人打交道不说,还吃饭没规律,睡觉没规律,这种日子真的是……”

虽然这只是我当时的一句戏言,但传进父亲耳朵后,他还是在一次我去找他吃饭时把我领进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觉得当警察很酷?”

“对呀,不然你怎么天天泡在单位,妈妈身体不舒服你也不回家,一定是这里很好玩。”我边吃边说,好奇地打量这个我从未来过的会议室。

父亲分不清我是说笑还是抱怨,将座位挪到我身边低声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的,你妈妈的身体状况,其实有一部分是我的工作造成的……80年代末刚跟你妈结婚时,赶上严打,乱得很,枪也没禁,各种管制刀具更不用说,警察死死伤伤也挺多,你看你后面的墙上……”我顺着父亲的指向转身,正后方是一片民警告示栏,36名刑警的照片和联系方式分6排、每排6个分布其中,“看见第5排第2个的位置是空着的吗?11年前,执行任务时被犯罪嫌疑人27刀捅死;往上数一排,最靠后那个,照片还在,7年前办理内退回了家,追捕坏人时交通事故,右腿没了。”

“你妈特别怕我出事,最早是BP机,后来是座机和手机,只要一响,她就紧张,比我都紧张。我不回家,她就睡不着,我整晚不回家,她就整晚睡不着,本来做姑娘的时候睡眠就不好,等我这么一弄,更完蛋。”父亲平时说话很强势,这次的语气中却少见的带着惭愧,“警察不好当,坏人抓不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父亲的这番话并没有改变我对这份工作的向往,我敷衍地点了点头,视线却仍然停在身后墙上,确切地说,是停在在“民警告示栏”旁边的宣传专栏上,那里贴满了父亲同事们在抓捕现场的照片和受功领奖时左胸挂满勋章的照片。父亲的职业生涯中参与过的大案要案不少,偶尔也会上电视和报纸。虽然父亲从不和我提起,但我总能从他同事那里听到各种精彩的细节。越是看到父亲风光的模样,越是激发我对当警察的渴望。

反之,随着父亲工作的年头越来越长,接触的三教九流、生离死别越来越多,就越不想我继承他的衣钵。

直到上大学后,我还半开玩笑地给父亲说自己想当警察,我话还没说完,父亲就大声喝止:“你爸我好几回差点就没了,你要是不怕死,就当警察试试——试了,我就先把你打死!”

4

眼下,父亲怎么说都不同意给我政审材料,即使我请的探亲假就要到期了,也没见他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我只得收拾行囊,返回外地学校继续当我的体育老师。那天,我站在门口穿鞋离家时,父亲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冷冷传来:“我没有干涉你的选择,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而你,却没有尊重长辈的意见,擅作主张,属于不孝,以后的路你自己走,不要指望我帮你。”与责骂一起扔过来的,还有几页薄薄的政审材料。

父亲说的不是气话,四个月后,当我通过所有考核、正式到城区分局报道的第一天,他就让我很难堪。

那天,单位领导邀请所有新入警员聚餐,要求每人带一名家属,已婚的带配偶,未婚的带父母,目的是借聚餐的名义给新警家属打打预防针,让他们提前适应警察的工作规律,理解即将到来的可能无法顾家的生活常态。

“我还需要适应警察的工作规律?其实你也可以不用适应了,这饭你不去吃都行。”当我向父亲提出邀请时,他一边擦洗鱼缸,一边揶揄我。我有点赌气,连母亲也没叫,只身赴了宴。聚餐时大家都喝了些酒,其他新警在家属的陪伴下都是两人共同分担,不胜酒力的我却要独自应付,当天夜里抱着家里的马桶吐到凌晨三点才昏睡过去。

很快,单位里消息灵通的同事就打听到我父亲也是警察这件事。

“嘿,听说你爸张xx也是警察?xx县局的?”在叫出我名字之前就能准确说出我爸的名字和单位,这事恐怕也就在公安局里比较容易发生。

“嗯,有什么问题吗?”

“难怪你体育专业都能考进来,你爸没少帮忙吧?”

“上班第一天聚餐都没陪我来,你觉得他能帮我多少?”

