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考上大学,我后悔了30年

2019-01-21 13:55:23
9.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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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许多的大事的开始,都可以从一件小事找到暗示。许多的变化的源头,都可能在不动声色中被忽略。草蛇灰线,时间似乎总是最好的导演。这40年来,每个带着“8”的年份,都仿佛冥冥注定一般——有些事从鼎盛之处崩塌,也有些事又正在破土萌发;有的人从云端缓慢降落,也有的人在山谷蓄势待发。我们就这样,或主动或被动,被时代裹挟。在命运的沉浮中向前。于是,在2018年即将结束之际,人间希望能邀请大家,一起分享我们的1978、1988、1998、2008、2018年:选一年,讲一讲这一年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或事。重新回望,或许他们都或多或少的、为你往后的生活与命运埋下伏笔。再见“8”。投稿请发送邮箱:thelivings@vip.163.com ,并在标题注明【2018年终征稿:再见8】

1988年的夏天,当母亲知道我高考落榜消息时,我已经忘记她当时在干什么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小姑家的两个表妹正在她面前疯闹,那时候,她们每年夏天都要从200里外的莱州到我们这里消夏。

当母亲确认我并没有在开玩笑时,她的脸忽然就黑了,朝我的两个表妹厉声叫道:“别吵吵了!”

这一声是如此凄厉、尖锐,两个表妹吓得目瞪口呆,连大树上的蝉鸣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树阔大的梧桐叶子,呆呆地反着绿光。

母亲向来是个很会处理亲戚关系的人。但就是因为这声喝斥,导致表妹们往后夏天都再不来我们家,小姑也和我们家产生了嫌隙。

母亲是个明白人,她很清楚,没考上大学会对我今后的人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以至于多年之后,每当我在社会上碰得头破血流、混得惨不忍睹,就想起母亲那声凄厉的尖叫。

1

从小,在学习方面母亲就一直以我为傲。

每次考完试,我都会连跑带喘地回家去给母亲看成绩单。从学校到我家的路,是直角三角形的两个直边,有一年冬天我考了第一名,心太急,想横穿麦田走三角形的那条斜边回去报喜,结果把鞋都跑绿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送了那么多捷报,可等到了高考,让她接到的却是落榜的消息。

从小,写作文就是我的强项。那时候,很多同学不会写作文,为了加强我们的作文能力,语文老师每个礼拜都会给我们布置一篇大作文、一篇小作文,完成不了就会被罚在墙根站着,等着老师挨个儿踹。

有一年冬天,我贪玩忘了作文,被罚站在南墙根。那天,老师穿的是又厚又硬的工程兵大皮靴,走到我面前刚要抬脚的时候,我情急之下大喊道:“作文我写了!但是忘在家里了。”

老师冷笑道:“你写了?那你复述一下,能复述上来就算你写了。”

我硬着头皮复叙起来,一开始还结结巴巴,后来越来越顺。复述完老师就朝我怪笑,掐着我的耳朵对我说:“想不到你还真是个聊客。行了,我饶了你。”

接着又对全班同学说:“你们都听见了吧?写作文难吗?不过就是这么说一番话嘛!只是把这番话用字写在作文本上就行了。”

我自以为得计,从此便养成了耍小聪明的习惯。

小学毕业,我以全班第二名的成绩考进重点初中,初中毕业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高中。因为学习好,老师们总是惯着我,我的性格里面掺入了越来越多骄狂的成份,这些性格缺陷都为我以后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高一那年,我们学习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个作文,题目叫《夏天的夜晚》,我自作主张把题目改成《夏之夜》,模仿《荷塘月色》,写我们村头池塘夏夜的景色。我们的池塘没有荷花,但池塘周围有一些高大的古树,和又大又亮的月亮倒映在水里,也有一种独特的美。

语文老师对这篇文章大加赞赏,通篇都用红笔批注,并且在全年级所有班里作为范文朗读,还说了好多次:“你很有搞文学的天赋。”这话着实让16岁的我飘飘然了好久。

这件事当时来看是好事,但从人生长远来看,这让我在往后的生活中更加自命不凡,老是昂着一颗骄傲的脑袋,直到最后撞得头破血流。

2

高中时,我只有两科学得特别不好,那就是英语和政治。

政治这科我从来没想好好学,但英语原本学得是很不错的,就是因为高一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竟然直接放弃了。

高一时,一次期中考试结束,好几个男同学都围在英语老师旁边,问英语老师他们考了多少分。那几个男同学又高又帅,和英语老师关系很好,英语老师就满面春风地对一个大个子男同学说:“你考了89分!真是不错的成绩呀!”接着又对另一个同学说:“你考了75分,还不错,但要继续加油哟!”

