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有你,我的鹦鹉

2019-01-17 13:51:19
9.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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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小到现在,我在家里就没断过养宠物:路边摆卖的小鸡小鸭,宠物店里的小白兔,花鸟市场的小雀鸟……我乐此不疲地将它们买回家,直到升入初中,课业开始变得繁忙,我不得不将它们一一送走。

初二念到一半时,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晕倒在补习班上,当即送去医院检查,脑电图异常,最终,医生确诊:癫痫。

那是个异常晴朗的深秋,浅蓝色的天空一尘不染,高远的云层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又消失在视线尽头。我紧紧捏着手里的报告单,将所有情绪吞咽下肚,回头对红着眼眶的父母笑道:“放心,我没事。”

漫长的治疗开始了。我从小体弱多病,打针吃药是家常便饭,早已习惯,但得这个病,唯有一点让我不舒服,就是出门前需要带着写有父母联系方式的卡片。

母亲抽空给我办了休学,让我安心在家养病。可父母太忙碌,经常全国各地到处飞。在好多个冷雨呼啸的夜晚,家里都空荡得让人害怕。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形,我总觉得需要些什么来填补他们的缺位,养个宠物,似乎是个合理的选择。

然而父母并不同意我的想法:“养你都这么麻烦了,还要养你的宠物?之前家里那么多动物,最后还不是都送走了?”

我哑口无言——确实,身患顽疾,我根本不像有照顾宠物的能力。为了说服父母,我必须找到一种适合我养的宠物,好让自己有些底气再开口提要求。查阅了很多资料后,我渐渐萌生了养鹦鹉的想法——鹦鹉羽色艳丽,体型适中,亲近人类,而且干净好打理。

我鼓起勇气,绷着小脸跟父母认真地又谈了一次,感觉到他们态度所有松动了——后来我问父亲当时为何会同意我养鹦鹉,他说,他和母亲在用电脑的时候,发现近期浏览记录里全是鹦鹉的资料,就开始改变想法了。父亲看着我,有点别扭地说:“你长大了,我们做父母的,也要尊重你的意见了。”

这次谈话后没几天,母亲就转给我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款,严肃地告诉我:“我和你爸都忙,也不太懂,你要好好选,对它负责。”

印象里,这是母亲为数不多的严肃时刻。我说不出什么,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2

2014年,堪称鸟友界最后的狂欢。那时国家对于私人饲养保护动物还是灰色地带,大型鹦鹉的市场交易繁忙。

编者注:不是所有的鹦鹉都属于保护动物。作者想买的小葵花凤头鹦鹉等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作者养的金刚鹦鹉虽然不是我国的保护动物,但它受国际保护,而我国是这个协议的加盟国,所以金刚鹦鹉就成了在我国受到保护的野生动物,禁止走私和非法贩卖、饲养。

在网上查了一段时间资料之后,我也瞄准了大型鹦鹉——它们智商高,聪明到近乎敏感——这是最打动我的一个特性。

我在论坛里选中了一位商家,在申请理由里输入她留下的暗号,顺利通过了验证。简单寒暄之后,她告诉了我一个可以接受的价格,我爽快地把定金打到了她的卡里。确认后,她问我:“你想要什么样的‘大型’?”

当时国内由于受各种因素的限制,大型鹦鹉市场看似繁荣,实则聊胜于无,绝大部分玩家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成年饲主们尚且如此,不满14岁的我更是难以抉择。我先问了“葵花”和“巴丹类”——这种可爱的大鹦鹉是很多女孩子的首选——但商家立刻回复:“没有了,需要等。”

我有些着急。她口中的“需要等”,可不是十天八天,从进蛋孵化、再等幼鸟成长到适合运输,至少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中间出点意外,则几个月都有可能。

正当我准备去另寻商家的时候,对话框又蹦出了一条信息:“现货有‘蓝黄金刚’,价位差不多,要不要看看?”接着,是几段发过来的视频。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它在视频里的模样:它是那窝“孩子”里的老大,个头惊人,羽毛稀稀拉拉长了一些,像个大刺猬,正歪七扭八地瘫在笼子里睡觉。听到卖家的呼唤,它睁开大大的黑眼睛,扑扇着光秃秃的双翅叫了一声。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对话框在一次次变红,我却哭得没办法回复。待我整理好情绪,不知情的商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毕竟客户那么多,她不缺我这一个。我立刻答复她:“那个最大的,我要了,什么时候发货?”

