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沙队的人走了,留下吃人的河

2018-12-20 16:05:11
8.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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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家的村子位于北方一条河流凸出来的岸上,村前河水长流,村后背靠丛山,依山傍水,可以说是风水宝地。那河叫哨子河,河上有座吊桥,连接起两岸的村庄,也连接着唯一一条可以外出的公路。桥是我出生那年建的,要是没有这座桥,大家就得从村后翻几座山才能绕到河的那边去,原本一座桥的距离,一下子就延长到了几十公里。

可妈妈说,就算没有吊桥,还是可以在哨子河水流平稳且水口窄的地方,架起座小木桥或者坐小船摆渡过去。不过,这样过河,只有在春秋两季的时候才能实现,要是在夏季,稍微下点雨,哨子河的水流就会变得湍急,村民们就不得不踩着泥泞的山路出村。

我家是离河岸最近的人家之一,直线距离不到100米。小时家里住的还是矮趴趴的黄土房,雨季里只要雨下得稍微大一点,爸妈夜里就不敢睡觉,隔一会儿就得出去看看河水涨到哪个位置了,有没有举家逃离的必要。

我时常是睡着睡着就会被白炽灯的光照醒,然后迷迷糊糊地问妈妈:“水涨到哪里啦?”妈妈总是温柔地说:“有妈妈在没事的,你继续睡吧。”至于爸爸,十次有九次我醒来的时候,他都是披着雨衣在外面看水,要是有一次碰到他在家,准会吓唬我:“快起床,拿东西跑啦!”每次他这样说,我心里就很慌,这种打心底的恐惧,怎么也习惯不了。

离河岸最近的这几户人家都是这样。每次下大雨的深夜,黑漆漆的村子里,我们几家的灯彻夜点着,连起来就像是一条防护线。

我们长在河边的孩子,从小被家长告诫得最多的话就是:“少去河边玩,危险。”有一次,妈妈带着我在河边洗衣服,指着眼前那条宽阔的河面,说道:“二宝,你不知道,咱们这条河,可馋了。”

大概是妈妈的神情过于严肃,我这才稍微对哨子河起了些许戒备。

可是小孩子,玩心大,过段时间就把大人的告诫忘得差不多了。每到夏天,大人午睡的时候,总有一群孩子顶着大太阳去河里溜上两圈,这其中一定有我。

在我小时候,哨子河是真的很漂亮:河床平整,没有深水坑,河水干净,阳光一照波光粼粼,像是洒满了细碎的金子。水里有很多鱼,一群群地游来游去。河岸上干净的细沙软软的,刚从水里出来湿着脚踩上去,让双脚裹上一层被太阳晒得热热的沙子,那滋味,说是顶级足浴也不为过。过了沙滩,就到了有泥土的地方,长满各种植物,许多小果树就是从这里被移植到村民家中的。

不过三伏天里我们最喜欢的,还要数在河边烤鱼吃。约上几个好友,带上油盐火柴,在沙滩上挖出一个小坑,捡些石头贴在边上,再找些枯树枝放进去,剩下的就是捉鱼了。

把平时吃完的罐头瓶留下来,找出上一年秋季存下来的旧土豆,超大个儿的那种,切成厚厚的土豆片,在中间挖出一个大拇指粗细的洞,然后用它堵住罐头瓶口,再从小洞处塞些糟糠到罐子里,去河中灌了水后,将罐头瓶沉在河床上,瓶口顺着水流的朝向,等个十几分钟,里面就是满满一罐子鱼了。

鱼大概半拃多长,去内脏,用清澈的河水洗好,用细长的木枝串起来,再架在准备好的石坑上,生火开烤。烤到鱼皮开始发干时刷上油,鱼肉的香气就冒出来了。待烤到六七分熟,剥开的鱼腹已经向内侧卷曲,香味儿让人不知不觉就流出满腔口水。撒盐,再烤一会儿入味,然后趁着刚从火边拿过来的烫劲儿,把鱼从木枝上取下来,塞进嘴里开吃。