我当时也凑上前去,骄傲地问:“我考了多少分?”

英语老师的脸马上由艳阳天转为阴雨天,恶狠狠地对我说:“问什么?你考了65分!”可等卷子发下来的时候,我一看,明明考了85分。

我内心一下就不平衡了,那些漂亮的男生围着她,她就如此温柔;可我这种又瘦又矮的人,她表现出的就是让人心寒的厌弃!明明考了85分,凭什么就说我是65分。那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迅速把自己的英语成绩降为65分,6.5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一个人的坏成绩拉她的后腿,好让教导主任去训她。现在想来,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

从此,我的英语成绩直线下降,有好心的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英语是三大主科之一呀,英语不好等于你的学业瘸腿了,偏科瘸腿对你考大学是非常不利的。”可我却不以为然。

我那时狂妄地想着:即使我不学英语,凭其他学科的成绩,我也一样能考上大学,即使考不上大学,我也可以去当作家、搞文学,语文老师不是已经说过,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吗?80年代的全国文学热,一篇文章就能让人一步登天。

等到1988年高考,我离分数线就差9分,英语41分,政治55分。校长好意对我说:“你考得其实很不错!数学满分120,你考了117,这在文科生里是高分了。再复习一年吧,把英语好好补补,把政治好好背一背,保准能考上。我给你留着位置。高考差10分以上来复习要交钱,你差9分,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呀!"

那个夏天,母亲也一直苦苦求我再复习一年,但都被我决然拒绝了。

多年之后,当我一次次混到无路可走时,就常想起母亲和校长当年说的话。

有一个梦我做了很多次,在梦里我去复习了,我把英语课本后面的单词表全背下来了,高考时阅读理解提高了10分。我又用力背政治,也提高了10分。两个10分加上去,我终于考上大学了。可等我一去接录取通知书,梦就醒了。

一切都晚了。

3

我漠然放弃了高考,当时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倒觉得早早踏上社会,开始接触社会生活,对自己的文学创作是有利的。

1988年 10月,我被劳动局分配到山东龙口的一个电器厂,成了一名装配工人。那时厂里生产的电风扇畅销全国,企业效益非常好。我一开始就被分在“装头班”——装配电风扇的微电机。

在手工劳动中,我的劣势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不管怎么努力,我就是比大多数工人慢。那时厂里是流水线作业,工人们要像卓别林在《摩登时代》中演的那样,像闪电一样挥锤,要像刮旋风一样拧螺丝。

我只干了一个月就被撵下来了,在滚滚向前的流水线上,我跟不上节奏。我被流放到下一个工序,给微电机的线路板上焊线。在这个工序全是女工,每天混迹在女人堆里,羞耻心像毒蛇一样咬着我。本来我觉得这么倒霉也就到头了,可是真正的羞辱还在后面。

我们焊线需要一个划号的工人分配工作,女工们都会和划号的套近乎,可我的确没有任何可以拉拢他的手段。没有我的号我就只能干坐着等,等人家都干完了,我的工作才顺着传送带铺天盖地涌到面前,每天手忙脚乱干到很晚才能下班,因为我干得晚,影响了别的工人也不能正常下班,大家都骂我。

加上我是在手忙脚乱的状态下干活,焊的线返修率最高,坏电机不断被检查工人打回来,我又要手忙脚乱地返修。有的时候下一班的人都来上班了,我还在占着工位返修,没法做准备工作,工人们对我也很有意见。

那时候,车间门口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合格率低的人员,我总是高居榜首。

我终于对这样的工作状态忍无可忍、彻底爆发了。有一天刚上班,划号的人又故伎重演不给我放号,女工们低头忙得欢,只有我坐在那里干等着。一腔怒火顶得我站起来,径直走到划号的工人那里,随即和他扭打在一起。我打架也不在行,很快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在电器厂熬了3年,天天做梦能有机会调动工作,等到1991年,我终于等来了属于我的机遇——工厂里要组织一次考试,考得好的人调离车间,充实到科室里。而考试考的正是作文。