她回我:“要找合适的航班。”

商家的头像暗了下去,我对着屏幕开始发呆。

这个“一见钟情”的过程太迅速了,但它的表现征服了我——那种生命最原始的、拼尽一切也要活下去的劲头儿,撼动了我因为生病而变得有些麻木的心脏。我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在它干净澄澈的眸子深处,有朝一日能够映出我的影子来。

父亲的敲门声让我从电脑前回过神来,这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父亲问我是不是选到了合适的鹦鹉,见我点头,又接着说我过于相信陌生人,应该做更详细的确认。

我心知自己确实太冲动了,何况定金也不是一笔小钱。但我知道,从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再后悔。

几天后,鹦鹉到了。那是个闷热的阴天,父亲开车带我去机场,他专注开车,我则倚着车窗看着外面的风景。我们父女谁也没有说话,等我终于看腻了千篇一律的绿化树,回过头准备跟父亲开个玩笑时,却发现他的眼眶似乎红了。

我很少见父亲流泪,但在我生病的这一年,他的泪水似乎特别多。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好趁他没注意,赶紧摆出一个笑脸来:“快到了,司机辛苦。”

他这才缓和了些,伸出大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格格也辛苦啦。”

到了提货处,我给工作人员递上单据,他看了一眼,随手一指旁边的木箱子。我赶紧凑过去,透过木箱上的圆孔,隐约看到里面有个正朝我喷气的小肉团,这才放下心来。我小心翼翼地抱起箱子,向工作人员道了谢。他大手一挥:“没事,就是这小家伙叫得真响,到现在我耳朵还嗡嗡的。”

我和父亲都笑了,父亲给他了一点小费,随后我们一起走出了提货处的大门。

出了门,多日未见的太阳竟然出来了,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和和的。小家伙正舔着我塞进箱子的手指,有点痒,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呢?”我问父亲。他专心倒着车,随口道:“你取吧。”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都好,你开心就好。”

我看着它,想起那只擦肩而过的“葵花”鹦鹉,鬼使神差地开口道:“那就叫它‘巴丹丹’吧。”

3

我的奶妈生涯,随着巴丹丹的第一次索食开始了。

鹦鹉属于晚成雏,刚出生的一段时间要依赖于亲鸟的喂养,而如果在这段时间将它们从父母身边拿走,改由人类喂养直至长大,这个过程就是所谓的“手养”。手养的鸟儿,脚上一般会戴一个脚环,注明它不是通过走私等非法渠道得来的野鸟。

鹦鹉雏鸟极其脆弱,很容易因为饲养不当而患上各种疾病,所以手养的风险极高。为了避免这种风险,许多人都会选择已经“断奶”的幼鸟来养,这样就无需喂食专业的鹦鹉奶粉,只需放好鸟粮,任其自由取食。但手养这种陪伴它一点一点长大的亲密感,更让我着迷。

话虽如此,可等到真的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可第一次听到巴丹丹粗粝的“狮吼”,还是被吓了一跳。我转过头看了一眼父母,得到他们鼓励的眼神,心才随之定了大半。父亲陪我一起查看了巴丹丹的情况,笑道:“你看这嗉子都瘪成什么样了,准备喂吧。”

小时候的巴丹丹(作者供图)

我伸手摸了摸它脖子底下的嗉囊,果然已经空瘪,是到喂奶的时候了。

我拿出一次性针管和温度计,又从消毒柜里取出小罐子和搅拌勺,将鹦鹉奶粉按比例用温水冲泡,然后等奶粉凉到适宜的温度。第一次给它喂奶,整个过程手忙脚乱,父亲给我打起了下手。等我将冲泡好的奶粉吸入针管里,巴丹丹已经叫得有些嘶哑了。

我试探着将针管伸到它的嘴边,推出一点点奶粉,它马上开始疯狂地上下晃动脑袋,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推着针管,另一只手试图扶住它的头部,防止呛奶,但是手上力道没掌握好,它还是有些被呛到了。

我急忙把针管缩了回来,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它停止咳嗽,又开始大叫着索食,我这才继续哆哆嗦嗦地喂起来。