“肯定是给你跑更重要的事去了,关键时刻才会闪亮登场,我预计呀,你会是我们这一批里最早提拔的,提前恭喜你啊,张所,张队……张科长!”

面对同事的调侃,我只能苦笑。而父亲也是警察这件事,不仅没有为我带来任何帮助,反而为我之后沦为全大队的笑柄埋下了伏笔。

那时刑侦大队正面临改革,从划片区受理案件的责任区中队改为根据案件类型受理案件的专业中队,例如:重案、两抢、入室盗窃、两车盗窃、有组织犯罪和技术中队等。为了让新入警员快速成长,工作初期,局里并没有将我们分配到具体中队去,而是哪个中队需要帮忙就去哪里,经常一小时前还在湖里陪法医捞尸体、一小时后就在居民小区的电动车棚里守偷车贼了。

作为一名体育专业的学生,短时间内接触如此多类型的警情,经验和理论的匮乏常常让我跟不上工作节奏,不好意思总是问同事,只有给父亲打电话求教。

电话接通了,父亲却反问:“你多大岁数了?”

“2……22岁。”不明就里的我只有顺着父亲的提问回答。

“我22岁的时候可没有一个当警察的爹来教我怎么做事,跟你同批入警的同事也没有一个当警察的爹来教他们怎么做事!”见我不接话,父亲稍作停顿,留下一句,“干不了就滚蛋!”随后便挂断了电话。我只能厚着脸皮不断向同事讨教,时不时犯了低级错误,免不了被同事笑话,背地里也没少被人说过,“有个当警察的爹还能把事儿办成这样”。

父亲在答疑解惑上对我极其消极,但为我擂响退堂鼓,却十分热情主动。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手机上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母亲发给我的消息,大体都是民警抓捕时牺牲、劳累过度猝死、烈士遗孀生活艰辛这一类的新闻,我知道,这些消息要么就是父亲逼着母亲发的,要么就是父亲借用母亲手机发的。父亲甚至私下找过我的大队领导,编造谎言说我的身体健康状况不好,不能经常熬夜,不能饮食不规律,希望大队领导可以酌情考虑,少给我安排外勤的工作。

“你这是在拿我的政治前途开玩笑!”得知此事,我终于忍不住向父亲开火。

“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有政治前途!”父亲说这句话时看都没看我一眼。

5

尽管单位离我家只有十分钟路程,但工作前半年,我还是极少回家,与父亲交流更少。我始终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支持我从事一份正当的、他自己也在从事的高尚职业。

等半年的适应期结束,大队领导让大家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家庭状况以及这半年来的工作感受,选择想去的中队。我想借此缓和与父亲的关系,就没有选择更加辛苦和危险的重案中队,而是选择了两抢中队,主要办理抢劫、抢夺案。知道我的选择后,父亲的态度稍有转变,但依然对我保持着不冷不热的状态,直到我入警的第二年。

那段时间,本地和周边几个城市出现了许多隐藏在山林中的野赌场,接连导致了好几起公职人员、教师和企业主因不堪赌债压力跳楼身亡的事件。省厅便牵头几个城市的公安机关采取“异地打击”(A市打击B市,B市打击C市,C市打击A市)的方式,抽调数百名警力统一行动,我也名列其中。

晚上11点,行动开始,赌场是深山老林里一个临时搭建的半露天帐篷。我们进入现场后,参赌人员中比较老实的一部分自觉抱头蹲在地下,另一部分人则乘乱扔过来几个张椅子,然后转身钻进夜色里。通常会跑的,基本都是赌场的组织者或管理者,我盯上一个手里拿着对讲机的年轻小伙子就追了出去。

夜晚的山路实在不好走,逃跑的人为了甩开我,专往没有路的艰难地段走,我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太多野外经验,很快被他甩开,在摸索中徒劳向前。面部、手臂被树枝和芒草划出许多细小的口子,伤口在汗水的浸润下,疼痛难忍。很快,气力就被耗去大半,寒冷、饥饿陆续袭来,手机也始终找不到信号。

