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爱心食谱,淹没了我

2018-12-09 14:52:36
8.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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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按时喝药,听见了没有?”

“唔……好好好。”

我拿远手机,妈妈的声音逐渐消弭成一串电波,“咔嚓”一声通话结束后,我扭头问室友要了一块刚切好的甜芒果。

室友犹豫了一下,问我:“我记得你不能吃芒果吧?”

我摇头——反正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是不会知道的,我当然也听不见她的怒吼:“你能吃吗?你不能吃!”想到我可以偷吃芒果,还不用遭受她连篇累牍的唠叨,我就有种叛逆期捣蛋成功的快感。

其实,我并未有过真正的叛逆期。少年时期的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乖孩子。反倒即将迎来22岁的生日了,却因为几种水果叛逆了——我只是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我的饮食,被中药束缚着,被医嘱束缚着,被妈妈无时无刻的“不能吃”束缚着。

1

2017年8月,我们一家去宜昌的朝天吼漂流。那日太阳很毒,我们被山谷的水淋得湿透,终于漂到终点,我冲上岸边拧干长发,妈妈喊我:“嘿!你回头,我给你拍一张。”

拍完照片,她仍站着,盯着照片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又走到我跟前,仔细看我的脸,还伸手在我左边嘴角用力蹭了蹭:“这是什么?你的粉底脱妆了吗?”

我拿出镜子,发现自己嘴角有一块明显的白色,拿手蹭了蹭,白色纹丝不动。回家后,我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肤色不均匀,妈妈却始终挂念着,思前想后决定临时带我去附近的皮肤医院看看。

医生盯着我的嘴角左看右看,一直没说话。终于,妈妈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样,问出了那句话——“是不是白癜风?”

医生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得很委婉:“也不一定,需要机器验过才知道。”接着又安慰说:“真得了也没关系,很好治,而且也不影响健康,不要太沮丧。”

小地方的皮肤医院没有能确诊白癜风的机器,医生建议我们去武汉查一查。

走出医院时,我的内心仍没有太大波动,总觉得自己一直运气挺好,不会得这样的病的,妈妈却忧心忡忡,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时,也一声不吭,一会儿站得离我近些,一会儿又站得远远的,反复看我。最后开口道:“我们现在就去武汉吧,不弄清楚,我心里总发慌。”

当天,我们就匆匆忙忙坐上了去武汉的车,两个小时的高速,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确诊我得白癜风的机器,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记得去往那个房间的路上,拥挤的人群清一色都是疲惫的眼神,和伸长了脖子往科室里眺望的姿态。

姑父在医院工作,一路上都在劝慰我们:“别担心,也有可能不是白癜风,没准呢?”

他说话时,没有看我,那些话都是对妈妈说的。我看起来太没心没肺了,在检查结果出来的前一秒,我仍坚信自己足够幸运,不会患上这种难缠的病。

但很遗憾,我很快就被确诊了。

白斑出现在我的左耳、下巴和左边嘴角附近,都是小小的一块,和正常肤色划分出明显的边缘,白斑区域内十分光滑。不幸中的万幸,发现时是早期。

医生给我开了医院特制的中药,外擦、口服及一堆辅助治疗的药品,并让我停掉所有的化妆品和护肤品,还嘱咐我:“不要吃富含维C的食物。”

妈妈站在一旁,立马拿出手机搜索哪些食物富含维C。她很快列出清单,塞给我让我背下来。

我推开她的手机,有点不耐烦。妈妈也没说话,只是将清单存好,自己一个一个背下来。

那时我总觉得,生病的仿佛是她,不是我。

2

医生为我开完药后,下一位病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我特地瞧了几眼,没发现任何白斑。直到我快要走出诊室时,医生拉起他的上衣,我才看到他背部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白斑,像是剥落了表皮留下的疤痕。

妈妈更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害怕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很快就开始怀疑各种事情。

“哎,我看网上说有种药很有效果,医生为什么没给你开?”

我哪知道,只能敷衍:“不同的医院疗法不同吧。”

她不放心,带着我在医院附近的药店一家家地找。每次进药店之前,也总让我站得离药店远些,然后自己进去问:“有没有XX药?”——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得了这种病。

到最后,她也没找到那种药,只好转而去关注些其他东西。

“你这个裙子,不是纯棉的,以后别穿了。这种化学纤维的东西,对皮肤不好,会影响你恢复,还有可能导致别的地方也长白斑。”

我很不耐烦。她莫名其妙地禁止我穿喜欢的衣服,还表现得理所当然。当我问她这是哪里来的理论时,她又答不上来,但仍旧仿佛掌握真理般说:“就是这样的,我是为你好。”

由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美甲不要做了,这种化学涂料在指甲上,你再碰到脸,影响恢复。”

“口红也不要涂了,化妆品里全是化学成分,影响恢复。”

“发物都不要吃了,你喝的是中药,不能吃发物。”

……

对于涂药,她更是极端。治疗白癜风的外涂药“祛白酊”说明书上写“一日3-5次”。一开始,我是按最低量3次涂的,她十分不满,只要是我在家,她满心满眼就只剩下:“涂药!涂药!”恨不得我吃饭睡觉时也在涂药。

我跟她争:“说明书上最多也是5次。”

她就搬出医生的说法:“医生说尽可能多涂。”

“多涂也得是在说明书建议的次数范围内吧?”