母亲一边录视频,一边啧啧惊叹,父亲也被它的模样逗乐,调侃着我不够熟练的手法。自我生病以来,家里时常笼罩在阴霾下,而巴丹丹像是一缕穿墙而过的阳光,给我们带来了难得的笑声。

50毫升的针管,我反复加热,竟然十多分钟才喂完两管奶粉。接着又安抚它半天,看到小家伙在新换的尿片上睡过去,我才收拾那些满是秽物的旧尿片,准备拿去卫生间清洗。

一只温软的手从我掌心顺走了那些尿片,我抬起头,看到母亲正笑着看我。我伸手想拿回来:“我自己来就可以。”

母亲拍掉我的手,一脸嫌弃:“你连自己的袜子都没洗过,能洗干净尿片?来,我教你怎么洗。”见我还在发愣,她又补充道:“你自己来,我只做场外指导。”

我这才莞尔。

4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虽然合家欢的夜晚总是不多,但对我来说,这个家终归是有些不一样了:巴丹丹住的整理箱就在我的房间里,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习惯了睡在我的枕边。不管窗外是狂风暴雨还是万籁俱寂,只要抱着它,我就睡得很安心。

说来也神奇,自从巴丹丹来到我身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癫痫都没有再复发过。医生说这或许与我的精神状态有关,之前发作频繁,可能是因为常常独自过夜、心绪不定导致。他龙飞凤舞地写着病历,打趣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高兴事儿?”

我想了想,对他说:“我有个小妹妹了。”

拿完药,我坐公交车回了家。一推开家门,巴丹丹立刻从整理箱里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迈着八字步朝我跑来。外面的阳光洒在它刚刚冒出来的蓝色被毛上,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我的倒影。我走过去将它抱在怀里,亲吻它的鸟喙和脸颊。它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咕哝出来一句:“格格。”

叫我“格格”的巴丹丹 (来源:网易)

我整个人顿时空白了一下——我之前从未教过巴丹丹说话——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母亲听到孩子第一次喊妈妈时的所有感受。我看着自己因为洗尿布而伤痕累累的手,脑子里冒出来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我可以给它洗一辈子尿布。

雏鸟的成长速度十分惊人,巴丹丹每日3次吞食着奶粉,感觉每一天都比昨天大上一圈。而我除了照顾它,还要拍照和录视频,毕竟它的幼年期如此短暂,一不小心就会过去。直到有一天,它的饲养箱再也装不下它了,我不得不换成了普通鸟笼,这才意识到:我的鹦鹉,已经长大了。

它不再每顿都能喝下100毫升的奶粉,通常只喝掉70毫升,再多喂,也会吐出来;它每天扑扇着翅膀跃跃欲飞,巨大的气流足以掀起地板上的废弃包装袋;我的胳膊上也开始出现它发力时爪子留下的血痕,数量迅速递增,以至于父母亲从不敢细看。

但与此同时,父亲也夸我长大了。父母好像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养宠物,我不再是三分钟热度。

一天,我在群里跟别的鸟友闲聊,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大家小心点,看好自家鹦鹉,特别是金刚和葵花。”

接着他又补充道:“最近查得严。”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像是个入室盗窃的小贼,反应过来后,又觉得十分委屈:巴丹丹来自东南亚的正规养殖场,跟野生动物半点关系也沾不上。为了支持野生种群的保育工作,我甚至放弃了购买价格低廉的“小野(从野外捕获而来的雏鸟)”,怎么就被划成了“反派角色”?

我越想越难过,不知不觉间就把手洗了好几遍——这个行为已经出现了一段日子,甚至衍生出一些其他奇怪的习惯。但我那时并不是十分在意,可能只是自己有些爱干净吧,我这样想。

随后几天里,我又去医院复查了一次,一切正常,大夫开始给我减药。起初我还小心翼翼,不敢独自在外面待太长时间,随着药量一减再减,癫痫始终没有复发过,我也就彻底安心了。

确诊停药的那天,虽然外面下着雨,但父母的心情格外的好。他们都说,苦尽甘来,希望我以后好好保重身体。但我却觉得心情因为雨天变得格外的沉重,甚至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我的预感就成了真。

在停药后的第3周,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新换的床单上有一小块母亲的脚皮,想到她正患脚气,我突然发疯似的,将一整床的被褥都塞进了洗衣机,洗了一遍又一遍,头脑里一直都是自己浑身长满真菌的可怕幻象。