市区的灯光在遥远的地方闪烁,后半夜的山野中,只有山风拂过高耸的草木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场数百人的抓捕行动变成我一个人的荒野求生,心里恐惧渐生。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空旷地带,手机终于有了微弱的信号,先给同事打过去,沟通半天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所处的位置,为避免出现新的迷路情况,我拒绝了同事要来找我的提议,表示可以自己想办法走出去。同事在电话里告诉我,附近山上埋设了很多捕猎装置,让我一定多加小心,我朝几个方向试探着前进了一段距离,似乎都延伸向越来越深邃的山野之中,无奈只能退回到空旷地带,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早已睡下,接电话的音色混沌而迷糊,在断断续续的信号中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的处境,电话里便传来家中那张老旧的席梦思床垫因瞬间坐起而发出的吱呀声。父亲对这座山的地形也不熟悉,他把母亲叫醒,一边用自己的手机跟我保持通话,一边用母亲的手机查询这座山的地图。

“你现在的位置尽量往远看,能看见什么?”

“一座铁路桥,刚才有一列火车开过。”

电话那头又传来敲击手机屏幕的沉闷声音。

“这里是北……如果能看到火车……那就是这个方向……”父亲自言自语地分析,据此确定了我大致在市区的什么方向以及在这座山的什么方位。

“你之前一直在树高草深的地方走,怎么突然到了空旷的地方?”父亲的提醒让我低头仔细观察四周,才发现这一带是被山火烧荒的,从残留树木的碳化程度来看,山火应该就是最近才烧的。

“先挂电话,一会儿打给你,你在原地别动。”父亲急忙联系他在消防队工作的朋友,向他们询问这座山最近一次山火是什么时候,以及当时灭火时是如何爬到这片区域、最后又是如何离开的,好理出一条可以上下山、且在深夜也相对好找的路线。

父亲的电话很快又打过来:“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山的阳面,你往高处走,走出空旷地带后继续穿过树林向上走一段距离,会有一条沟渠,这条沟渠以前是有山泉水流下山的,你顺着沟渠方向往低处走就行。”

按照父亲的提示,20分钟后我找到了他说的沟渠,此时父亲的电话再次打来,在确定我找到沟渠后,他又说:“一会儿手机可能又会没有信号。这条水渠早已干旱,碰到断掉的地方不要慌,‘Z’字形往地势低的地方走,不要偏离太远,会续上的。”

之后手机信号果然时有时无,没有信号的时候我就得自己想办法,但心里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慌乱,即使再次迷路,父亲肯定会一直在电话那头等我,他不会放下我不管的。

凌晨4点多,我走到一处小型墓地,三十多座坟头拦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我有些心悸,再次拨通父亲电话。

“有坟,就说明离人居住的地方不太远了。我不挂电话,我一边陪你说话,你一边走过去。”

凌晨5点,历经6个小时,我终于从一处半米高的树丛中钻出,来到村道上,搭乘一名卖菜师傅的三轮车回到市区。母亲告诉我,那天得知我顺利下山后,父亲长叹一口气:“当初不让他当警察就是怕他出事,现在看来,我这个当爸的越不支持他,才是越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6

从那次之后,父亲终于对我当警察这件事不再持反对态度了。他让我把主办案件的卷宗带回家给他看,起初我还有些排斥,父亲便佯装生气,“我又没退休,咱俩从工作上论是同事,探讨探讨,共同进步,你们现在用的那些技术手段很多我都搞不懂,天下公安是一家,你这样不利于建立良好的同事关系。”

说是探讨,大部分时间都是父亲在指导我,告诉我哪些问题该问,哪些问题不该问,哪些问题应该有技巧地问,直指案件定性和量刑的要害;还告诉我笔录的模式不仅仅是“我问你答”的传统方式,可以根据需要在笔录中增加“画图”和“列表”,特别是在针对复杂案发地址和众多涉案人员关系的描述中,优势远远大于文字表述。这些小窍门让我的案卷进入公诉阶段后,很少被退回补充侦查。

“到什么阶段了?”遇上加班查案,父亲一定会在睡觉前打电话来询问进展。

“不肯交代,嘴巴说干了都没用,先耗着吧,看谁熬得过谁。”我也习惯将困难如实告诉他。

“审不开,耗时间是没用的,你如果审不出来只是破不了案,他如果交代了是要蹲大牢,你熬不过他们的。人都有弱点,要从到他们最放不下、最不忍心的环节入手,他们的态度就会发生转变。”

