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我也不再想拥有一个家了

2018-12-20 15:28:05
8.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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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一年,我大约已经稍长一点、已经可以自己弄东西吃了。

一天快到中午,我正在厨房做自己爱吃的菜:把青椒放在蜂窝煤灶炉上,不停翻烤,去掉焦糊的皮,再将青椒撕成条,拌上酱、味精和辣椒油。后来很多年,我都以为这才是虎皮青椒的正统做法。

青椒还在炉子上,场坝里忽然就热闹起来,奶奶在外面喊:“瑞熙,快出来,你看哪个回来了?”

我手也没洗,急忙跑到门口,打眼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背了个鼓胀硕大的牛仔包,正定着眼睛看我。奶奶怂恿我叫这个男人“爸爸”,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叫了。后来,记忆里只留下了这个画面,以及那一刻的惊奇,就像平静的生活里,忽然闯入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我印象中爸爸第一次回家。

他带我去了县城的河滨公园,给我买了台发条玩具车。回来之后,我就天天拿着车在崎岖不平的田埂上玩,没多久便坏了。那时的我或许是有些虚荣感,举起坏了的玩具车就朝田里扔,还豪气地给小伙伴们说了一句:“让我爸爸再买一个!”我当时以为,爸爸在外面打工可以挣很多钱。

回到家,爸爸问我玩具车在哪里,我依然骄傲地说:“坏了,我扔掉了!”他立刻就急了,让我带他去找。那块田还积着些水,收获后留下的稻谷桩枯萎发黑,玩具车陷在泥里,爸爸当即就跳了下去。

他再次离开是在一天凌晨,雨下得很大,我忽然惊醒,惶恐地意识到爸爸已经走了。我立即跳下床,鞋也没穿,推开大门就朝雨里冲,路上很泥泞,我使劲用脚趾抓着地面,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湿黏的泥土不停地从脚趾缝间挤过。这种感觉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在雨里一边大哭一边跑,终于在以前生产队保管室的场坝里追上了他。我扑倒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喊着不让他走。爷爷奶奶也追上来了,他们使劲拉住我,爸爸才终于将腿挣脱。很多年以来,我跟爸爸的感情都很生疏,少有当着对方的面动感情。那次,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哭。

2

我家在四川南部的一处丘陵地带,从成都到市里,再到县城,一条20来公里的石子路通到镇上,有空载的货车经过时,路面会腾起白色的尘灰,轮胎颠簸在崎岖的石头路面,发出剧烈的“哐当”声,响彻整个小镇。

到我出生时,镇上的茶馆街还留着,成排的房子全是木制结构,里面摆着八仙桌,桌上是白瓷的盖碗茶,有摇晃的梯子通向有雕花窗户的二楼。打烊时,用一块块木板镶住门。平日里,坐里面打长牌的人,都是些老头,皮肤蜡黄,皱纹深刻,嘴里总叼着一支细长烟斗。

这些老房子大约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出过一个名人,爸爸曾给我讲过他,叫胡绩伟。爸爸说他还当过《人民日报》的总编辑,这人在自传里写,他家就住在镇上的茶馆街,保路运动那年,他的两个叔叔带领起义军狙击从重庆来的清军,战场就在小镇郊外,后来打了败仗,其中一个叔叔被吊死在城楼上。

镇上中学叫南华宫,小学叫游家祠堂。革命年代民兵练枪时,站在中学的操场,朝对面山壁上打。镇外杉树坳是肿病医院的所在地,那里有好些大坑,每一个都埋了七八个人。

1967年,爸爸在镇上出生。爸爸从小在镇上混迹,有了一个外号,叫“钓儿”,玩痞的意思。那些年镇上开始流行港台音乐和桌球,当年和他一起、后来还在镇上混的人,有的被猎枪打爆了头,有的喝酒猝死了。

爸爸考了两次高中都没考上,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祖父——那位退休的小学校长——只能用一些偏远的亲戚关系,把他弄进自贡的一家国营鞋厂。

