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在芙蓉街上的老人

2018-12-17 16:10:21
8.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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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济南像个巨型桑拿房。千佛山下向北两公里的老城厢在夕阳下镶了一道慵懒的金边。水流潺潺的曲水亭街,有人击鼓唱歌,有人抽烟叹息。

我为一篇关于老城厢风貌的论文在街巷间穿行。

这些年,许多人都对老城的未来忧心忡忡——高度参差不齐的建筑,翻盖得不伦不类的老房,以及铺天盖地的小吃,让老城厢在历史和现代之间显得格外尴尬。而在所谓“物质空间决定论”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始终以为老城的外在风貌几乎占据了它历史价值的全部,更是老城居民生活的真实反照。

直到我在芙蓉街遇到了老黄。

(编者注:物质空间决定论,是指建筑空间是影响社会变化的工具,通过对物质空间变量的控制,就能形成良好的环境,这样就能自动地解决城市中的社会、经济、政治问题,促进城市的发展和进步。)

老黄不明白

沿着泉城路走到一半,人流便明显分出一股,向北穿过牌坊,涌向油烟四起的芙蓉街。除了傍晚时分的经十路,这里大概是整个济南最堵的地方了——不是车,而是人。

尽管总有人抱怨着被身后大哥的羊肉串签子扎到后脑勺,或者太容易踩到前边小妹挤落在地的炒酸奶,这条街的热度依旧丝毫不减。在城市旅游手册的介绍中,芙蓉街是“最具济南特色”的步行街,若没有在这里挤上一身孜然味儿,简直等于白在泉城走一遭。

但实际上,如果没有那些深藏在街巷拐角处的不起眼的泉眼,它大概也和南京的夫子庙、苏州的平江路、扬州的东关街、南宁的中山路,甚至上海的田子坊、北京的南锣鼓巷没什么区别。街道两旁的橱窗里,都有同样表情的俄罗斯套娃和做工类似的西藏首饰,明信片上画着同样手绘风格的古建筑,爆肚麻汁里的蒜泥同样没有拌匀……就像是一个标准化的符号,每个“历史文化名城”都必须流水线般地提炼这么一套。

至于这种“地标性景观”究竟对城市文化和地域风貌的传承有多大作用,游客小贩说不明白,当地居民也想不明白。

老黄就想不明白。刚见面的时候,他低着头抬着眼,透过老花镜的上沿儿瞅着我,心不在焉地听我背书似的描述自己的调研问题——他一点儿也不在意“特色”、“风貌”这些我挂在嘴边的词儿,也不想搞明白这些隐性的价值对于老城意味着什么。老黄只想知道,芙蓉街变成小吃街已经十来年了,为什么还是会有那么多游客抹着嘴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而且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我调侃他:“十几年前偷看你老房子的大学生,现在带着孩子来故地重游,大家都当宝贝的老房子你有两套,还不能让人家看看嘛?”

老黄就用食指叩了叩自己的脑门,下巴颏一抬:“我比房子金贵。”

百花洲航拍(作者供图)

老黄多少还是有点自负的。虽然从身材和衣着上看,实在和“有钱人”沾不上边,但他在这明府城里确实有几套了不得的宅子:王府池子附近的宅院租出去开了餐馆,芙蓉街上的店铺租出去卖起了小吃,还有一套留作自用。

多年以前,老黄喜欢没事儿就背着手在芙蓉街溜达,那么多外地人、大学生,让他觉得新鲜又热闹。如今见惯不惯了,他又常常回忆起芙蓉街之前的样子。

老黄说,自己八九岁的时候,总喜欢踩着那些雨后向外渗着泉水的青石板路,跑去芙蓉街打油。顺着街道向南望,在层层屋檐的点缀下,千佛山就在雨雾里若隐若现,怎么看都不像是现在年年举办相亲大会的地方。

等到了六七十年代,经济困难,街上店铺大多数都关了门,老黄那时候刚20出头,便帮着父母想方设法营生,在被砸得尘埃飞扬的文庙、关帝庙中做些小本生意,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八十年代芙蓉街开始搞个体经营,他便在街面租了一间房子卖五金,卖甜沫(济南名小吃,一种以小米面为主熬煮的咸粥);等芙蓉街被划为历史保护街区后,他又跟风倒腾了几年文玩,九十年代又随着街区改造歇业大吉。到了新世纪,小吃店终于占据了芙蓉街,游客多了,老黄却没精力做买卖了,把老铺子往外一租,跟着街坊们一起站在街头巷尾看热闹。