那时,电器厂刚刚盖了一栋15层高的大楼,作文的要求就是要把这栋楼夸一夸。我的文章写得很好,这并不是自夸,而是那篇文章直接被登到厂报去,这也是所有考试的人里面,唯一一篇登上厂报的文章。

可是等调入科室人员名单公布的时候我才发现,20多个人里面并没有我。原来,考试考得好也没用,背后要塞钱才行。可那时候心高气傲的我哪懂这个?

名单公布那天,我的心像冰水浇了一样,转身回到流水线上坐着,那个划号的还是不给我划号。我站起身就往车间外面走,车间主任朝我喝道:“干什么去?”我头也没回:“辞职。”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开始痛悔没复习考大学。高考是上天给我的唯一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可我没有珍惜。

4

从电器厂辞职后,我找了一个包工头,跟着干工程。

包工程承包了砂轮厂画广告的活,那个时代没有电脑喷绘,广告全靠人画,我就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顶着烈日画了一个周,等画完了找包工头算账,才发现他已经卷着钱逃跑了。

找不到包工头,我又干起水泥雕塑。我的工友里面,有个人叫王喜民,也是个高考落榜生,不过要比我早8年。我们都爱好文学,他之前也常常给杂志投稿,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有一天,王喜民喝了不少酒,和村里一个有些权势的人抬起杠来,抬杠上升到吵骂,再到撕打。很快,那个人就打电话找来了镇上派出所的人。

派出所的几个人骑着摩托车赶到后,不由分说就把王喜民按到地上一顿暴打。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时候,第一拳镇关西还嘴硬,说打得好,第二拳就讨饶了。可是王喜民既不说打得好,又不说打得不好,他一直不松口,对方也就一直没有停,最后王喜民躺在地下不动了,他老婆跪着求饶,对方才放了人。

我赶到他们村时,王喜民还躺在地下,他老婆就在一旁哭。我赶紧找车把王喜民送到了医院,王喜民被抢救过来后,信誓旦旦地表示将来一定好好报答我。那时候,我母亲还买了水果到医院看望过王喜民,嘱咐我俩以后也要好好干,当时王喜民感动得泪流满面。当时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就像中国和朝鲜的友谊一样,是鲜血凝结的。

王喜民出院后,我们接到了一个雕塑工程,早先谈好挣了钱对半分,可我觉得工程是王喜民揽的,他应该拿大头。就推让他拿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就好。王喜民听了,有些不好意思,推让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同意了,只说我明理、仗义。

为了加快工程进度,我请了两个帮着和水泥的小工,都是我的初中和小学同学。我们顶着7月份的毒日头苦干了半个月,雕塑非常成功,栩栩如生,甲方也非常满意,对我们提出结算工程款的要求答应得也很爽快。

第二天,当我们去结算工程款时,王喜民让我和我同学们在外面等着,说他从里面把钱要出来就给大家分。没多久,就见王喜民的老婆也进了甲方办公楼。同学对说我:“王喜民他老婆进去了,你也快跟着进去。”我说都是兄弟间,不必要的,“我们还信不过老王?他老婆进去弄不好是找他有什么自己家的事。”

我们正说着话,王喜民的老婆忽然嗷嗷地叫着从大楼里奔了出来,我们赶紧过去问怎么回事?他老婆往身后一指:“快挡住他呀!他要拿刀杀了我呀!”

我们赶紧回头去看,王喜民手持一把水果刀怒气冲冲地从大楼里奔出来,我赶紧挡腰把他抱住,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王喜民在我怀抱里挣扎着说:“松手松手!我要给这个老娘们两刀!我刚把钱算到手,才从人家财务科出来,让她一把把钱蓐在手里,掉头就跑!”