我害怕得连沙发也不敢坐,就站在地上哭着给母亲打去了电话。我呜呜咽咽地道歉,一遍遍地说:“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从小就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母亲赶回来之后也不甚在意,只是帮我换了新的床单被罩,拿来了新的枕头,告诉我一切都是干净的。

我点点头,大脑却浑浑噩噩。不过短短几天,我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路过垃圾桶,明明离得很远,也还是会担心污物会蹭到衣服上;明明已经把手洗得很干净,却还是要反复洗,直到洗得发白褪皮;任何人都不能碰我的头发,不能坐我的床,不然我就情绪崩溃,大哭不止。

我对整个世界释放出源源不断的恶意,却对巴丹丹例外。我仍然会打理鸟笼,清洗落满粪便的托盘,每一顿饭都仔仔细细准备,给它喂煮熟的苹果、玉米、胡萝卜和泡软的鹦鹉专用滋养丸。从开始发病到完全好转,期间历经数年,我一次也没有拒绝过它想要上我床的眼神。

母亲带我去了医院,复查完癫痫后,径直去了心理科。医生是个强势精干的奶奶,在给我做完心理测验后,她皱着眉对我说:“你这个孩子,强迫症很严重呀!”

我能感觉到母亲扶在我肩膀上的手抖了抖,她问医生:“这个病好治吗?”

医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有些人很快就好了,有些人一辈子也好不了。”

听着她们的对话,我心里却很平静。诊室的窗子外面,还是一尘不染的蓝天。真是个好天气啊,我暗暗地想着,跟我确诊癫痫的那天一样,是爽朗的秋天。

出了医院,母亲反而开始安慰我:“放轻松,我们慢慢治吧。”

我问她上学的事情该怎么办,她眼神暗了暗,说:“没事,天塌下来,爸爸妈妈给你扛着。”

5

到了开学的日子,母亲替我去学校报到,领回很多初三的新课本。

“没事就看看吧,当个消遣就行。”看着我不安的表情,她又叹了口气,“放心,老师很好,允许你的长期病假了。”

我看向满桌子的书本,联想到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仿佛一瞬间置身于充斥着读书声的教室里,一种情绪涌上心头,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对母亲说:“你先出去吧,我看看书。”

不大的房间随着母亲关门的声音重归寂静。

巴丹丹在外面叫了一声,我没理它。现在的它已经成长为一只漂亮的青年鹦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时刻需要关注的小宝宝了。偶尔带它出门,还能吸引很多惊艳的目光。但自从2015年国家对私人贩卖及饲养保护动物的打击力度陡然升高,我很少敢带它出门了。

我翻了两页书,它又叫了一声,我不得不起身去了客厅。它一脸无辜站在架子上,嘴里叼着一根羽毛。过于粗心的我当时并没有察觉它的异样,只是不轻不重地在它脑袋上拍了一下。

它委委屈屈地“哼唧”了一声,吐掉那半截羽毛。我看着羽毛飘落在托盘里,形态似乎跟其他羽毛有些不同,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一个名词——PBFD,鹦鹉喙羽病,一种发病原因不明、难以治愈的疾病。

我整个人登时就愣住了,颤抖着伸出手,却被巴丹丹用鸟喙轻轻含住。它仔仔细细地舔着我的指头,温润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半晌才把指头吐出来,咕哝了一句:“格格。”

我低声骂了句脏话,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我狠狠心,从它身上拔下了几根羽毛,密封保存,即刻在网上联系了可以检验病毒的动物医院。当天下午,快递员就来到家里,接过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东西后,他有些不耐烦地走出家门。关门之前,我无意间听到他在叨咕:“有什么好在意的,几根毛而已。”

等待结果的日子里,我的强迫症日趋严重,常常一整天都在反复清洁中度过。人变得烦躁易怒,稍有不顺就大吵大闹,甚至“离家出走”到无人处抽烟,更无心思学习,一整天都泡在网上。

父母不知所以,言语之间难免流露出一些失望。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曾数次在深夜的街头落泪,我的网络收藏夹里,满满都是PBFD的相关文献。

检验报告是在某个深夜出来的,当时我正在大街上抽烟。看到微信里弹出医生的信息,我赶紧扔掉烟蒂,手指颤抖着点开了文档。当看到灰色的“阴性”时,我无法克制地在大街上蹦跳起来,继而失声痛哭。