又过了几年,“小吃一条街”转头一变,成了“文旅一条街”。关帝庙、文庙重修了,芙蓉泉也被保护起来,游客更多了,可老黄和街坊们反倒连热闹都不爱看了——因为总有人来看他们。

老黄领我走到家门口,指着辆破二八自行车:“前两天一帮长头发的小伙子逮着这个拍了半天,有人还想买走,图啥呢……”

好多老邻居都在门上挂了牌子,写着“私人住宅,谢绝参观”。之前也总有人提出,想去老黄家参观,起初他还热心地做讲解,直到去年家里狮子狗把一个女孩的小腿扒破了,连打针带安抚赔了小两千,他才也学街坊们,在门前挂了牌。

尽管如此,每天还是有很多人走马观花一样地往他院子里钻,使劲琢磨着怎么把那翻修了多次的屋檐、院墙和长满青苔的鱼缸拍得好看一些。

老黄在旁边看着,实在是不明白,只好摇摇头。

“老了,真跟不上潮流了。”

巷口少年的回忆

老黄家在与芙蓉街垂直相交小巷子里。

这样的巷子有不少,入口就隐藏在芙蓉街南北相邻的店面之间。向里蜿蜒曲折,窄处不足一米,常有人张开双臂撑在两侧墙壁上拍照。一座座宅子就间隔地并列在两侧,门廊幽深。平日里,老黄便经常坐在自家的门廊里,看路人从门前经过,如同观赏皮影戏。

门廊里看行人(作者供图)

看了很多年,看着街坊的孩子变成青年,也看着这家搬进,那家搬出。

老黄对每一家门面的变化都了然于心。燕喜堂那样的宅院自不必说,门面经过数次翻修;有的人家,门前的石狮子脑袋已经被摸得发亮;有的人家,还保留着青石拱券的门廊;其他大多数则和一般城中村的平房一样,老旧、逼仄。

老黄自住的院落基本保持了原貌,获得了很多游客的夸赞,他也相当满意自己的审美。只是每次经过燕喜堂那堂皇的大门前,他仍会感慨:“还是人家有钱啊。”

这几年,老黄花了不少钱修缮自己的老房子,门廊、青瓦、影壁墙,全是按照旧时的记忆重做的,院子里哪里种丝瓜、爬山虎在哪面墙,也都和过去保持一致。他也承认,现在是生活好了,可以怀旧一下,“不然饿着肚子哪里有心思讲情怀?”

老黄说,童年时他每天都会从自家宅子跑去祖父家,穿过曲折的小巷和户户垂杨,路旁泉水流淌,妇女弯腰洗衣——这幅景象倒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那时大家都拿着棒槌。还有一处连着一处的泉池,那时候,这些泉池就像普通的水池一样分布在巷口或住户院子里,大家洗菜、吃水,没人在意它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更没人舍得往里边扔钱。

那时候小伙伴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用脚使劲地跺泉池旁的青石板,看池底汩汩冒出水泡来。除了孩童的嬉闹、小贩的叫卖,巷子终日都很安静,和它青灰色的外表一样沉默着,与远处的千佛山遥遥对视。

祖父的房子如今租出去了。老黄说,早年间,祖父在院子里凿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水槽,里面还养着几条鱼——其实也算不上鱼缸,只是一个“食材”的暂存地,里边都是些草鱼以及不知名的巴掌大的鱼,养几天祖母就捞出来下锅了。他喜欢捉些虫子扔进去,看鱼浮出水面“啵”的一声将之吞掉。有时候他也会从护城河里捉些蝌蚪放进去,总有“幸存者们”逃过鱼口茁壮成长,到了夏天院子里就会呱声四起,换来祖父一顿臭骂。