一到冬季,哨子河的河面就会结成很厚的冰层。每到这时,举村出动,家里的大人带着孩子,在冰面上滑冰车,打冰嘎儿,嗑瓜子唠嗑儿。到了过年那几天,冰面上又多了很多放炮仗的,天天噼里啪啦。到了除夕夜,烟花在河面上空升起又落下,篝火也在河边架了起来,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在火堆旁边烤土豆、烤地瓜,还有烤苹果的。烤过的苹果有些粘手,酸酸甜甜,与冻苹果的滋味全然不同。

可是没多久,这样热闹就消失了。

2

我10岁那年,新年过后,寒冬已过大半,天气一直很暖和。

我和妈妈正在午睡,突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我俩起床穿好衣服去看看咋回事,刚出了院子,远远地就看见将化未化的河面上凑了很多人,岸边也有不少。

“这是怎么了,出啥事了?”妈妈问站在我家墙角、正向河那边观望的王大娘。

“老刘家的二丫头,掉河里了。”王大娘十分惋惜地答道。

老刘家的二丫头?那不就是我好朋友的妹妹吗? 我听到后,午睡的困劲还没过,心里就像被插进了一块屋檐下的冰凌,难受起来——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妈妈许是看我脸色不对,和王大娘没说两句,就带我回了屋。

那天日头很大,可是一进家门,我的身子就突然冷了起来——是害怕。从那以后,我就很害怕一进屋的那块地方,这种感觉跟了我许多年。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真正害怕那条河了。

到了2008年,村里来了个淘沙队。

巨大的机器在哨子河边立了起来,来往货车装着从哨子河里淘出的沙子,一车一车地运了出去。因为吊桥走不了大吨位的卡车,绕山路又浪费油钱,所以淘沙队就在平稳的河床处,倒了很多砂石,硬生生地在河床上垫出了一条“土桥路”。

村民们与淘沙队的人相处得非常不错,没事儿时不是凑在一起打牌,就是在河边聊天。淘沙队的人似乎也很热心,哪家盖房子需要用沙子,他们都会出车出人,尽可能地帮忙。

而淘沙队带来的“好处”,还不止如此——因为淘沙,村里的男人在家门口就找到了工作;村里有三轮车或者汽车的人家,可以直接走“土桥路”过河了;而更让村民们开心的,是淘沙队会发给每位村民补贴。

一时间,所有人都乐呵呵的,连村子里的小商店生意也好了起来。

那年,我家盖了新房子。爸爸怕紧了大水冲屋,所以将新房子的地基起得很高,坐北朝南,采光很好,屋里的地面上也铺上了瓷砖。夏天,我就坐在地上看电视,跟着天天放的《北京欢迎你》,一句一句地在本子上记着歌词。

只是似乎大家都从没想过,淘沙队为什么要补贴钱给我们。

3

哨子河不如我幸运,从这年开始,它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

河水不再清澈,迅速变得浑浊,漂着油污,时不时还飘出阵阵臭气。到了夏季,再没有人敢去河里游泳了,因为只要一下水,不用一会儿就会浑身发痒、起小疙瘩。水中的鱼也骤然减少,岸边的草皮也被翻了个底儿掉。

2011年的夏秋之交,淘沙队离开了,但哨子河的怒气一直都在,2012年夏天,它的愤怒在一场大雨中全面爆发。

那年暑假,我初中毕业即将升入高中,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同学家里做客,不在村子里。

雨下得又急又大,同学家门前原本只是给家禽洗澡的小溪,转眼的功夫就变成了湍急的小河,我和同学只好憋在屋子里,哪都不敢去。可是哪个村谁家的养鸡棚被水冲跑了,谁家的孩子不幸落水夭折了,谁家的老人吓得心脏病发去世了……这样的消息,会不时从同学妈妈的口中传过来。