有一次,在办理一起聋哑人团伙盗窃案时,审讯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4名未成年聋哑人始终不做任何回应,父亲听我说明情况后如是说道:“就像你是我的弱点,你想当警察,我不得不转变。”

在父亲的指导下,我和同事前往他们的老家,录制了他们父母、兄妹、女朋友和特殊教育学校老师劝说他们的手语视频,带回来放给他们看,最终四人将盗窃过程和赃物去向全部交代了出来。

当然,平时父亲跟我说得最多的,还是安全问题。

“这是我当年抓一个‘武疯子’的时候被砸伤的”,父亲拨开黑白交错的头发,露出头皮上一块7厘米长的腥红疤痕。当年,这个“武疯子”发病伤人,逃进深山,父亲和同事们将其抓获后,等待其情绪恢复稳定,并表示配合执法,便把他双手背铐,带着他向山下走去。谁知“武疯子”的肩关节竟可以在双手被铐在身后的情况下直接轻松向前回环,变成双手放在腹前,父亲和同事尚没注意到,“武疯子”就突然捡起地上的山石,朝他身前的父亲头上使劲儿砸去。

父亲说我那时还很小,看见他躺在病床上,头顶被白色绷带包得严严实实,渗出来的血水仍能闻到腥味,便在病房里放声大哭起来,同时喊着“我不要爸爸当警察”,母亲和同病房的人怎么都劝不住。

“少来,我不记得了。”父亲每次提及此事,我都会赶紧打断。

“你记不记得不重要,但你要记得做警察随时都有负伤的危险,尤其是做刑警的。你别嫌我烦,只要你做一天警察,我就得唠叨一天这话,你不干了我就不说了。”父亲说他从警这么多年,光是自己身边同事,死在犯罪分子手下的就有4个,残疾2个,毁容1个,之前,他总是试图用这7个前辈的经历阻止我,现在则希望我能从中学会保护自己,“案子查不完的,命只有一条,留着命才能办更多的案。”

有了父亲的加持,我几乎没有负过重伤,也成为同期入警的同事中较早有能力独立办理重大刑事案件的侦查员,接手的案子逐渐增多,虽然经常通宵、大量抽烟等不良习惯,让我这个曾经的体育生身体健康状况也开始变糟,但我依然觉得这份工作精彩刺激,而且非常崇高。

7

2014年,我办理了一起系列爬楼盗窃案,大部分团伙成员尚未离开本市就被一网打尽,只有一条漏网之鱼逃往河北沧州。在当地公安的协助下,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锁定了犯罪嫌疑人频繁在沧州市肃宁县西石堡村、付家佐村一带活动。

没有确定嫌疑人具体藏身位置,我和四个同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这一带来回转悠,开始了漫长的走访和蹲守。期间,大家也想过很多方法挨家挨户排查,甚至还假装成迷路的背包客、或者寻找被困在传销组织里的人员家属等,终于在61天后将其抓获。

时隔一年,2015年6月9日,沧州市肃宁县公安局政委薛永清在西石堡村执行抓捕任务时,被该村村民刘双瑞持双管猎枪近距离射击头部,当场死亡;第二天,薛永清妻子因难以承受丧夫之痛,跳楼身亡。

在手机上看到这条新闻时,我正准备午休,顿时间睡意全无,背脊发凉。虽然我无法查到持枪者住在西石堡村确切的什么位置,但我知道,一年前我肯定敲开过他的家门。

这条震惊警界的新闻发生19天后,我结婚了。

办完婚宴送走宾客后,妻子忽然问我能不能离开刑侦,换个部门工作。其实,这也不是妻子第一次跟我谈起这个话题了,谈恋爱时就偶有抱怨,只不过这一次极其严肃,“经常加班、无法顾家、充满担心的生活,真的让我对未来充满恐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故意岔开话题。

妻子不知道西石堡村里发生的一切,但父亲知道,他也知道我曾经去过那个村子。不知是巧合,还是妻子让父亲做我的工作,第二天,父亲就提出了跟妻子一样的想法,说只要我同意,他去找局领导谈。