那是80年代末,妈妈回忆那段经历时,甚至还带着些少女般的欣喜。她说,爸爸年轻时唱歌很好听,喜欢“四大天王”和陈百强。后来他常年待在家里,把一台简易的录音机摆在地上,整天放张国荣,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唱《风继续吹》。

那时妈妈在另一个镇上的丝厂上班,在热气蒸腾的车间里,辅助机器抽出蚕蛹里的白丝。他们是由大爸的妻子六娘介绍的,她是妈妈的同事。

妈妈读书到初中,外公那时还没有落实残疾军人待遇,家里没钱,她只能提早进了社会,在丝厂上班,每天来回都要走山路。

那也许是妈妈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谁都说,她带回家的男朋友是全乡最好看的,两个人又都在公家的单位上班,做着稳定而体面的工作。

变故不会晚于1992年,奶奶说我两岁多一些的时候,他们就走了。改革开放还在推进,沿海勃兴,内陆衰落,国企鞋厂倒闭了,乡镇企业丝厂也倒闭了。爸爸妈妈原本没有立即外出打工,一开始是卖猪肉谋生,天不亮就出发,背个大竹篓,到市区批发市场进回猪肉,拿块门板,盖在两张长条凳上,一个简易的猪肉摊就搭起来了。

镇上的十字口街,同时有十几家人摆着猪肉摊,内陆的小镇上,挣口饭吃的人多,生存空间小,竞争一激烈肉就不好卖,有时到了午后,门板上还剩着一大堆猪肉,惹来苍蝇嗡嗡地飞。

猪肉摊的生计结束于一次打架,为了抢生意,爸爸和大爸跟别人起了冲突,也是一对卖猪肉的兄弟,两方抡起长条凳就打。

这笔恩怨记了许多年,好在,两家都混得寂寥。

3

1992年还没有结束,他们就随着那股热闹的打工潮去了广州。

爸爸先后做过好多份工作,养鱼、喂猪、在制衣厂修机器、在陶瓷厂运瓷砖。他曾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当年在一家瓷砖厂当搬运工时,将出炉的瓷砖垒上板车,“最多的时候要拖两三吨!”他伸出几根手指给我比划,脸上是煞有介事的表情,不断地用语气强化着数字。

妈妈进了一家制衣厂,每月工资只有两三百,两人租住在远郊农民的家里,很少吃得上肉。这故事也是爸爸讲的,有天下班,他俩一起回家,路上买了半只卤鸭,本打算晚上下饭,但还没走到家,他俩就给吃完了。

他们的打工生涯,最初也有过快乐的时光。在大城市里,他们见到的全是小镇上从未有过的东西,有时难得闲暇,还可以外出游玩。有那么一个夏日的黄昏,几个工友结伴去珠江,爸爸脱了衣服扎进水里,妈妈则在岸边微笑着看着他游到很远的地方。

那个年代出门打工的人,每年回一次家都是奢望,他们也许回来过,也许没有,总之关于他们,我最初的记忆,就只停留在那个爸爸忽然出现的中午。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在问家里要零花钱了,还会去游戏厅打游戏,应是初小的某一年吧,他们回来了。那是爸爸第二次回家,妈妈第一次回来。

那一次,我才算是第一次走近他们的真实生活。

爸爸依然是从前镇上的那个“钓儿”。

直到很多年以后,妈妈时常向我抱怨,在他们出去打工以前,有天,她给了爸爸一些钱,让他给我买爽身粉,上了街,路过台球室,别人一怂恿,他就拿起了球杆,结果把钱输得精光。等他们到了广东,赌博依然没有停下。

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面对,长久以来,我对关于爸爸妈妈的故事都感到十分麻木,外公家的姨娘们却已经给我重复过无数遍。

她们总喜欢给我讲,有一次,刚发了工资,爸爸就把钱输光了,去找妈妈拿钱,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妈妈爱抓人头发。在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爸爸将枕头捂在妈妈脸上,直到住在隔壁的舅舅及时赶过来,朝他脸上挥出一记重拳。后来妈妈给我说,那天,爸爸的手一直没松开。