医生在微信里恭喜我,说巴丹丹撕咬羽毛可能是其他原因,不是病毒,就完全有可能治愈。我激动得打不出字来,只好给她发去几条语音。医生似乎听出了些什么,发消息说:“小妹妹,先回家吧,不哭,都会好的。”

我对着手机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又傻乎乎地笑了。我急匆匆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想要跟父母分享这个好消息,却不料,一推门便是母亲哭泣的背影。听到门响,她赶紧擦了两把眼泪,有些惊慌地转过了身来:“你爸去找你了,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

我颤抖着喊了一声“妈”,在她疑惑的目光里一头扎进她怀中。

6

距离中考的日子不多了,之前一直无心学习的我,也终于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些紧迫感。

由于治疗强迫症的药物有一定的副作用,我长胖了十几斤,手脚常常会不自觉地颤抖,严重时甚至写不了字;每天的睡眠时间超过10个小时,但醒来时仍然觉得困倦;从前被戏称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也急剧下降,不得不一遍遍地翻书回忆知识点。在备考的这段时间,我将巴丹丹移出了我的房间,让它独处一室。因为见不到我,巴丹丹的精神状态恶化得很快。它总是烦躁地大喊大叫,掀翻饭碗,不然就是一整天都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连水也不喝。由于我无心照看,它近乎疯狂地撕咬着身上的羽毛,每次我推门进鸟房,都能看到五颜六色的羽毛散落一地,我心情糟糕,不忍面对,陪伴它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咬毛期间的一次偷拍(作者供图)

这样的恶性循环一直持续到中考结束,等我考完最后一科,鼓足勇气推开它的房门时,发现它已经咬光了身上的最后一批羽毛,彻底变成了一只“秃毛走地鸡”。它狠狠地给了我一口,然后抬着头倔强地看着我,什么都不说。

这次中考,我的成绩没有达到最低的高中录取分数线,父母决定送我去复读。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学校了。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忍受着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纠结着黑板上一个个看不懂的数学符号,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我开始逃课,在父母上班之后偷偷溜回家里,窝在被子里打游戏。有时候,巴丹丹会沿着床边的宠物楼梯爬上来陪我。那段时间,它变得非常安静,看着我的眼神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我甚至不敢直视。

就这样,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日复一日地消耗着青春。

7

我又去了常去码字的咖啡馆,刚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打开电脑,就看见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在转角处出现了。

“子涵?”她叫了声我的名字,语气里满是惊讶。

她算是我的启蒙老师,为我打开了阅读和写作的大门,在我心里是近似母亲般的存在。我合上电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是有些难过地觉得,我大概让她失望了。

“你怎么在这儿呢?今天不上课吗?”她在我对面坐下,满脸关切。

我顿了顿,还是决定坦诚相告。听我说完这一切,她久久没有说话。就在我犹豫着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回小学看看?”

我虽有些愕然,却也真切怀念着那些远去的时间,所以便接受了老师的邀请。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巴丹丹立在我对面的站架上,我知道它也没睡着,便拍了拍床架,示意它到我这边来——这是我们曾经的暗号。它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于是我又拍了拍床架。它便沿着站架上的楼梯爬下来,一步一步来到我的床边,让我把它抱上床。

在我床上的巴丹丹(作者供图)

第二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等到父母都去上班之后又折回家里,丢下书包,换上便装,坐着公交车去了我的小学。

老师带着她已经上幼儿园的女儿,正在校门口等我。觉察到我的讶异,她微微笑了,说:“你看,当年她还在我肚子里呢,现在都这么大了。”

我点点头,眼泪立刻有些盈眶,但是自尊心作祟,又生生地把泪水咽了回去。

“我们随便走走吧,”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年幼的女儿。

经过花坛时,她说我曾在作文里写过这些花,她仿佛能透过文字看见我坐在这里沉思的样子;穿过操场,她说我最不喜欢体育课,因为我身体不好,总是得不到好名次,还曾在她面前赌气哭鼻子;走在教学楼的长廊里,她说我总是很少出来活动,更喜欢坐在座位上看书,思考着些其他孩子不会想的事情。

“所有的迷茫都是暂时的。不去学校,还有其他方法,但是不能自暴自弃,你跟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努力比结果更重要。”最后她对我说,“子涵,谢谢你来看老师。”