后来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宅子归了老黄的父亲,但一直荒着没用,几场大雨后,瓦片凋落,门板腐朽,也没钱去修缮,破损的石槽和地面石板缝隙里长满野草。那时候正逢困难时期,文庙、关帝庙的雕像都被人拉走砸毁,散落的泉池更是无人问津,多被填埋了,街巷里一片凋零。看着摇摇欲坠的老屋,老黄父亲决定用来当存货仓库。

自此,老黄每隔几天都会拉货出入老宅,闲了就打理打理地上的野草,擦一擦落了尘土的窗台,在水槽子上坐着歇一会儿。到了夏天,满身大汗的老黄从老宅干完活出来,走几步绕到王府池子前,脱得只剩个裤衩,一跃而入。

又过了些年,石槽也被毁了。

终于等到自己能颐养天年的时候,老黄才得以仔细回忆着过去水槽的样子,打了个石槽放在自家院里,里边养着几尾锦鲤。在狗咬人事件之前,常有游人围着拍照,“说是要求转运”。

在王府池子里摸瓜

在芙蓉街中部的翔凤巷子向东拐,再向北走个百十米,不远处就能看到王府池子的指示牌。

王府池子也叫濯缨泉,就藏在芙蓉街与曲水亭街之间的层层建筑中,常有人顺着指示牌问了一路,也未能一睹风采。在过去的夏天,如果跟随流水和嬉笑声的指引,顺着墙根一路,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一群大爷穿着泳裤以不怎么标准的入水准备姿势赫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王府池子就到了。

站在池子南岸,对面屋檐构成的轮廓像老城的脉搏一样平缓,再往北就是大明湖。这里并没有高层建筑,只有几棵绿树刺向红瓦背后的青灰色天空,树下有人喝茶下棋。尽管这些年,周边房屋的外形都因为翻修多少有些变化,但天际线还是一如既往的安详。

几年前有人来做社会调研报告,说用泉水盥洗衣物、在王府池子里游泳等行为对于保泉不利,也有损老城区的形象。老黄对此大为光火。他觉得这水本来就是让人用的,就像这里的房子是用来住的一样。

当我再次提起这个问题时,他反驳得有板有眼:“早年没自来水,泉水可不是用来看的,淘米做饭,洗漱洗衣都是在门前泉水里解决,几十年上百年都好好的,现在游个泳就污染啦?这老城还能让我们这一小撮人给败坏了不成?”后来这个调查无果而终,居民们依然在水边洗衣洗菜,但游泳就不行了。

老黄抱着肩膀站在池子旁,面露无奈。

站在池子南岸往北看,再远处就是大明湖(作者供图)

在他看来,这池子只有两个作用:游泳和冰西瓜。从年轻时起,每个夏天的午后,老黄都坚持来游泳。他说,在这里他自学成才,“一口气能从南北岸来回一趟”——来回一趟大概六七十米,我实在觉得,这不太符合一旁抽着烟不时咳嗽的老黄的形象。

那时池旁还没有护栏,老黄帮家里进完货后,就抱着西瓜踩着池边长满青苔的滑溜溜的石板入水,把瓜搁在石板上,从岸上捡块石头卡住,让西瓜正好完全没入水中又不至于乱滚,游上个把钟头后,西瓜也冰得差不多了,便切开,在岸边狼吞虎咽后,再继续干活。

有一次忽然天降暴雨,雨点打在水面上啪啪起花,他在水面下抬不起头来,眼看着西瓜被激起的水波冲进池子,他只好赶紧潜入水底去摸瓜。水下被雨水打得一片浑浊,他吃了几口水草和泥巴,经过好几个沉浮才找到瓜。当他再次浮出水面时,乌云已经飘走了,只有零落的雨点散散落下,向南望去,雨后的白墙青瓦和绿树,被冲刷得清新明亮。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还是很耐看的。

前些年,冬泳开始流行起来,他就和一群老伙计在冬天雾气腾腾的水面上缓慢地游着,再哈着热气搓着手上岸,用大毛巾裹住颤巍巍的身体,谈笑风生。

老黄偷偷给我说,他现在偶尔晚上也会来偷着游上几圈,过把瘾,就像他曾不顾禁令在护城河里游泳一样。我提醒他:“听别的居民说这水底下都是各家各户排出来的脏水啊。”他摆摆手:“别听他们扯淡,那是他们不会游,我技术好得很!”