距离上一次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已经过去6年了。

婚假结束后不久,妻子就怀孕了。在拿到诊断的那天夜里,妻子兴奋异常,给身边所有已做了宝妈的朋友一一打电话,按照她们的经验罗列采购清单,翻箱倒柜对比家里已有的和尚缺的物品,若商品有男女宝宝之分,就各选一份,全都塞进购物车里。还把笨手笨脚想要帮忙的我推进主卧,说她一个人能搞定,让我早点睡。

我仰面躺在熄了灯的卧室里,刷成雪白的吊顶像露天广场上悬起的一块白布,听着妻子在客厅传来的、刻意控制的翻找东西的声响,那一刻,年少时无数个夜晚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瞥见母亲拖着病体独自一人操持家务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光影交错,岁月重叠,疲惫又寂寞的两个影像就这样相互交错。再没任何犹豫,出差回来第一天,我就向局里递交了调离刑侦的申请。

2016年3月21日,妻子产下一子。

2016年8月1日,局里批准我的调岗申请,我离开刑侦,调任经侦。

正式转岗那天,父亲竟像真的发生喜事一般宴请亲朋,因为糖尿病而戒断两年的白酒重新喝了起来,似乎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心理包袱后,其他一切需要担心的问题都不必再担心了。大家都问父亲为何要突然请客,父亲给出的解释只是老友难得相聚,只有坐在父亲旁边的我才明白真实的原因。

看着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的迷醉笑容,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无意间第一次让父亲满意了一回。

8

儿子出生的后半年,我的调岗申请还没有正式生效,仍在刑侦工作,与儿子的相处时间几乎为零,等我调岗后恢复正常作息时,我在儿子眼里就像是个陌生人。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下班后常常将父母妻子“赶出家门”,增加我和儿子单独相处的时间。这一招效果显著,儿子发现家里除我之外没了其他大人可以依靠,渐渐也开始依赖我了,这令我一时间获得了极大满足,也导致我开始越发溺爱、纵容他。

很快,父亲意识到这个苗头不对,开始在家人群里转发有关各种婴幼儿教育的文章,群里其他亲戚也纷纷效仿。终于有一天,我被大家说烦了,在群里回复:“请不要再给我发这些文章了,我没想过儿子将来能成为不得了的人,我只希望他平安快乐地长大,谢谢各位好意。”群里终于没人再说话了,几天后,父亲说想跟我单独聊聊。

“你有没有觉得,你正在变成我?”相向而坐,父亲沉默良久,直到点上一支烟才突然开口,“我当然是尊重警察这份职业的,不然也不会一做就是几十年,可这份职业确实没办法照顾好家人,你和你妈对此应该深有感触。我之所以不同意你当警察,就是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让你的家人无法心安。”

父亲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改为和我并排而坐:“我当年对你的期望,就是你现在对儿子的期望。我这些年对你妈妈的愧疚,就是你申请调离刑侦时对老婆的愧疚,你正在慢慢变成当年的我。”

“再过几个月,你就要30岁了,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我和你妈身体都不太好,岳父岳母也会慢慢变老,我们能为你做的事不多了,你正在成为一个付出渐渐大过索取的人,一个努力给予长辈、爱人、孩子心安的人,希望你不要让大家失望。能做到吧?”

“能!”其实,我很害怕父亲会像当年一样回我一句“能个屁”,然而父亲只是拍拍我肩膀,便进厨房帮母亲忙活去了。

2017年3月,儿子满周岁,按照老家的惯例,这一天要“抓周”。综合家人的意见,我们挑了算盘、字典、笔、球、棋、红包等物件,呈半圆摆放。父亲却临时起意,一定要把印有“警察”字样的防爆头盔加入其中,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儿子从半圆形的圆心出发,朝正前方的红包爬行几步,又向右侧偏头看一眼橄榄球,最终往左转过去,猛然向前一蹿,紧紧抱住警用头盔,任凭大家怎么说“不算数”都不撒手。围观的亲戚,包括妻子,皆发出叹息“这是要当警三代呀!”、“你家还没吃够警察的苦呀?”

只有一旁拍照的我和收拾碗筷的父亲,在众人倍感遗憾的唏嘘声中一言不发,嘴角露出一抹藏不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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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如父如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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