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我很想告诉她,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最终却只是紧紧地抱着老师,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我给她发去短信:“老师,我们约好了,等我考上高中,再回来看你。”

8

回到家,我跟父亲坐下来认真地谈了谈。

寡言的父亲第一次递烟给我,我们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对方,久久无言。当他将最后一根烟头插进已经冒尖的烟灰缸里后,说:“我和你妈都老了。”

我被狠狠吸进去的烟呛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趁机抹掉了眼角的泪:“爸,我知道了。”

我开始发狠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必须赶上别的同学3年的学习进度。那段时间,我不是在外补习,就是在家里做作业,连老师都说我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不停地学,不停地学,像是一台装了强力马达的机器,夜以继日地工作。

补习班要上到晚上9点,从教室的窗户处看出去,正好是我来上课时的必经之路。快要下课的时候,我总能看见父亲在楼下,抱着双臂坐在电动车上打盹,有时候啐一口痰,抬起头望向我的窗口。如果对上目光,他就会笑一笑,比个“耶”的手势。我不敢看太久,一来会被老师发现,二来,也是觉得哭鼻子有些矫情。

回到家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父母对巴丹丹的照顾仅仅限于不让它饿死,其他的事情实在不知从何下手。他们说,我去上学之后,巴丹丹就呆呆的,乖乖地站在栖木上,整个白天都一声不吭,直到我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来。每每见到我回家,它总是非常兴奋,用各种它能想到的方式欢迎我,扒在我的衣服上久久不肯下来。

所以,打扫完卫生后我会陪它玩一会儿,或者直接让它站在我的床头架上,看着我做作业。做完作业通常要到11点之后,台灯下高高的两摞书后面,就是困得如小鸡啄米一样巴丹丹。熄灯后,我会跟它道晚安,然后听着它有规律的磨嘴声睡去。

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我的头开始莫名其妙地疼起来,程度之重,甚至让我没办法学习。我万念俱灰,不知道老天爷为何偏要跟我这个凡人过不去,父母也宽慰我,说能不能去考试都无所谓,努力了就好。

每一次漫长的头痛,都会伴随着一场剧烈的呕吐结束,吐完之后,我浑身大汗地瘫在床上,思维无比活跃,明明是子夜,却清醒异常。那片刻的舒适,足以让我忍受之前一连数周的头痛。

每次重复从头痛到呕吐的过程时,巴丹丹就安静地站在我的床头,紧紧绷着身上的羽毛。但当我呼唤它、抚摸它的时候,它却能极尽温柔地舔舐着我的手。我不确定它能否理解我的痛苦,但是我知道,就算为了它,我也绝不可以倒下。

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第二次中考,没有认识的老师和同学,没有送考的亲戚朋友,我独自踏上了熟悉的战场,以笔为刃,奋力杀出一条血路。考了三天,我吐了两个晚上,最后一个上午考英语时,我提前交卷,回到家后倒头睡去。

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巴丹丹又顺着站架的楼梯爬到了我的床头上,磨着嘴壳,笃定又惬意。在梦里,我听见它说:“努力过就不会后悔。”

我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被子上,客厅里隐约传来父母的交谈声。我安静地躺在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后记

现在,我已经来到人生另一个重要节点——高考。巴丹丹也在我的照顾下恢复了一身美丽的羽毛,继续陪伴我疲惫而紧张的高三生活。

原本我已经很少碰电脑了,但是前段时间农业部的新公告,还是把我们这些养鹦鹉的“老人”给炸了出来。公告里说,所有大型鹦鹉,除非有人工饲养许可证(普通人难以办理),其他都是“非法养殖”,群里的小伙伴义愤填膺。

穿着红色小帽衫的巴丹丹(作者供图)

巴丹丹又默默地来到我身边。4年多的朝夕相处,它早已学会了识别我的异样。它用嘴尖轻轻勾住我的裤脚,麻利地爬到了我的腿上,然后靠在我怀里玩起了我的手指。觉察到我的注视,它也抬起头来,目光温柔,只是带着些疑惑。

我没办法跟它解释这些复杂的事情,只好对它说:“巴丹丹,别怕,姐姐在。”

而它则一如既往地歪着头,对我说:“格格,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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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Honey Fa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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