我开始后悔,这个时候出来疯玩,没有待在家里,不知母亲会多担心。

雨在一个夜里才停,天一亮,我立刻往家赶。走到村对岸时,那座连接两岸的吊桥已经倒了,桥身裂成几段,跌进浑浊的河水中。河面的宽度已经变成了平常的两倍,河水湍急。我远远看到自己家与河岸之间的那片玉米地,已全被河水扫平,算是彻底毁了。

我托人骑摩托车带我绕远走山路回家。下车时小腿还不小心被摩托的排气管烫出了一块碟子大的伤口。

一进家门,30多厘米厚的淤泥已经铺了满满一个院子,像是一层深色的大理石。因为雨后太阳暴晒,淤泥的表面已干出了裂纹,爸爸正在弯腰清理。

“咱家也进水了?”我问妈妈。

“是啊,河水差一点就没过台阶进屋子了,水涨得正大的时候,台阶下的水都涨到我前胸了,再差一点就要没脖子了,我和你爸都收拾东西准备往山上走了——你可回来了。”妈妈的眼睛红肿着,看到了我腿上的伤,忙问这是怎么了。

我这才感觉到钻心的疼。

那一整个夏季,院子里一直都弥漫着一股恶臭,哪怕淤泥早就被清理出去,哪怕又下了点小雨,也洗涮不去。

我腿上的伤愈发严重起来,先得扯掉烫坏的皮肉,等它结出薄薄的痂,再是化脓。虽然吓人,但好在还是在慢慢转好。待在家养伤的这段时间,我从妈妈口中又听到了许多那场大雨给哨子河带来的悲剧:哪个村哪家人死了,哪个堤又被冲开了……

这其中最让我后怕的,是妈妈告诉我说,大雨时,我那个同学家的村子,是整个县城在这次水灾中受灾严重的地方,雨下得正大的时候,通讯受损,妈妈怎么打电话都联系不上我,她曾一度以为我也许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那日回家时,妈妈红肿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4

等到我的腿伤好全了,村里也基本完成了灾后重建,大家开始商议以后该如何过河的事。是在原址上再建一座吊桥,还是采取别的方案?

村干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铁船,大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人就靠撑船过河。

因为淘沙严重,给哨子河里留下很多深坑,即便那船橼有四五米长,在许多地方还是够不到底。有一次,我与一个叔叔一起过河,因为一直控制不好铁船,我俩就只好顺水漂流,在哨子河下游很远的地方才靠了岸,把我脸色吓得发白。

经过几方长时间的交涉,“过河”的最终方案终于定了下来。大概是淘沙厂出些钱,再加上政府补贴和村民自发筹的款,村里在那座吊桥的上游,新建一座漫水桥。

可是因为选址不好,再加上一些数据计算不准确和质量掺水,新桥从建成那天开始,就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事儿。

这座漫水桥的通水效果不仅没有原来的吊桥好,有时候甚至还会拦水,到了夏季,只要稍稍下点雨,水就会从桥上漫过去,水急的时候,桥上完全走不了人,只有等消消水,人才敢挽着裤腿、结伴从桥上趟水过去。有时为了安全,村民们就只能从更上游、水面窄且水流稳的地方新建一座简易的木桥,凑合着绕路走。

更让人恼火的是,因为河水受阻,水开始向两岸蔓延。公路那边还好,影响不大,可村子这边,河水扩宽以后,就淹毁了大片大片的庄稼。村干部见状心痛至极,多次上访以求解决之法。可是这漫水桥已然建成,又不能拆了重建,人微言轻,也就再没人管了。

大家开始怀念起原本的吊桥了,虽然它不能过车,可毕竟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个。

我曾经问过妈妈吊桥倒下的原因:“是吊桥老化了还是因为这次的水太大?”