他们回来之后,在家里也打过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房间里有张黄色的四脚木凳,上面时常放着一瓶“汇仁肾宝”。我仰着头,看他们在我面前厮打,妈妈扯头发,爸爸挥拳头,彼此都不说话,他们脚步混乱,撕扯衣服,一种令人恐惧和压抑的暴力,在沉默中膨胀、冲撞,衣柜的玻璃被撞碎了,后来也一直没有修好过。

很多年来,我都刻意不去回想,那种暴力从头顶覆盖过来时的恐惧,以及仿佛内脏被撕裂的悲伤。

也是他们回来那次,妈妈打过我一回,也是我从小到大唯一挨过的一顿妈妈的打。

平日里,奶奶待我很是溺爱,常常给我零花钱,少则5毛,多则1块,我也因此养成了伸手要钱的习惯。一个午后,我伸手向妈妈要零花钱,但她无论如何都不给我。我便耍赖不去上学,妈妈忽然就离开了她的纺车,抡起一根坚韧的细竹条朝我抽过来。那天中午,整个湾子的人都看到她拿着一跟竹条,追着我满山跑。

这大概是16岁以前,妈妈给我留下的唯一深刻的印象了。

其实那次回来,他们曾打算过不再出去的,可儿子的零花钱都给不起,家里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他们就又走了。

家中靠里的那间屋子一直空着,放着曾祖母的寿材,灯泡坏了没人修,只有屋顶两片琉璃瓦透下的光,屋里阴暗、潮湿,弥漫着霉味,我时常一个人进去,看着那台妈妈留下的麻纺车发呆。

等再回来时,就只剩爸爸一个人了。

4

这一次爸爸妈妈走了没多久,爸爸就独自回来了。当然这个没多久是和前两次比起来的。

他依然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路上的经历,他说这一次,他是坐了“飞车”回来的,我当时听了觉得特别神奇。后来才知道,所谓飞车,其实就是蹭车,没钱买票,趁人不注意翻进火车,躲在座位底下,三天两夜。

父亲还说,他在“飞车”回来的路上就觉得头晕目眩,像在做梦,还说有什么黑帮在追杀他。

多年后,我才听外公讲起,那一次爸爸仓皇地回来,是因为他赌钱被抓了,原本进派出所之前,大家商量好什么都不招,但爸爸没扛住,把别人都供了出来。他逃回乡,是在躲避黑帮报复。外公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寻仇的人来了四川,找去了外公家,说要爸爸的一只手。

爸爸在家一躲就是十多年。

奶奶一共生了3个儿子,全都患有一种遗传性的精神分裂症,并且全都相继在20岁以后爆发,他们终身需要药物维持,不能承受过重的精神压力,不能从事精密而高危的工作,比如开塔吊。

爸爸的程度看起来是最轻的。当我听说,我的五叔曾脱光了衣服在田野里奔跑,我的大爷整天疑心有人想害他后,爸爸的失眠和偶尔的暴力倾向,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可怕了。

10岁生日那年,外婆来看我,带我上街买礼物,我挑了一台插卡游戏机,花了50元。外公是朝鲜战争的残疾退伍军人,每月都有慰问金,不然也没人能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

即便年纪不大,我还是能感受到那种生活的绝望。别人的爸爸都在外面努力挣钱,我的爸爸却整天窝在家里,把我的游戏机连在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上,没日没夜地玩那款“炸弹人”游戏,然后,再从凌晨睡到傍晚。

我知道,在他的盛年时光,也曾想过努力,但内地不如沿海,没有满地的工作机会,县里的企业大都是国企,他根本进不去。有段时间,他整日在家里念叨,要出去背点花生卖,做点小生意,但终究没有出门,我想,他可能是放不下面子。

他整日待在家里,陪我下象棋,玩一种名叫“凑21点”的智力游戏,问各种问题考我,让我记住现任中央常委的名字。农忙时,也帮爷爷奶奶做些农活,但他终究不想当一个纯粹的农民。