她才不管这些,执意要求我每日不间断地涂,已经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随着时间推移,她对我的病情愈发敏感了。仿佛我一不小心就会发展成全身。同时,她又会一边和别人比较,一边安慰我说:“你看咱们这才多小一点,好治!没事!”

而一旦出了家门,她又将我的病藏得严严实实,生怕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对他人的疑问也支支吾吾的,只说我喝药是因为身体不适。

她怕我自卑,每次出门,常指着满大街治疗白癜风的广告安慰我:“你看,好多人都得这种病呢,没什么大不了。”

甚至于走在大街上,她都会时不时盯着一个偶然过路的人看,只因她恍惚间觉得路人脸上好像有白斑,细细一看发现没有时,又会松口气。路人们不会知道,自己曾被一位女士投以一种“不得白癜风”的关怀。

日复一日,我常觉得自己被一根根丝带团团围住,越收越紧,将我勒得遍身红痕,几近窒息。可每当我试图反抗她时,又会因为她的虔诚而于心不忍。

3

从我确诊那天起,妈妈就开始严格监督我的饮食了。任何与疾病稍稍搭边的东西,我都碰也不能碰一下。除去禁忌食谱,信奉食补食疗的她还穷尽“毕生所学”,想办法在我的饮食上做努力,加速白斑的恢复。

妈妈的食疗是有历史的。记得初中时,我看上去面黄肌瘦,她听说黄瓜能美白,于是天天给我变着花样地做黄瓜吃,拌黄瓜、火腿炒黄瓜、鸡蛋炒黄瓜、黄瓜汤……每一天每一顿都离不了。一年多后,我终于成功地从所谓的“黄皮”变成“白皮”,也很少被晒黑过。

可对于我的病,她还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假期结束我返校后,她在家附近找到一个磨坊,将黑米、红豆、黑芝麻等谷物磨成粉末,打包后邮寄给我,让我每天坚持吃。粉末打出来是黑灰色的,这样吃是否能加速皮肤黑色素的生长,我不知道。可想到每吃一口,就能让她心安一些,我只就硬着头皮吃了。

可是仅以开水冲调这些五谷杂粮磨出来的粉,着实让人难以下咽。我想放点白糖,妈妈又不允许,隔几天就寄来一罐天然蜂蜜,可加了蜂蜜的糊糊更难吃了。

妈妈知道我不愿意吃后,便拉着爸爸以身作则似的,拍照给我看:“你看,我们经常吃,很好吃的。”照片里,爸爸笑得特别开心。

等我的白斑渐渐开始缩小,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偷吃“禁品”。

起初,我只是对橘子、橙子馋得慌,那种酸甜的味道让我很是怀念。“一口应该没关系吧”,我这样想,有一天,就自己偷偷吃了一口。

很奇怪,吃到橘子那一瞬间,第一感觉并不是来自橘子,而是一种自由的畅快。我脑海中立刻蹦出妈妈那种不容反驳的表情,那一刻,我只觉得她剥夺了我的消遣、爱好,这些本和治疗无关,只因她觉得有关,我便从此无法拥有这些东西,这让我如鲠在喉。

于是,我从一次次“偷吃水果”中找到了久违的自由,芒果、草莓、番茄,所有酸甜的东西我都要尝一尝,我开始“忘记”喝药、“忘记”擦药,反正白斑也在持续变小,只是速度快慢而已。

紧接着,妈妈和我之间爆发了严重的争吵。我怪她步步紧逼,她怪我对自己的病不上心,我们各执一词,最后她以“那我不管你了!”结束了对话。

挺好的,我心头舒坦。

从那之后,我们之间的氛围变得尴尬起来,她不提我的药品,甚至看也不看,我也憋着劲,不向她提药的事。我开始变得烦躁、失眠,成夜睡不着觉,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多月。

4

但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病,遵循医嘱、每天按时按量服药、避开禁忌食物,这是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自觉。

等自己终于冷静下来之后,我才开始反思,我和妈妈争吵的症结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来自于亲人的善意会让我感到窒息?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一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她做事果决,对认定的事固执倔强,并要求别人无条件服从。在她的影响下,我自小就形成了一种两极分化的性格。平时的我性格能忍则忍,遇事第一反应就是逃避。可一旦我终于怒气上头,就会变得极其暴躁。