妈妈说:“吊桥才不老。事后村民们去清理吊桥的时候,那柱子和钢丝绳子都结实着呢,当年能建起一座吊桥,材料可都是实打实的。再说,那次的水也不是建桥以来最大的,之前有几次发水都涨过半个村子了,也没见桥有啥事。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淘沙队!把河床弄得一个大坑、一个大坑的,河床不紧实,大水一来,吊桥不就倒了?——可是淘沙队早就走了,这桥,唉。”

日子就这样,在大家默默地接受中,再次趋于平稳。

失去孩子的家庭渐渐走出了阴影,倒塌的吊桥也由漫水桥替代,我上了高中,开始了住宿生活。

多年过去,村里人对这条闹心的漫水桥也有些开始习惯了。到了雨季,大家都会多备一些日常用品,这样即便漫水桥断了,也可以多日不出门;庄稼的边上也垒了石头,挡着河水,虽然不能保证一点也不损失,但已经很好了。

大家这么做,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5

虽然回家的时间变少了,可是我对哨子河的害怕却一直没有缓解。小时候,我恨不得每天都长在河里,夏天摸鱼冬季滑冰,可现在的我对这条河充满了恐惧和厌弃。到了冬天,河面一如既往地结冰,在大家都走冰面抄近路时,只有我依旧固执地选择绕远走漫水桥——尽管我知道,河上冰层很厚,完全可以放心。

新一茬的孩子长起来了,老一辈依然还在用说“这河水淹死过人”给孩子们进行“安全教育”,可是对于孩童来说,这到底还是不值一提。

悲剧再一次发生是在2014年初秋,给村民们秋收的喜悦蒙上了阴影。

那天,妈妈一大早就去了二姨养蚕的山上帮忙,留我一个人在家。傍晚太阳将要落山时,妈妈回来了,我凑上去接过她手中装着菜的篮子,笑呵呵地开始搭话:“山上好玩吗,二姨家的蚕长得好不好啊?”

妈妈却叹了口气,一脸沉重:“你今天没出去吧,对面村子有两个孩子掉河里了,没了。”

我好久才回过神来,脸有些发苦,身置冰窖的感觉再次来袭:“谁家的孩子?”

“对面开商店老庞家的大小子,和一个苦命孩子,就是他爸妈早走了,眼睛很大的那个。”

庞家的那个孩子我认识,他家商店是我们两个村子里最大的。那孩子生来就被养得很好,黑黑胖胖的,很壮实。至于另一个男孩子,我只有过几面之缘,记忆中是个黑黑瘦瘦、很喜欢说话的孩子,自行车骑得很好。听妈妈说,他父母不在身边,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那孩子很懂事,虽然只是在上小学,就知道用功读书,说长大后好好养奶奶。

那天下午1点多,两个孩子相约去河里游泳,下了河没多久就遇到了水中的深坑。后来听人说,可能是其中一个孩子被深坑坡的侧滑沙子埋住,另一个人去救,之后双双溺亡。

那阵子,哨子河的两岸都失去了笑声。村民都去慰问,我跟着妈妈去了老庞家一次,孩子爸爸在外面与来人寒暄着,脸上死气沉沉的。他说,本来今年秋季开学孩子就要上中学了,行李都已经送到中学的宿舍安顿好了。他和孩子妈从这孩子出生时开始,每年都会给他存两万块钱,攒着以后娶媳妇,已经攒了有20多万了——可是人却没了……

这种丧子之痛,那时的我是体会不到的,我只觉得冷,脑子里不停回响着小时妈妈说过的那句话——“这条河,可馋着呢。”

“恶寒”,是那时我最直观的感受。秋季的太阳那么大,我只觉得冷得打哆嗦。哪怕是多年之后的现在,在我写下这些事的时候,那种感觉也没变过:寒气从心口窝里,从手足指尖儿上,从后背脊梁中,蔓延开来。

如今,哨子河依旧在那里,日夜流动,奔腾不息。只是时光荏苒,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许久没有去过那条河里摸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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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暑假作业》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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