爸爸的穿着和做派,还是那种80年代的港台流行文化塑造的风格,家里常常备着鞋油和刷子,一双褶皱变形的黑色皮鞋,时常擦得锃亮。他也还听歌,依然是张国荣刘德华陈百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再听歌,兴许是后来录音机坏掉了,而他又没钱再买。

5

爸爸在家的那些年,给我留下的最大的阴影是麻将。

他坐在那些木制老楼的茶馆里,显得格外奇怪——牌桌上的人,大都是些牙齿稀落的老头,或者镇上生活闲散的中年女人,偶尔,一些老师或者公务员也会来坐坐。

那时,我的心情也会随着他荷包的肥瘦而涨落,总担心他是输还是赢,倒不是他赢了我能得到什么,而是赢钱了,他会高兴一些。有时,我会去茶馆看他打麻将,坐在一边,总希望他赢,要是别人胡他一副大牌,我会难过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每天黄昏是最忐忑的时刻,我总是站在场坝里,望着不远处的丘陵,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等他进了家门,我便会急切地问,“输了还是赢了?”要是赢了钱,他就会从那件老旧的灰色西服内袋里掏出一大叠钱,然后一只手捏着一角,在另一只手上拍得啪啪作响,他头微微仰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继而又刻意压低着声音说:“小赢了一点点。”然后,抽出一张沾着麻将胶味的5元钞票,大方地甩到我面前。但若有时输了,他便径直走进房间,厌烦地朝我挥手:“不要问!”

我会陪他数那些为数不多的钱,看着厚厚一摞,但全是零钱,数下来也就两三百,更多的时候会更少些。钱总是在牌桌上来,又在牌桌上去,赢来的钱,花掉一些,很快又再输光,荷包见底了,再向茶馆老板借个二三十,又可以回本,如此循环往复。

在我的世界里,爸爸的生活就像一团散不去的乌云。他看电视,看堂哥的足球杂志,初中时,看我的课外书,契科夫和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也被他一遍一遍地翻。

镇上的人其实对他评价不算坏,唯一的一句重话不过是——“不争气”。他抽烟,但不喝酒、不乱来,可以指责的地方不多,说起来也不过是一阵叹息。

6

同族有几个婆婆老总爱拿我开玩笑,我明白,她们没有恶意,而且我总觉得她们的玩笑对我毫无触动。

她们最喜欢问我想不想妈妈。每次听到,我的心里都是麻木的:我不想她,也没那么期待她回来。直到有一天妈妈打来电话。我至今也没法解释,她打电话回来那天,我站在五叔家的反应。

那天,我正在场坝里玩,五叔让我去听电话,等我拿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有些奇怪:妈妈已经哭得呜咽了。

她在电话那头嗫嚅着说了句:“妈妈想你……”顿时,一种从身体之外袭来的情绪一下将我击中,内心从无到有地涌起一股巨大的悲伤,我像中了魔怔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奶奶赶忙过来抱住我,眼泪也跟着不住地留。

其实这么多年,我的生活费和学费绝大部分都是妈妈给的,她也时常寄来一些照片。有张是在冬天拍的,她穿着皮外套,衣领绕着一圈蓬松的绒毛,站在苏州的寒山寺前,肩上跨着一个皮包,穿了高跟鞋。就那么端庄地站着,冲着镜头笑,很好看。

照片里,妈妈一点点胖起来,有一次是站在太湖边的乱石上,穿着红色纱制上衣,白色短裙,有些富贵的仪态。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年间,她得过一次肾病,差点没保住命,打了许多激素,身体就慢慢胖了起来。

妈妈一直都没再回来,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又一次见到她。

我记得自己小学毕业时,妈妈曾打算带我去苏州读书,但最终没有拗过爷爷。后来,交了1800块的借读费,去了县城最好的初中。而如果当时我去苏州,只能进打工子弟学校。

爸爸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后,也出去工作了。在自贡市一家菜市场的米店里做事,帮老板将卖出去的大米搬到顾客家里。他在那里待了3年多,挣的几千块钱全交给爷爷保管着。后来他辞掉工作回家,跟爷爷要钱,爷爷不给,他就拿出菜刀,在场坝边的石头上拍得叮当响,爷爷只能把钱给他,但那笔钱很快就被他花完了。