在意识到自身性格的缺陷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情绪——我不想变得成像她那样的性格,可我已无法避免了。

转机就出现在自己养了猫之后。

小猫刚来到我家时,因为紧张和水土不服,肠胃出了点问题。我带它去医院打针,买了一堆药,小心翼翼地照料它,还不停地在手机上搜寻注意事项。

等它能吃能喝、能玩能闹了,我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不再愁眉苦脸了。等小猫的排泄也终于正常了,我才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

在它病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每次趴在沙发上熟睡,我都会静静坐在它身边,一动不动地守着它。我盯着它,着魔了似的,连它的呼吸都会反复观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妈妈的样子,她盯着我的白斑看时,也是这样。

那一刻我开始明白,妈妈歇斯底里、草木皆兵,正是因为她把我当作需要被保护的对象,她担忧我、心疼我,一旦我出了什么事,她都会觉得失职。就像我对小猫,一旦它的健康状况出现问题,便是我的失职。

对于我的皮肤病,妈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什么有用,什么要禁止,这些在她心里形成了一本魔法食谱,只要按部就班地来,就会有奇迹出现。但我自己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等她的忧虑和爱忍不住要蔓延到我所接触的一切细枝末节时,我终于受不了了。最严重时,关于“白癜风”的一切,我都无法用正常的语气和她说话。一旦她跟我提到这类话题,我就会忽然暴躁,应激般地拒绝她所有提议。

我觉得自己得和她谈一谈。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同时我也需要你的理解。”我反复对她说这句话。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只是觉得自己正在失去自由。”我对她说。

妈妈眼圈泛红,露出愧疚的神色:“我并不是想剥夺你的自由,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我生病不是你的失职,你不需要将责任放在自己身上。这是我需要自己负责的事情,你要相信我也能处理好。”

妈妈显得有些惆怅,也许她终于意识到,女儿和她一样是独立的个体。

“行吧。”她终于松口,“你自己负责。”

5

此后,妈妈不再提“美甲”、“服装面料”之类的东西了,也没再有那些毫无道理的限制,我和她逐渐达成了和解,感觉一切都轻松了,我能积极地配合治疗,能自律地控制饮食,会谨遵医嘱的每一条。

你看,只要相互尊重相互理解,一切都很简单。我的治疗很快进入平稳阶段,每隔一个月,她都会让我拍下脸上的白斑,她再拿着照片去找医生看,观察我的恢复情况,之后再给我寄来些药品。

2018年初,我放寒假回家,自己去了医院。

我走进诊室,医生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你来治……雀斑?”

我愣了愣,走近医生,指向我的嘴角说:“我是来看白癜风的。”

医生很惊讶:“白斑这么小,已经很淡了。”

我点头说:“我在这儿治了半年了,一直都是您治的。”

医生没有印象,我便把以前拍的照片拿出来,一一展示给她看。我本来只是想让她看看我的治疗进展,没想到她一下就回忆起我妈妈来。

“那是你的妈妈?她每次都拿着照片来,一直问我恢复得好不好、快不快,复发的风险大不大。我说恢复得好,她就一直笑,开心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妈妈究竟来了多少次,才会让医生对她印象如此深刻。

等复查结束回家后,妈妈问我情况,我告诉她:“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再努把力就能痊愈了。”

妈妈发出一声尖叫,声音满是兴奋:“我太高兴了,这简直比告诉我中奖还让我高兴!”

2018年3月,医生为我停掉了辅助性的药,只剩内服的中药和外擦的中药。到了6月,我再次复查,医生看见我便笑,她给我开了一个月的药,说:“明年春天记得来复查。”

当我喝完最后一瓶药,白癜风终于和我分道扬镳了,妈妈很开心,仿佛打了场胜仗。她开始洋洋得意地炫耀:“你看咱们恢复得多快,医生说了,没有人像你这么快的。”

从最初她毫不犹豫地带着我去检查,让我在初期就得到治疗;到确诊后马不停蹄地为我更换一切洗漱生活用品,严格控制我的饮食,对我几乎苛刻的限制,妈妈为我做了太多事,虽然并不是每一件都有助于我的恢复,但她确实倾尽了所有。

妈妈的食谱让我变得白净、健康,也加速了我的治愈,未来的很多年,我可能还要继续依赖于妈妈的食谱。

唯一不同的是,这份爱的魔法,不再是她单方面地给予、我单方面地承受。从始至终,我一直都明白她的爱,只是我无法全部接受。现在,我们都变得更好了一点。

如今我的治疗终于告一段落,但妈妈并没放松对我食谱的限制。我仍需要不断巩固,因为这是一个会随时复发的疾病。

妈妈喜欢逗我,常拿起一串葡萄问我:“你想不想吃?”

我还没说话,她就立刻问:“你吃不吃啊?要不吃一个?”

“我不吃!”我故作嗔怒。

她就咯咯地笑,我也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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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滚烫的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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