我当时只想着,别为几个钱再出人命,就好言相功,王喜民不听我的,他暴怒地掰开我的手,一把把我推到一边,骑上他的摩托车,就追他老婆去了。

我转身埋怨同学说:“你俩刚才怎么不帮着我拦住王喜民?”他俩就一起冷笑起来:“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这是他两口子演的双簧呀!”我的内心一惊,反过来再一想:我当王喜民是知己,他不可能骗我吧?事后我才知道我的可笑,我那时对世事的洞察力,活该被人骗。

我赶紧骑上自行车去追王喜民,一直追到他们村,都没找到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被骗了,我怒火中烧,去了王喜民家,他家大门紧锁,我就在外面等,一直等到傍晚,王喜民一个人回来了,见了我就说,他老婆拿着工程款还债去了:“你放心哈,她回来我杀了她。”

我当时内心悲凉透顶,只想如果自己真的考上了大学,1991年自己还没毕业,我在大学里会遇到王喜民这种学长吗?如今,自己好容易结交了一个稍微有点文化的王喜民,没想到就为了2000元向我耍赖,和老婆合着演戏。

王喜民自此就消失了,那两个同学的钱,是我自己后来通过打工挣钱还上的。

5

再往后,我给私人老板喂过熊,在印刷厂打过杂。这期间还在到处投稿,但从没有发表过一个字。倒是接到了不少邀请信,信里说,想请我去参加各式各样文学的大赛,只要参赛几乎都能得奖,领奖去北京,自己交钱就行。这些奖我一个都没去过。

有一年,我一时心热,自己坐火车找去了北京一个知名文学杂志的编辑部。从高中起,这本杂志对于我来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当我双手颤抖着把自己的小说手稿递上去,主编只瞟了一眼,就说可以发表,交3000块的版面费就行。

我失望地从编辑部走出来,心里只想着:搞什么文学,先想办法挣钱吧。

之后,我去仪表厂当了推销员,干得很努力,也得了几笔数量可观的提成。和小时候跑步给母亲送成绩单一样,每当我一挣到钱,就会赶紧回家送给她:“你儿子又挣了一笔大钱。”母亲也很高兴。但是我知道,这种高兴永远抵不上高考得中。

搞推销就像撞大运,运气好的时候能抠出仨瓜俩枣,运气不好,也没什么收入。有时到一个陌生的单位,人家门卫连大门都不让进;好不容易撤谎进了大门,到仪表科或供应科,那里面人也不给好脸子。但我在母亲面前一直努力表演着成功。

然而,即便是我处心积虑的表演,也很快被揭穿了。

我高中的朋友中,有当年就考上大学的,也有复习两三年考上大学的。那时大学毕业包分配,同学们大多数都当了官,也有当了教师的。1999年,我高中时的好朋友于文武找我玩,母亲客气地说:“你们行哇,吃共产党的俸禄,旱涝保收。”于文武就回:“您放心,将来林立原老了,我养着他。”

母亲听了这话,脸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我的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2000年以后,房地产兴旺起来了,很多房地产商喜欢盖欧式风格的楼,镶嵌一些水泥做的雕塑。对我而言,这是绝好的机会。我开了一个小雕塑厂,大厂子吃肉,我跟着喝点汤,只有最危险最难干的活我才能揽到手。

母亲说了好几次,想去工地上看看我,我就交待媳妇,一定看住咱妈,千万别让她去工地。我不想让她看到她儿子在十层楼上,像蝼蚁一样趴在脚手架上爬来跑去。

因为水泥有腐蚀,那年冬天,我的手裂了很多口子,露出里面的红肉,还往外渗血,我把手几乎缠满了绷带,生怕被母亲看到。

快到过年的时候,我怕母亲累着,照例帮她洗大件。我手上的伤还没好,乳胶手套却又忽然破了,洗衣粉杀进手上的口子里,生疼。母亲这才看到我的手,捧着哭了起来。让60多岁的老母亲为我哭,罪莫大焉。

我还是在悔恨,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坐在温暖如春的办公室,写写材料,哪个的手指能有我这个德性?哪家的母亲会为儿子的手而哭泣?

我这一辈子因为放弃高考,积累了太多的悔恨和愧疚。对我来说,高考是我人生的一大关,我没能过去,别奢谈报国了,连报母都无门。

当然,这个说法可能也只是针对我个人的。当年和我一样没考上大学的也有千千万,也有人过得挺好。

我常常自己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就像一场梦,1988年之后,就都醒了。

(文章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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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无问西东》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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