曲水亭的脸谱

出了王府池子向北,形形色色人群涌向曲水亭街。傍晚时分,老黄坐在曲水亭街水边的树下抽烟,对岸是琳琅满目的小店。有青年坐在酒吧门前,合着音箱里播放的民谣,摇头摆尾地拍打着手鼓。这些歌老黄都没听过,他问我:“这歌不应该是唱的云南那边儿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经过多年的整治与迭代,曲水亭街如今已经没有占道的烧烤排挡和茶桌了,取而代之的是咖啡馆、酒吧和纪念品店。在芙蓉街吃饱喝足的游客、情侣从不同的小巷子汇合到这里,买几张明信片,再一路向北汇入百花洲历史文化街区,在新建的四合院里听曲古琴,翻翻价格不菲的黑胶唱片,出门继续向北去到大明湖,便仿佛完成了一场老城文化之旅。

曲水亭街拼图(作者供图)

散步在街头,看着来往行人,老黄说自己常常有些恍惚,满大街的游人都像一幕大戏中的演员,而他这个戏中人仿佛成了看客。他总是问我一个类似的问题:“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习惯了,离不开了,可你们这么年轻,为啥总爱往这儿跑?”我只能回答:“其实大家也不是冲着你们的老房子来的,是冲着这种氛围来的。好比现在这里啥都有,你就不觉得过得比以前丰富多了?”老黄摇摇头。

无论是洋酒咖啡还是烧烤螺蛳,老黄都觉得和自己没大关系,他说这条街有点儿像川剧的变脸,一年甚至几个月一变,但到底哪张脸是真的,谁也说不好。这些经过精心设计过的文化,和他所经历的过往,并没任何重叠之处,和整个街坊邻居的生活也没有太多交集。

他们不关心哪家奶茶店是网红,就像那些拍起照来流连忘返的游客,并不知道街巷深处的大多数居民家里至今通不上燃气,还要挤公共厕所。街道上的活色生香,和街区里的柴米油盐,其实是两种不相干的生活罢了。

如果下起雨来,游客就会统统跑去街边店铺甚至恒隆世茂避雨。没有游人的老城厢,看起来便和其他城中村、山村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冷清、衰老,只是穿着一件精致的外衣。

老黄的儿子们也不在这里居住,一个在南方工作生活,另一个住在高新区。后者每周都会来看他,抱怨停不下车。他想把老黄接走,把这处宅子也租出去,在自家小区买一套给老黄养老。老黄不同意,开玩笑说还惦记着在王府池子里游泳呢。

在南方工作的儿子每年都带着孙子回家看他。每次小孩子兴奋地叫着向屋旁墙根的流水跑去时,都会被爸爸一把拦住,说那里不干净。老黄就坐在水边一筹莫展,默默嘬着烟。

尾声

后来我问老黄:“老说你是个活历史,你对自己活了一辈子的老城厢这些年的变化,到底怎么看呢?”

老黄笑呵呵地说:“都好都好,只要能让我们生活便利,需要我们留下,我就继续住这儿。要整个翻新呢,我就去找我儿子。现在新鲜玩意儿这么多,咱也不懂,热热闹闹的挺好。”说得坦坦荡荡,一脸慈祥。

转头来他又说:“热闹虽好,别太影响我们日常生活,就更好。”

天气闷热无风,一场雨正在酝酿。百花洲的街头,孩子们正高兴地沿着护栏追逐池中的天鹅,身着汉服的情侣在拍复古婚纱。我脑子里就突然浮现出某个雨雾蒙蒙的午后,年轻的老黄独自在王府池子里游泳的情景。

远处的千佛山默默地注视着它脚下的一切,跳着脚游戏的少年,赤条条游泳的青年,滚落水底的西瓜,喧嚣的游客,被一次次损毁又一次次迎来新生的老街。

我心下黯然,想起苏子游赤壁时的感叹:“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不知道一旁的老黄会不会有类似的感受。转头看他,他正用一指禅拨弄着手机,大概在和孙子聊微信。

等傍晚雨停,老黄一本正经地与我握手上告别,转身沿着曲水亭街向南走,消失在巷口。我向相反方向去坐车,河边酒吧里传来歌声:“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照片均为作者拍摄,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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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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