大家都说他发病了,竟然要跟父母动菜刀。那几年,我确实见识了他身上的暴戾,很容易动怒,发起火来戾气很重。往后很长时间,我都很讨厌自己身上那种同样的东西:惊人的爆发力和狂暴的怒气。

有一年,曾祖母住进那间放着她寿材的房间,我时常帮曾祖母倒尿桶。有一次,爸爸看到,竟莫名地发起怒来,说我不该做这些,说别人是在作贱我们。他吵得很大声,还指着曾祖母的脸骂,我那时已经长大许多,在校队练田径。我以同样的狂怒回敬了他,将他拦腰抱住,直接摔倒在地上。

他顿时熄了声,坐在地上,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悲惨可怜表情望着我,多年以后想起这个画面,我仍会忍不住红了眼眶。

从那以后,爸爸便再也没有发怒过。只是每天白天依然去麻将馆,晚上回来跟爷爷奶奶一起吃饭,有时帮我洗几件衣服,夜里睡不着觉,就爬起来翻那些书页褶皱的初中课外读物。

等我再长大一些,从学校回到家,傍晚吃过饭,会跟他出门散步,绕着屋后的丘陵走。

和我在一起时,他的话会多些,甚至又开始吹嘘,拿出当年讲“坐飞车”的那股神气,讲镇上出过的那位名人,讲以前在鞋厂,自己曾混进师专学生们的游行队伍。

我也问过他几次,怎么考虑和妈妈的关系,一开始他只说,这是他们大人之间事情,我不用管。到后来,记得也是一个黄昏,天色将要黑尽,走在一条石头铺成的大路上,我们又谈起来,他才终于承认:“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和你妈已经没有感情了。”

我从此也没再提过。

7

初中毕业那年,小姨带我去苏州,那时,我对世界的了解全然来自对课本上描述的场景的想象。书上说,改革开放后,沿海地区经济发达,人民生活富裕,我以为,这里的人民,也包括我的妈妈吧。我想象她会住在一栋郊区的房子里,独门独院,花木繁茂,阳光明媚,喷灌器在翠绿的草坪上洒下雨雾。

我们出了火车站,去到她们打工的镇上,随着公交车渐渐驶离市区,我的预期也逐渐降低。公交车拐进一个小镇,行过一座小桥时,我看到乌黑的水面上,飘着成片的青色浮萍和散落的垃圾,破烂的乌篷船靠在岸边,像是好多年都没再动过。

这已不是什么大城市的景象了,街道两旁立着低矮老旧的楼房,门店杂乱无章,又过了一座桥,拐进污水横流、腥味冲鼻的菜市场,在一个角落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

小姨已经在大声叫“姐”了,在那条狭窄的胡同里,妈妈终于出现了: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轻纱连衣裙,比照片里又胖了一些,臃肿亮泽的脸颊笑得通红。

这就是我久违的妈妈,长到16岁,我记忆里的第二次相见。我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妈妈,她却已经老了。

她们租住的那套老旧平房,要比我想象的差许多,三个房间一个客厅,其他屋子里还住着另外两个阿姨。室内装修很简陋,灶台搭在客厅,作料和杂物凌乱地堆在沾满油污的木桌上。妈妈住的房间也很小,因为我要来,又临时放了一张小床。

当然,我还是感到了那种相对的物质丰裕,欢迎仪式就是买衣服,安踏、衣之纯、贵人鸟、德尔惠、361度,她说让我随意挑。妈妈的家里,有彩电、VCD、空调,有吃不完的零食和喝不完的饮料,虾很便宜,鸡鸭鱼肉每天都有。

我感觉得出来,她是要将她最好的物质享受全都展现在我面前,尽管平时她也不会如此。那个暑假,我一下子长高了6厘米,脸也胖了一圈。

因为长期熬夜加班赶制出口衣服,又长时间盯着机器上的缝针,妈妈的眼睛已经坏了,头发也掉得厉害,床上的按摩仪是用来对付颈椎病的。我去苏州看她那次,她已换了轻松些的工作,在酒楼传菜,等3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她就又回了工厂。

从那以后,我每年都要去一次苏州,她总是在搬家,几乎一年换一次,2008年以前,那个小镇上的企业已经开始减少,再想找到合适的工作,就要走得更远。

在我面前,妈妈总是开心的。在那些寂寥的出租屋里,她在简易的厨台上做好菜,将盘子端上桌时,总要刻意表现得充满欣喜,甚至吃饭时也刻意保持着某种活跃的状态,夹菜快一些,嚼得快一些,收拾桌子的时候快一些,洗碗时把声音弄得响一些。

她常常对我说的话也是那样,“知足常乐”、“总会好起来”……而我只在极少的时候,才会窥见她卸下脸上快乐的盔甲,露出她那疲惫、焦烦、老态的面容,就像一个失去魔法的女巫。

8

2008年,高考前3个月,妈妈停了工作回来陪我,在学校附近的老楼里租了一套两室的小房子,爸爸也来了。十余年过去了,我们三个第一次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曾在窗台上发现一盒避孕套,当时还以为他们终究会重新在一起。

5月汶川地震那天,妈妈正陪我回了镇上,在汽车站等中巴回县城,一阵剧烈而怪异的响声忽然传来,仔细一听,发现是从不远处的冻厂传来的。再一抬头,才看到车站附近的红砖楼房正在摇晃,车也晃得厉害,人已经站不稳了。地震过后,中巴车依然出发了,一路上,塌了些房子,烟冲得到处都是。到了县城,四处早已兵荒马乱,学校停课了,宿舍也不能回,我和妈妈只能去学校操场露营。

因为害怕余震,待在老家的平房更安全,爸爸便再也没来过那间县城的出租屋。

等过了高考,妈妈就回了苏州,第二年,她又回来了一次,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次,他们终于把手续办了。

渐渐地,爸爸也有了些改变,他开始愿意出来做些事情,在大爸的小饭店里配菜、传菜,店里有时忙起来,他也吆喝得很大声。也许是他终于想通了,也许是看我考上不错的大学,生活有了些希望,又或许是因为其他,总之,他真的变了。

我也尝试过再次撮合。有阵子,爸爸向我要妈妈的电话,有时,妈妈谈起爸爸也不再那么怨恨深重。我想,他们的心思总是有过反复的吧。但终究,他们还是没有走回去。从我两岁多他们出去打工,这个家,其实就没有存在过一天。

毕业后的第3年,我抛下那个城市的稳定生活去了北京,春节依然在苏州过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才到,妈妈又搬家了,我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是一个拆迁安置小区,清水房,水泥地面铺着油布,防盗门有些漏风,厕所用一根绳子拴着门。

她的生活依然简陋而粗粝,她的钱都投在了我身上。我时常在想,应该随她的意愿,考公务员、进国企,或者找份踏实的工作,早点稳定下来,可惜我的脑子已经长歪了。

这个年依旧只有我们两个人过,她却做了满桌子的菜,不停地给我盛羊肉汤。吃饭时,依然像以前那样,刻意地保持着欣喜。镇上的小工厂几乎已经没有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打工者的热闹异乡了,妈妈现在在一个本地人家做保姆。

后面有一天,我们吃过饭出门散步,镇上有座桥,用了多年已经废弃,设了障碍,大车不能过,路上没有灯,我陪她悠然地走着,吴淞江上的冷风吹过来,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离她那么近。

我说:“你早就应该找一个人了,不要顾及我,我已经长大了。”怕她担心,后面还讲了一长串道理。妈妈听了沉吟片刻,欲言又止,先是有些支吾,后来才说,其实曾经有过一个人。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

“死都死了,3年前,得的癌症。”她又爱过了,我很欣慰,她又失去了,便是惘然。

到现在,我也不再想拥有一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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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纯真年代》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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